第58章 離家出走(中)
慕容畫樓轉身,喊了李副官:“封鎖所有的碼頭與車站,要快!攔住五少爺!”她覺得頭疼。從前在霖城時,白雲展便是這般任性頑劣的性子。可是如今的他,更加激進,讓她憂心。
讀過史書便知道,這個年代的自由與信仰,要用鮮血來換!
白雲靈陪著慕容太太說話,女傭便將飯菜擺好。
李副官出去之後,慕容畫樓斂好心緒陪慕容太太與慕容半岑吃飯,不時給他們添菜。
“……說親家太太有大嫂這麽大的女兒,別人一定不信!”白雲靈笑,“要是出去,旁人定說你們是姐妹!”
慕容太太肌膚淨白,衣著裝扮又得體,三十六七歲的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八九歲。但慕容畫樓跟她長得不太像。
慕容太太眼睛斜長,眼角微翹,凝眸揚眉間風情萬種。紅唇豐腴性感,她衣著莊重,笑容和煦,才減了幾分妖冶。而慕容畫樓眼睛圓潤,菱唇翹而薄,天生清雅。
反而慕容半岑繼承了慕容太太的媚眼,小小年紀溫雅中略帶文弱,是個絕美的少年。
慕容畫樓想起了李方景,他年少的時候被誤認為女孩子,大致比慕容半岑還要漂亮吧?
白雲靈的誇讚讓慕容太太心悅,她溫醇笑了:“六小姐真會說笑……”
“媽看上去的確很年輕……”慕容畫樓道,“媽,過幾天我們去做旗袍。俞州有個老師傅,旗袍做得極好,我讓人請了他來……靈兒也一起,我們三個做幾套一模一樣的,穿出去,定會有人說,這是誰家的三個閨女,如此標致!”
白雲靈雀躍:“好啊!”
慕容太太卻睃了她一眼,佯作嗔惱:“我跟你們穿的一樣,叫人笑話老妖精!”她是慕容老太爺的第三任續弦太太,十七歲便嫁了五十多歲的慕容老太爺。雖然女兒都嫁人了,不滿四十歲的她保養妥當,依舊是繁花綻放的青春容貌。
慕容家不算特別富裕,但是宗族龐大,規矩極嚴。慕容老太爺要娶她做正室太太的時候,宗族以他們二人年紀懸殊為由,百般阻撓。雖然最後老太爺力排眾議娶了她,宗族的人卻不甚待見她。她總是怕旁人說閑話,對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斟酌謹慎。二十幾歲的時候,她就再也不穿花團錦簇的豔麗衣裳。
慕容畫樓與白雲靈都笑了起來。
剛剛吃了飯,白雲歸的貼身周副官回來跟慕容畫樓道:“督軍說,下午有點事,趕不回來,怠慢了親家太太與慕容少爺,讓親家太太見諒……督軍晚上回來吃飯……”
慕容畫樓點頭,然後吩咐管家晚上備幾樣督軍愛吃的菜。
慕容太太聽到督軍晚上回來,寧靜眸子閃過掩蓋不住的慌亂。她神色的惶恐被畫樓瞧在眼裏,心底微詫。
慕容太太跟白雲歸年紀相仿,又都是霖城人……
他們倆會不會從前認識?
下午工匠來修補白雲歸的書房,慕容畫樓走不開,讓白雲靈帶慕容太太與慕容半岑去俞州城裏逛逛,百貨商店買些東西……
慕容太太說乏了,想睡會。
幾日的火車是挺累人的,慕容畫樓親自帶著他們去準備好的客房裏。安排母親與弟弟歇下,她才下樓。
白雲靈一直在客廳等著她,忙攜了她的手,低壓著的聲音焦慮不安:“大嫂,李副官還沒有回來嗎?尋到五哥沒有?”
她知道白雲展逃走,讓她的貼身副官張根去尋了。張副官出去半個上午,無半點音訊,這更讓她心驚。慕容畫樓回來,管家自然會告訴她的,白雲靈剛剛在樓上瞧著李副官匆匆出去。
畫樓眉睫微顰,“李副官沒有回來……靈兒,你知不知道五弟到底出了什麽事情?我最近一直不在家……”
白雲靈眸色被淚意染得晶瑩,神采卻黯了:“他連你都沒有告訴,豈會跟我說?他總當我是小孩子!”
“別急,我叫人去攔了,他早上才走,這麽點工夫還走不出督軍的地盤……”慕容畫樓輕攬她削窄肩膀,掏出帕子替她拭淚。
白雲靈心裏慌得緊,淚珠似簷下雨滴,滾滾墜落,怎麽都止不住。
勸了半天,白雲靈才去歇了啼聲。淚水洗過,點漆眸子似墨色瑪瑙,熠熠流轉淡淡光華。
工匠將書房的牆壁粉了,玻璃窗補了,垂下簾布換了。書桌、書架與十錦槅子工藝精良,無甚損壞。裝著新的樺木雕花長門,長羊絨地毯纖塵不染。雖然極力求精,還是跟從前不同。
不可能瞞得過白雲歸。
損失最大的,是白雲歸的書。
前日慕容畫樓在百貨商店淘得一樽玻璃魚缸,足有汽車大小,似透明的水池。她裝飾了顏色瑰麗的小雨花石鋪底,兩株紅玉石珊瑚點綴,綠色塑料海藻在清澈水中款擺。
等過幾日得了閑,她預備再去買些熱帶魚,便是個小型的海底世界。
家中客廳裏還沒有尋到合適放這麽大魚缸的地方,慕容畫樓就讓人將它擺在院子裏。
那魚缸,正對白雲歸書房窗口。
不少的書落入魚缸中,被水浸得字跡模糊。這個年代的印刷技術原本就不好……
管家拿給她瞧時,她撫額無言。
她不是愛書之人,從前書桌書架總是亂七八糟。而白雲歸的書架,好似陳列館一般整齊幹淨,分門別類擺放,書皮清潔,書頁殘**亦小心翼翼補上。他視藏書如珍寶。
這些書,還有不少是他留學時的教材。對於他而言,意義非同尋常。
白雲歸下午四點鍾才回官邸。
腳步輕快,身軀偉岸,卻掩飾不了眼底倦色與眼袋陰影,長衫上煙草味極濃。通宵熬夜,用香煙提神的男人,便是這般頹靡氣息。
瞧著在他書房裏整理書架的慕容畫樓,他濃眉微擰。
“督軍回來了?”慕容畫樓淡淡衝他笑。
“借書看嗎?”白雲歸走近,將疑問道。他隨便掃視一眼書架,略顯疲態的眼眸瞬間暴怒風起雲湧,淩厲逼視她,“怎麽回事?”
書架上的擺放順序亂得離譜,而且少了很多本。
慕容畫樓隻裝看不見,舉重若輕將昨晚白雲展酩酊大醉發酒瘋、今早離家出走的事情經過,如實告訴了白雲歸,還道:“李副官已經去攔了,這個時候都沒有回來複命,大約是找到了……”
被他逼問時,她神態自若,坦蕩蕩回話,他腦海中閃過一絲讚許;繼而又想起昨晚眾多謀士對她背後身份的猜測,這縷欣賞化作戒備,盤踞心口。隻是這樣一顧慮,神色倒是緩和下來。
她是內地的大戶小姐,在家族學堂念了幾年老式書。十三歲後輟學,跟著她母親學針織女紅,鮮少露麵;十五歲嫁入白家,謙和溫順,母親原本不滿意她,而後也非常喜歡她。
嫁入白家,她也是裹足閨閣,不踏社交圈一步。
白家旁人會勸她結交些朋友。而白老爺子古板守舊,喜歡慕容畫樓這般寧靜性格。有老爺子撐腰,家中應酬她從不插手,終日在閨房寫字、作畫、繡花、彈琴。
新社會的風,吹不進她的繡房。
來俞州前的幾個月,她大病一場。醒來後,旁的沒有什麽改變,卻愛湊熱鬧了。聽戲、飲茶,還會跟回國賦閑在家的白雲展出去逛夜市……
無傷大雅的愛好,家人也不反對。她才十八歲,哪個年輕人不愛熱鬧?
白雲歸陸續派人回霖城打探她的消息,這便是傳回來的全部。
可是來俞州的這位夫人,並不像與世隔絕了十幾年的人。西洋傳過來的吃穿用度,她極其熟稔。
白雲歸沒有親眼見過,但是下屬卻說過數次,他的夫人,槍法精準。
這才是白雲歸對她唯一困惑的地方。她若是被人掉包,自然應該謹慎,就算會開槍,亦不會表現出來,畢竟跟霖城的那位差太大,太惹眼,讓人生疑;若就算她本人,她蟄居的那些年,又做了什麽?那槍法又是何人所授?
“找到了他,直接送回霖城!”白雲歸語氣依舊陰冷,“他這樣鬧,保不齊做出什麽事情。有個三長兩短,家族那邊我交代不起!”
慕容畫樓垂眸未語。
她退了出去,白雲歸洗澡換衣,微微眯了一個鍾頭,便聽到管家說樓下開飯了。
白雲歸穿了件湛藍色儒衫,風姿磊落,隻是鬢角染了銀色,眼底添了青霜。不管是春風得意還是壯誌未酬,都挨不過歲月匆匆。
餐廳一隅,女子低聲說著什麽,聲音輕軟溫和。
白雲歸進去的時候,慕容畫樓忙起身迎他,笑著把她母親與弟弟介紹給他。
那婦人臉頰圓潤,肌膚白皙,絳色花鈴稠衣衫,顯得端莊溫敦。隻是那斜長的眸子,依舊如秋水湛湛,嫵媚動人。饒是老練深沉,白雲歸也難掩錯愕,“瑩袖?”
慕容太太的閨名叫蘇瑩袖。
她原本就略帶忐忑,被他一語道出名諱,滿眸尷尬,兩頤不禁緋紅。原本想強撐大方叫聲督軍,此刻卻全部哽咽在喉,喃喃不成語。
白雲歸驚覺失言,又見慕容畫樓與白雲靈的震驚,慕容太太的局促,朗朗一笑:“現在不能叫你的閨名了,親家太太!”然後對慕容畫樓道,“我真不知道,原來你是她的女兒……我們打小就認識,同窗念了好些年書……”
慕容畫樓綿綿一笑,心底卻生出異樣來……
白雲歸城府深不可測,卻在母親麵前這樣失態。他們的關係,不應該隻是同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