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忠誠
街燈鱗次櫛比亮起,橘色輕芒下飛蛾縈繞嬉戲。
黑色奧斯丁轎車平緩又快速穿城躍巷,片刻就遠離了喧囂,往郊外而去。夕陽已落,天色卻尚且清明。遠處淺棕色海灘,細白浪花湧上來落下去,反複低吟。海鳥歸巢,成群結隊裁開天際,隱入茫茫天水相接處。
雲媛端坐在白雲歸身邊,象牙色蜀繡牡丹紋琵琶襟滾金紅色邊高領低開叉旗袍,駝色長流蘇披肩,端莊高貴。烏黑卷發盤起,堆髻雲鬟下,薄唇光潤微抿,雪膚溶在昏暗陰影裏,看不清情緒。
白雲歸突然將她的手握住,低聲問道:“在想什麽?”
雲媛微詫,消瘦皓腕不自覺撩了下額前碎發,月牙形劉海與她濃密修長羽睫連成一片,將噙水美瞳裏情緒遮掩。眼簾低垂,她像小貓兒一樣往白雲歸肩膀上靠,聲音低婉:“我在想,這樣會不會失禮?原本我應該親自去拜見夫人的……”
耳邊依稀能聽到白浪拍岸聲,白雲歸寒光一閃而過,將她的手包裹在溫暖掌心。輕繭手掌附過她嬌嫩肌膚,淡淡道:“無妨的,她是老式女子,不懂這些規矩……倘若她愚昧霸道,也委屈你稍作忍讓……畢竟是老家的人,也算是雙親的心意……”
“雲歸,我懂!”雲媛素手輕輕抵住他的唇,打斷了他的話。這些年兩人相愛至深,白雲歸亦從未提過離婚,將雲媛扶正。生氣時也鬧過,有次逼急他,他才道出原委。
白家是書香門第,對武人頗為抵觸。他棄文從武,哪怕是今日身居高位,老式自封的父親依舊不能原諒他。他說,為人子,父母健在,他不曾一日承歡膝下,愧疚甚深。家中夫人是二老相中,哪怕隻是空占了名頭,他不會休棄。
尊重父親的選擇,更多的是彌補心中的虧欠!
雲媛偶爾任性霸道,但在大是大非麵前卻很有分寸。
他視她若珍寶,將錦簇江山奉在她麵前。雖然隻是姨太太,在俞州她同樣是最尊貴的人,因為她的男人,功績顯赫!除了正室名分,他承諾要給她最好的。這些年,他做到了。
眼角微潤,雲媛將臉埋在他堅實胸膛,嬌軀微顫。情深如海,也難敵她的信仰,有時自省,她是個狠心又無情的女子。
雲媛絲絲情緒,逃不過白雲歸的雙目。他手掌微緊,眼眸寒光增量,好似烈日下鋒利刀刃,刺目凶狠。那狠戾之下,眼底的失落與迷惘也藏匿不住,堅毅麵龐微傾,街燈灑入,鬢角銀絲淺淺。
歲月沉澱了他的鋒芒,亦添了霜色。
……
城市另外一邊,深藍色別克轎車停在官邸院中,四名荷槍侍衛環繞,守護嚴密。
李爭鴻將軟呢硬簷棕黃色軍帽摘下,放在車頂。抽出一支雪茄,雪白火柴梗在堅毅指縫間蹙起橘色光芒,煙霧輕繞。他依靠車門,目光卻落在院中海棠花上。花期未過,卻有落紅遍地,沒入泥土,香消玉殞。
簷下墨羽青鳥飛過,風鈴叮叮當當,紗簾輕卷。
高跟皮鞋踏上門前大理石丹墀,他才回神,隨手將雪茄拋卻,軍帽戴在頭上,恭敬打開車門。
白雲靈先出來。
她一襲粉紅色高束腰蓬袖洋裝裙,露出大半截纖細小腿,玻璃絲襪下,挺直婀娜。白色高跟皮鞋上,裝飾一顆淡紅色的寶石,大氣又不失婉約。微卷長發披肩,纖細小巧耳垂塞了兩粒珍珠米耳釘,脂粉微施,麵容更加光彩奪目。驚鴻一瞥間,女子繁花錠放異彩。
她的身後,跟著慕容畫樓。
孔雀藍織錦繁繡旗袍,雪色貢緞絲綢披肩,不及白雲靈打扮靈動。隻是那雙眼眸,溫軟中平靜無波。眉梢挑起慵懶,眼角攜帶風情,素麵朝天,檀口紅唇掩映雪色絲綢的光澤,平添奪目嫵媚。
“李副官,我們打扮還算合宜麽?”白雲靈眨巴水靈雙目,含笑道,“聽說姨太太驚若天人,真怕打扮土氣,叫她看不起……”
李爭鴻溫和笑道:“很好看,仙女下凡也似……”
白雲靈雙頤暈紅,癡癡低笑,就在他開門的手,先鑽入車子裏。
慕容畫樓剛剛想過來,李爭鴻卻上前一步,擋在她麵前,高聲道:“夫人,鬢角亂了……您別動,屬下幫您別上去……”
他緩緩靠近,手掌在她鬢上微撩,湊在她耳邊:“夫人,要當心!”
淡淡煙草氣息,黃昏朦朧碎光裏,他已經退回車門,將手抵住頂端,示意她上車。
慕容畫樓明眸微睞,柔媚欣慰從眼底掠過,她低聲笑道:“有勞李副官……”初相見,她木訥笨拙,淺笑如初荷純潔;再回首,她依舊是那副容顏,眼底依舊平淡笨拙,笑意卻烈烈如木棉盛開。
將鋒芒與嬌媚藏匿,她慣於平淡,不卑不亢,一抬腕一凝眸皆是難以言喻的風韻。車子緩緩駛出,李爭鴻越發覺得,夫人的神態不可思議。那幽深氣質,好似泥沼,一旦跌入便不停深陷,直到徹底沉淪。
他怔怔望著窗外,高低跌落的街景,俞州的夜來得特別遲,街上行人腳步或匆匆或輕緩。李爭鴻又將督軍昨晚交代的話仔細回想一遍,心中默默歎氣。
在督軍眼裏,東南的太平勝於一切,哪怕是最愛的女子,他都忍心割舍。李爭鴻也不能明白,督軍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忠於民族,忠於君主,卻不肯一絲維護自己的女人!
哪怕愛了七年的人!
他要的,不是在他身後尋求保護的嬌花;他要的,是站在他身邊,同他共擔風雨的膽量。
李爭鴻也會想,督軍是不是一個根本不懂得區分愛情與軍人忠誠差別的人?
車子漸漸出了市區,沿著海岸緩緩而行。大道兩旁垂柳深翠濃綠,搖曳姿態萬千妖嬈,身後的女子淺淺低語,他一句都不曾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