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趙氏千金
太陽剛剛升起,內閣首輔趙昶府上的馬車便沿著寬闊的天街,馳過燕京城。
相府的馬車從外觀看很樸素,乍一看根本不知道坐著的是整個大燕最尊貴的千金,不過,明眼有人看到跟車隨侍的竟有大內侍衛,便知道了馬車裏定是即將成為皇上後妃的某位貴女。
趙婉儀身著水藍色半袖襦衫,內著湖藍色鳳尾裙,分肖髻上簪了兩根羊脂玉雕的鳳釵,看上去文雅秀麗,滿身書香,不帶半分奢華氣息,讓人一看,想到的不會是內閣首輔家的千金,而是名士大儒的嫡孫女。
馬車行得不快,卻仍然有些顛簸,她卻始終在車廂裏一絲不苟地端坐。兩位宮裏派來的教養嬤嬤隨侍在側,輪流盯著她。
作為皇後,即使在無人之處也不能失儀。
她雖然才十四歲,可自小便跟著祖父學那儒家養氣之法,酷暑季節心靜自然涼,寒冬臘月淩霜傲雪,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循規蹈矩,進退有度,因此選秀時立於殿前,惟她有母儀天下之姿,讓各懷心思的兩宮太後與稚氣的皇帝毫不猶豫地都選了她。直到年少的皇帝將代表皇後的玉如意放進她手心,她才猛然醒悟,頓覺祖父慮事之遠,思謀之深。當初決意栽培她時,皇上尚是垂髫童子,祖父隱忍十年,在內閣四平八穩,從不冒進,對攝政王的治國方略均表支持,終於借著攝政王的勢成為內閣首輔,然後在皇上大婚選秀之前搭上兩宮太後,彼此達成共識,一舉將她推上皇後之位,自此開始反戈一擊,成為忠君的純臣、保皇派的領袖人物。
從宮裏回來,她便聽說了神鷹汗國的嫡出公主將來大燕和親,若是入宮,必定要封貴妃。那是貴德淑賢四妃之首,乃是皇後之下第一人。她母親深感憂慮,聽說那位公主已年滿十六,又是中宮嫡出,金尊玉貴,再加來自異國,不可由常理度之,怕她壓製不住,反受其害。聽說北地蠻夷不通禮儀,不知廉恥,父死子娶其母,兄亡弟納其嫂,風俗鄙陋,令人不齒,若是真來個身份尊貴的粗魯女子杵在她麵前,她還真有點不知所措。
不等她婉轉地向祖父表明自己的擔憂,又有消息傳來,皇上不會納公主為貴妃,而是由攝政王娶其為正妃。她鬆了口氣,細細推敲,也覺祖父這步棋走得極妙。先不說夫妻之想相差懸殊,隻說公主來自異國,攝政王以後便得不到妻族的助力,因他將以元配嫡妃的禮儀迎娶公主,先王妃的娘家自然不悅,安陽王氏也會與他切斷聯係。此消彼漲,待皇帝大婚後即可親政,但他畢竟年少,在國事上肯定會倚重首輔趙昶。趙家趁勢而起,必定一衝飛天。
趙婉儀端坐在軟墊上,目光始終盯著前麵一尺處的羊絨氈毯,心裏五味雜陣。
她沒想到那位異國公主竟是這樣的,不但是她感覺意外,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她的確不懂詩書,不通文墨,不會彈琴,不喜弈棋,說話不會拐彎抹角,聽不明白諷喻暗示,雖遠嫁異國,卻並不悲悲淒淒幽幽怨怨,也不小心翼翼地學著適應大燕的規矩,反而如熾烈的火,燒得京城各派人馬都措手不及。
一向不好女色的皇甫瀟將先王妃的嫁妝送還安陽王氏,又將正妃所居宮殿改名無雙殿,老王妃送出傳家之寶“桃夭”,皇甫瀟又把棲霞莊寫到她的名下……種種跡象表明,勇毅親王府十分重視與公主的婚事,並為之拿出了最大誠意。這些做派令起了無數人深思,再聯想到最初提議神鷹汗國公主和親以換取大燕糧草援助之事的人便是攝政王的心腹大臣,腦筋轉得快的人便恍然大悟。公主雖遠嫁千裏,可並不意味著就失去了娘家支持,隻要神鷹汗國派出鐵騎,陣兵關前,不必說一個字,就已經為公主撐腰了。而攝政王成了公主的夫婿,這豈不是間接的有了更強勁的後盾?
趙昶有些懊悔,越發覺得局勢艱難,卻沒告訴兩宮太後和皇上,隻琢磨著如何把不利局麵扭轉過來。而趙婉儀想了兩天,便決定前去拜訪公主,與她打好關係,從老王妃那裏論,趙婉儀要稱皇甫瀟表舅,從皇家這頭論,皇甫瀟是皇帝的大堂兄,左右都是親戚,不如借這個由頭搭上線,把關係理順,先借攝政王與王妃的勢,讓皇上高看一眼,多寵著些,先懷上龍種,便能穩住形勢,保趙家富貴榮華。
趙昶對孫女的打算擊節稱讚。他們的動作極快,其他貴女家中還沒反應過來,趙婉儀的帖子就已經送到公主麵前了。
馬車漸漸走近大青山,外麵傳來陣陣清脆的鳥鳴,輕風拂起窗簾,帶進青草的氣息。趙婉儀紋絲不動,心裏卻浮想連翩。聽說明月公主以前在草原上縱馬馳騁,來去自如,從未學過什麽閨訓、女戒、女則,想起那日在安王府看到的少女,雖然穿著大燕的服飾,行動間卻仍帶著勃勃英氣,有著不同於燕國女兒的獨特魅力。她會說流利的燕國官話,其中又有軟軟的江南口音,趙婉儀很明白,這種未加雕琢、自然而然的美一定會吸引見過百般絕色的勇毅親王。最重要的是,公主的骨子裏有股傲氣,在安王府的賞花會上對任何人都冷淡疏離,顯然不打算討好任何人,是不是因為如此,原來對女子不假辭色的攝政王便開始上趕著寵愛她了?
趙婉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心裏自嘲地笑了笑。她想,她的確對公主有一些羨慕了。她生下來就關在相府後院,出嫁後便會在皇宮裏待一輩子,一生見不到外麵的天地,雖過得尊貴,終是不如明月公主那般舒心。
她閉了閉眼,感覺有些微倦意,然後便聽到車外有人稟報,“大小姐,我們已經到了棲霞莊,馬上就要進莊了。”
她平靜徐緩地說:“知道了。”
一隊大內侍衛護衛著馬車馳進棲霞莊大門,順著平坦的黃土道駛到專門用於招待貴客的山水院前,上麵掛著匾額上鐫刻著“高山流水”四字,卻是瀟灑出塵,應是名家手筆。
明月得報,已等在山水院前。她的穿著也很簡單,大紅色胡服上繡著淺青色雪蓮花,頭發仍然紮成幾根辮子,由頭至梢綴著一溜綠玉和瑪瑙,鬢邊貼著一隻晶瑩剔透的玉蟬,十分俏麗活潑。
馬車緩緩停到她麵前,裏麵先下來兩個婆子,一絲不苟地對公主行了禮,然後才回身打開簾子,恭敬地說:“請大小姐下車。”
趙婉儀從車廂裏出來,在兩位嬤嬤的攙扶下踩著春凳下來,臉上帶著五分柔和的微笑,溫婉地上前兩步,與公主以平禮相見,“勞公主久候了。”
明月還了禮,笑得大眼彎彎,直率地道:“沒有,沒有,我反正是在這兒散心,等你來了才出來相迎,並沒有久等。”
果然心直口快,趙婉儀保持著合適的笑容,心裏暗自思忖。公主沒有心機,自是再好不過,她很容易籠絡過來,大家也就成了自己人。
她看了看四周,眼中流露出幾分讚賞,“早就聽說棲霞莊靈秀大氣,乃是燕京第一莊,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是呀,所以我一來就喜歡了。”明月笑嘻嘻地說,“這是我迄今為止收過的最合心意的禮物。”
趙婉儀抿嘴一笑,“人人都說王爺對公主情有獨鍾,這份深情厚意,羨煞旁人。”
明月不甘未弱,調侃回去,“我也聽說皇上對趙大小姐青眼有加,當日未有絲毫猶疑,便選了趙大小姐為後。”
趙婉儀尚未來得及羞澀,她身後的一個教引嬤嬤走上前來蹲身一禮,沉聲道:“請公主殿下慎言,不可對皇上不敬,此乃大罪。”
明月頓時麵色一冷,“好大膽的奴才!我與你家主子說話,哪有你插言的份兒?張口閉口規矩,其實你們這些刁奴才最沒規矩!趙大小姐,咱們閨閣之中談笑,可不需這等奴才秧子在旁看著。趙媽媽,你陪這兩位媽媽去喝茶,可要好好款待。”
“是。”趙媽媽答應一聲,立刻滿臉是笑地帶著幾個婆子上前,半拉半擁地把兩個板著臉的嬤嬤弄走了。
兩個教引嬤嬤平日裏作威作福慣了,無論身份多高的貴女,在她們麵前都得低聲下氣,為了少挨些打罵折騰,當家主母還得與她們說好話,塞銀子,幾時見過似公主這般不留情麵的人?兩人一時怔住,待要說話,卻已經走出很遠了。
趙婉儀始終臉上帶笑,卻未發一言攔阻。等到兩個教引嬤嬤的人影不見了,她臉上的笑容才有了一點變化,像是真實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