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林世宣(上)

“孫女之所以答應這件事,所為三者。”

“一者庶姐雖心思走偏,但歸根結底還是受人利用,未到需要一生孤苦的地步。”

“二者血緣終究是斬不斷的,父親母親想來也是希望能善始善終。”

“三者孫女覺得哥哥的態度頗有些奇怪,倒不妨看看他還想做些什麽。”

徐善然將自己的想法一一與老國公說清楚。

八年過去,老人相比之前相比蒼老不少,雖精神頭依舊還不錯,但這兩年裏也到底不再帶著隊伍四處跑,而改為更經常地在家裏種花養鳥,似乎整個都清閑了下來。

老國公笑道:“這三者而言,對你最重要的是哪一個?”

徐善然笑道:“三者相輔相成,孫女以為並未衝突。”

老國公說:“也罷,既然你答應了,那就由你來說說,徐丹青應該怎麽出嫁?”

“不必大操大辦,就自那廟裏的山腳下賃一間院子,再自外地商戶中找一家殷實人家,嫁過去就是了。”徐善然毫不遲疑說,“至於母親父親若憐惜庶姐不易,要多多地給嫁妝銀子,也使得的。”

這話一出,便是老國公也不由暗讚一聲實在好狠的心。

國公府的女兒、自己的庶姐,到頭來嫁得竟還不如一個婢女,這事要是叫徐丹青知道了,隻怕本來沒事的也要折騰出三尺風波來。

但能真正計劃把自己看重的孫女嫁給一個癆病鬼、隻等那人死了就再叫孫女再回來全心全意輔助娘家的老人,怎麽會把一個還小小年紀就又笨又蠢,隻曉得在家裏用那抬不到門麵上的陰私手段的庶女放在心上?

現在得了確切的答案,知曉徐善然有了計劃之後,他就放過這個問題,轉而說:“這個且不說,你的親事你自己想得怎麽樣了?祖父倒是有心幫你一把,可惜你自己父母那邊也有自個看好的人,要我來說,豪門貴胄,少年俊彥,單以人品家世論,確實也還不錯了……”他瞥了徐善然一眼,見自己孫女臉上沒有露出動搖之色,心頭便滿意了一分,心道這孩子果然是個聰明狠辣又有主意的,不枉自己在她身上花上了許多功夫。

其實徐善然雖說不動心,卻也跟老國公一樣,真正煩心這件事。

老國公是長輩,在可以以孝道壓人的時候還不敢真的直接就一言而決,無非是考量著父子關係家族安穩;而她是小輩,就算再是巧舌如簧,也不可能說動父親母親無視這麽大的缺點,到時候想要成功,怕隻有將生米煮成熟飯,先做了既成事實。

可是這樣又有別的煩惱:一來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沒有了名聲就叫旁人看輕,到時候不止別人看你沒有,隨時能夠一腳踩上來,便是自家人也羞於與你為伍,智者所不取也;二來這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尚且沒有達到目的,便要先教父母愁腸百結,她此番回來所為在何?無非就是家人一世安康,這種先教家人傷心的事情,對徐善然而言,是能不做就不做的。

徐善然沉吟片刻,隻說:“父親與母親那邊便是要找也沒有這麽快。祖父且寬心,我心裏已有成算,這次就一並解決了吧!”

說著解決的時候,她腦海裏還同時隱約浮出了另一個人來。

是邵勁。

她從很早就知道對方喜歡自己,本一直沒有在意:實際上最開頭何默不是隱隱約約有這樣的想法?也不過叫她一席話再過段時間,便徹底打消了這個想法。

她覺得邵勁應該也是這樣。

沒有足夠久的接觸,沒有足夠多的了解,隻憑一兩麵的好印象,要將“喜歡”數年如一日地維持下去,簡直像是個笑話。

她並不忌諱再和邵勁接觸。

和邵勁接觸得越多,對方就越了解她是什麽樣的人,那點隱隱約約的喜歡自然而然就會消散。

但現在已經八年過去了,邵勁對她的想法一如當初。

她也再不可能用“再多接觸久一點對方就不喜歡自己了”這個說辭來敷衍自己。

她實在不知道邵勁喜歡自己什麽,與邵勁結締也並不在她的計劃之中。

若是邵勁這個人平平也無所謂,反正她是閨閣中的女子,隻要不願意,邵勁哪還可能再見到她?但問題是她對邵勁並沒有惡感,而邵勁本身也是她布置中一個很重要的棋子……如果能解開對方的心結,將事情波瀾不驚的揭過是最好的。如果不能……需要放棄對方嗎?徐善然想,又在心裏緩緩搖頭。

也不必,這麽多年來,也足夠她將對方看清。邵勁並非林世宣、甚至她這樣的人,他絕對做不出得不到就要毀掉這樣的事情來。

可也正是這樣,便叫她有手段都不好施展出來……實則在徐善然想邵勁的時候,邵勁也確確實實在想著徐善然。

不過他此刻的處境說實話真有點兒微妙。

今日邵勁和任成林等一行人本是因為徐佩東放大家假,所以才聚在一起打牌的;但沒打過一會,徐佩東就又遣人來叫,一眾人當然又收拾東西回到徐佩東這裏——然後就看見了上門投拜帖的一個學生。

若是其他學生也就罷了,但偏偏這個學生十分有名氣,被譽為江南三大才子之首,又是下屆考試中被看好的奪魁人選,連宮中的聖上都有耳聞……總之除了邵勁之外,其他人都私下裏互相看了一眼。

接了拜帖把人迎進門,又叫回了自家學生的徐佩東笑道:“賢侄不必拘束,寬坐就是。”

林世宣笑道:“學生在家鄉就久聞先生美名,今日冒昧前來,隻盼先生不吝賜教。”說罷便將近日所做策論自袖中抽出,恭恭敬敬地遞給徐佩東。

徐佩東微笑著點點頭,旁邊自有仆人將其接過轉交而上。

實則這次的見麵還頗有些偶然性。

林世宣的拜帖是在三天前遞上門的,徐佩東本來並不準備這麽早見對方,但今日何氏發了一通火之後,他倒是心頭有些惴惴:妻子與公爹沒有接觸自然不知道,可能還以為這隻是父親的一時興起,可作為人子,徐佩東心忖著那將女兒嫁給個癆病鬼一事,隻怕父親是有七八分認真的,若再不及早將人看妥當,隻怕父親一時不耐煩,直接就定了下來,到時候就真的是不答應也得答應了。

為今之計,怕隻有先看妥當了人,再將事情速速辦掉才好!

而這三人裏頭,雖都是高門望族一時俊彥,但江南文風本來就比江北更勝,尤其林世宣現在還有江南第一才子的雅稱,又是來到京中就巴巴地遞拜帖過來自稱學生的人,態度十分誠懇,徐佩東既想見人了,自然不會多做旁顧,當先就選擇林世宣作為第一位。

那篇硬封皮的策論被下仆遞到了手上,徐佩東翻開一看,就先為這一筆龍飛鳳舞的好字點了點頭。

他說:“你們先去玩一會,我看看這篇文章。”

這時候也不用其他仆役代勞了,時常在國公府跟著徐佩東讀書的何鳴何默就先帶林世宣去逛那花園,又隨意找著那考試的題目說閑話。

林世宣言笑晏晏,不止華章佳句信手拈來,連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明顯的風儀與氣度。

若是徐善然現下在這裏,隻怕要笑上一聲:到底年輕,不夠渾然天成。

可是現在這裏的隻有和林世宣同年的青年,因而大家一見,便又暗自對視了一眼。

自古以來,師徒關係便如同半子那樣,不止學生對老師恭敬尊重,大多老師對學生也十分親近。

現下徐佩東和何氏雖然不可能將自己女兒的婚嫁之事告訴幾個弟子,但這些弟子久在徐佩東身旁服侍,這邊聽一鱗那邊聽半爪的,也都將事情推測得七七八八了,尤其他們與徐善然的關係還非同一般,更多少知道老國公想將徐善然嫁給楊家三子,這楊家麽,要說也是高門大戶,但偏偏這個三兒子自生下來後就纏綿病榻,好不容易長到二十來歲,據說連床都要下不了了,現在楊家是心急火燎地找人結親,外頭都在傳這要麽就是在找人衝喜,要麽就是趕緊的至少叫自己兒子成了個男人再死。

總之不管是誰,要真被楊家人的熱情所感動將閨女嫁過去,就是妥妥的坑閨女,嫁過去好當活寡婦的。

本來國公府的招牌擺在這裏,楊氏就是再怎麽樣也不至於將主意打到徐善然身上,他們家就算都死絕了要斷根也輪不到國公府出女兒去救,可要命的是老國公竟隱隱約約地透了這個意思,而就他們所知,徐善然不說願意,至少也是默認的……大家一起長大,幾人雖麵上不說,心裏也著急得很,今天看了林世宣這樣的風儀,幾個人當下也有些惺惺相惜,何默以眼神示意何鳴:我看這人不錯,姑父眼光很可以!

何鳴同樣用眼神回答何默:你別多事。

何默:我哪敢。

何鳴:真別多事,姑父有自己打算的。

這邊雙胞胎一下子不說話了,任成林雖也在場,到底是武人,不太與林世宣聊得來,邵勁隻好自己上前,接過話題與林世宣說起來。

林世宣臉上一直保持地淡淡的笑意,從頭到尾都溫文有禮,叫人實在討厭不起來。

邵勁也不至於討厭他。

他隻是心頭嘔血還要強撐笑臉,把自己憋成了內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