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萋萋
自旁邊傳來的如鋼針一樣的視線叫邵勁根本不能忽視。
事實上說是條件反射也好,反正這麽多年來,邵勁已經養成了隻要薑氏一出現他就必然跟著被奪走注意力的反應。這下子自然也明明白白地看見了薑氏從頭到尾的眼神轉變。
他悄悄撇了下嘴,心道這技能比那川劇變臉還牛逼!那川劇變臉至少是要借助道具的,這眼神一轉就能從柔情到冰冷,可完全是靠自身功力練出來的,實在非同一般啊。
正自想著呢,薑氏已經柔聲問邵文忠:“老爺,發生了什麽事?怎麽兩個孩子都跪在這裏?”
邵文忠冷笑道:“你自己問問這兩個小孽障!我要是不回來沒有看見,家裏還真不知道能被他們給折騰成什麽模樣來,這在家裏都敢上演全武行了嗎?他們以為他們是什麽人,外頭的那些浪蕩子遊俠兒嗎!”
薑氏蹙了下眉,先輕言細語地寬慰邵文忠,又親手捧了杯茶給對方,看著對方一口喝下去了,這才不知是真是假的詢問身旁的仆役。
反正最後的情況怎麽也不可能對他有利。
邵勁也不操這份心了,就頗為無聊的想:就他有限的看過的古代幾個家庭來說,當妻子的都溫柔如水一樣,不管是他見過兩三次,真的溫柔的何氏,還是麵前這個其實比毒蛇還毒的薑氏,都不會明刀明槍的跟丈夫表達自己的不滿。
也是古代的法律都偏向男人的關係……
就不知道徐善然長大以後是不是也這樣?
他想著想著就愣了一下,心裏莫名其妙的有點不舒服起來,思忖著別的不說,現代這點就甩古代不知道十萬八千裏,誰耐煩自己寶貝可愛的小妹妹好容易養大了,結果對別的男人委曲求全起來?
還在思考著這個關鍵性的問題呢,那邊的薑氏已經問完了,隻見她的臉猛地一沉,先對邵方疾言厲色說:“我平日是怎麽教你的?你怎麽能欺負弟弟呢!”
邵方今天真的特別無辜,他在學院裏帶了一肚子的火回來,家裏好容易找到一個能撒氣的,結果才像往常那樣說沒有兩句話,那平素木頭一樣的小娘養的也不知道吃了什麽炸藥,居然直接捏著拳頭就上前來,還幾下打掉了他的一顆牙齒!
現在再一聽到自己母親說這樣的話,他忍不住用帶點漏風的聲音說:“是他先動手的——”
邵方沒有說話還好,現在一說話,薑氏自然發現了不對勁。
她的臉色陰沉了一瞬,跟著就疑問似地皺起眉頭來:“好好說話!你的舌頭怎麽了?”
這邵方平日裏習慣了對邵勁呼來喝去,一下子竟然不好意思將自己在邵勁身上吃了虧的事情說出來。還是他身旁的貼身小廝,得了女主人一個眼色之後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特別順溜的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當然敘述的過程便難免有所側重,其重點當然是在邵方才說了兩句話之後,邵勁就直接動手了,至於邵勁動手把邵方的牙齒都打掉了的這點,那當然更值得大說特說。
薑氏一聽臉色就變了,一疊聲的叫小廝去請大夫,跟著又不看邵文忠,隻對邵勁說:“你自幼沒有母親,我是你的嫡母,就白說上一句,就是一個人,牙齒還有碰著舌頭的時候,何況是一家裏的兩兄弟?興許你哥哥平日裏是說了什麽過分的話,但你大可來告訴我,不願意告訴我也可以告訴你的父親。怎麽能一下子就動上了手?你是大家公子,但這行為和外頭的潑皮無賴有什麽區別?傳出去了我固然麵上沒有光彩,但你難道又能被人讚揚推崇?到頭來也不過是丟府裏頭的臉罷了。”
說到這裏,她停了一下,目光在邵勁臉上轉過。
邵勁隻覺得這道目光閃閃爍爍,充斥著晦澀不明的色彩,甚至比剛才那陰毒的眼神更叫人心悸。
“再有,”薑氏的聲音倒還和剛才沒有什麽差別,“你們鬧矛盾就鬧矛盾,怎麽能說出‘我才是哥哥’的話來?勁哥兒,母親問你一句,這是哪個殺才在你耳邊編排的混賬話?你也不是懵懂孩童了,居然也敢胡亂學了出來?你知不知道這是要亂了綱常亂了祖宗的事情?”
邵文忠的臉色也在那小廝說出邵勁罵的這一行話中輕微的變幻了一下。
這個時候,他目光直直地盯著邵勁,也跟著薑氏問:“是誰跟你說的?”
……這夫妻兩都心知肚明他才是長子。
邵勁和邵方一樣跪在地上。他仰頭看著自己血緣上的父親和禮法上的母親,過去那些對於自己身世微微奇怪的感覺再一次明顯的浮現了出來。
雖然能夠自由出入伯爵府才僅僅幾個月,但這幾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邵勁了解很多事情了。
比如說庶長子的出生確實會叫嫡母沒有臉麵,但這要隱瞞一般是連嫡母都要隱瞞的,到時候要麽灌碗打胎藥,要麽將大人連同孩子都遠遠的送到鄉下去,等過個三五年也許會以收義子的方式再將孩子帶回身旁來。
而要麽是嫡母已經知道了的,這樣一來,隻要自己的孩子和那個長子年紀相差不大,嫡母倒未必會真求著那個長子的位置,因此這個世界的財產分割律法是先嫡後庶,而非先長後幼,不管他是否是庶長子,家裏財產的大頭肯定都是邵方的,所以大多數嫡母在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會把庶長子留下來,借此讓夫家愧對自己,留作以後掌管更多權力的砝碼。
但也許……確實有一些嫡母特別注重臉麵,比如薑氏?
邵勁不太確定地想,他覺得就薑氏往常那些行為來看,倒也確實符合‘特別注重臉麵’這幾個字。
現在也不是深想這些的時候,邵文忠和薑氏也還在等著他的回答呢。
邵勁總不可能說我是魂穿過來的,別的孩子還不懂事的時候我就能聽見旁人的話,知道你孩子還比我小三個月才被人接生,因此含混說:“罵人哪裏有好話……這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做夢有個老蒼頭跟我說的吧,也就是罵著順口才說出來的……”
這話一出口,邵文忠且不說,薑氏是一個字也不相信。
但這回她不再先出聲,而是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跟著滿意的發現素來有那疑心病的丈夫也一個字都不相信。
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是從哪個聽到這件事情,心裏隻怕揣了很多年的陰火呢,現在想著巴上了國公府就能夠一飛衝天?
做夢!
她說:“罷了,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你說。這幾日你就——”
“大人,後天是國公府五小姐的生辰宴,老師已經說了讓我過去幫忙。”邵勁突然說。
邵文忠是南方人,南方自來有將父親叫做大人的習慣。
邵文忠此刻聽來一點不奇怪,他隻因為那句‘老師已經說了讓我過去幫忙’而微微閃爍了下目光,跟著他就怫然不悅說:“小小年紀就會耍滑頭,你做錯了事,別說是炎玉兄過來說情,就是聖上過來說情,該怎麽樣還是要怎麽樣,你今天晚上就給我在房間裏好好清醒一下,不準任何人去給他送東西!”
邵勁看見薑氏的麵孔猛地僵了一下,過了幾息之後,才再露出如同尋常般的舒緩笑容來。
有點爽。邵勁心想,又忍不住在心裏吐槽邵文忠:老兄,這玩意你妻子早玩到不愛玩了,也不知道你是真的不懂這回事呢,還是懶得多想其他不痛不癢的懲罰,幹脆就隨手拿來隨手用上了。
此後的事情便再沒有什麽值得詳說的了。
邵方的處罰比邵勁的更輕一些,不過是挑燈寫抄五篇課文而已。畢竟這次先動手的是邵勁,名義上來說他還是弟弟,反正於情於理邵方的處罰都不可能比他更重。
隻是邵勁一點都沒有因此產生什麽平衡的感覺。
他隻是哢嚓哢嚓的咬著自己收在口袋裏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冰糖,躺在床上湧被子蒙著腦袋打算一覺睡到天明。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終於活動開了身子,晚上反而有些不好睡,翻來覆去到了後半夜,都能聽見外頭人睡著了的悠長的呼吸聲,邵勁的還清醒極了。
泠泠的月色在窗前灑出一片水似的光芒。
邵勁翻了半宿的身子,終於忍不住一下子坐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開始有點舍不得國公府了,不管是平日裏看他讀書的徐佩東還是沒見過兩三次麵的何氏,不管是非常貼心的徐善然還是那些會和他一起爬樹的同學——在懷恩伯府裏生活的十年裏,他對這裏沒有任何一點歸屬感,不管什麽時候走,對他而言都無所謂,這個家,這個家裏的人,甚至再說大一點,這個世界變成什麽樣,他都不會有什麽感覺。
他一直都像是一個局外人。
可是出去之後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就仿佛這個突然伸出無數的觸須,一點一點全搭到了他的身上。
他以前無所謂的事情,現在卻無端端在意起來了。
比如他知道這個社會的大風俗就是子女要孝順。
而徐善然、何鳴何默、甚至作為徐佩東義子的任成林,都是正頭妻子所出的吧?
那要是他今天做的事情傳出去,他們會不會有什麽想法?
邵勁想了半天。
然後他抬手拍拍自己的腦袋,無奈低語一句:“哎,我覺得我一點都不適合思考這種特別細致的感情問題啊!”
而且這些事情現在想著反正沒有答案,等以後真碰上了也就知道了,煩個什麽勁兒。
不過雖然不煩了,但之前想了這麽久,精神已經越發亢奮起來了。邵勁一直腰背從床上跳下來,輕手輕腳的透過門縫往外頭窺了一眼:因為他現在早能自由出入了,所以那些守在外頭的武人也不再那麽精心,現在也是,到了這後半夜的功夫,三人中足有兩個睡得死沉。
這就好辦了。
邵勁先回床鋪前將被子隆起來做出有睡人的模樣,跟著跑到側邊的窗戶,推出一條縫來就飛快地閃身跳出去,跟著他反身一關窗戶,又扯著一條自己早就藏好了的長藤幾下攀上牆頭再飛快朝下一跳,已經翻出了自己的院子!
漆黑的夜色下,整個懷恩伯府都似乎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靜。
邵勁在這片花叢中貓了一會,見周圍半天看不見一個活著的人出來,便往外走出幾步,左右看看連一草一木都讓人有點厭煩的懷恩伯府,想了一會,索性往自己出生的那個院子跑去。
這院子是在整個懷恩伯府的角落,具體叫什麽名字邵勁早就忘記掉了——也或許它其實並沒有一個名字。
至少當邵勁一路順著隱蔽處小跑,來到這個院子的時候,他隻看見兩扇關得緊緊的大門和一隻早就落了灰鏽跡斑斑的大鎖。
這對一個嬌嬌弱弱的姑娘家來說當然無計可施,但邵勁又不是小姑娘。
他左右一看,甚至不需要再找個長藤什麽的,隻向後退出數步,跟著前衝,跳起,雙腳照著牆壁用力一蹬,整個人已經飛起來扒住矮牆的牆頭了,接著他顧忌還有那守夜的會聽見響動出來看個究竟,也沒多看院中的情況,便自牆頭翻過去,朝那院中直跳下去。
搖曳似的魅影在眼前倏忽晃過,一刹過後,邵勁雙足落地,隻感覺到那些飄飄忽忽的東西化作實質,纏上了自己的整個下半身!
他呆了一呆,跟著還真的平生不走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連眼神都還沒掃過,就直接伸手往下一揪再放到眼前一看。
“……這是野草吧?都長到我腰部了是幾個意思?”邵勁汗道。
不過弄明白了這些飄搖的魅影到底是什麽東西,他也不再多餘地關注它們,隻在這高得都快有一米多的野草中走了幾步,很快就接著天上的冷光看清楚了自己出身的那間屋子。
就在他的不遠處。
那間屋子坍塌了一小半,斷壁殘桓之間,木柱傾頹,蛛網橫生,還有那殘存的綾羅與褪色的彩繪,在這幽森森的壞境裏,也不知靜靜微笑了多少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