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義兄
山上的寺廟頗為清幽,臨近初春了,綴滿了花苞的野桃樹爭相盛放,遠遠望去,層層粉白點綴著星星綠意,恰如人間天堂。
徐善然正在一座臨水的八角亭裏坐著。
大小不一的石頭散布在小溪裏,沒有大戶人家慣常豢養的錦鯉,倒是時常能見到螃蟹蝦魚,間或還有幾隻麻雀並鬆鼠到溪邊取水喝,十分的野趣自然。
距離上山的那一天已經有幾日了,沒有了神秘力量的束縛之後,徐善然很快從能夠在床上眨眨眼睛說兩句話恢複到可以起身慢慢走兩步,曾背著徐善然上來的何氏就更快恢複了,在好好的休息幾天之後,身上的疲乏已經盡褪,隻剩下額頭上的傷口還在日日抹著藥膏。
不過當時求主持救命的時候,主持說出的一應舉措中就有一項是要何氏並徐善然在山上留一段時間,好穩定神魂。眼見著女兒一天天好起來,何氏自無不允,先後打發仆人將事情向婆家和娘家敘述清楚之後,就帶著女兒在上山住了下來,並且打定主意要好好留上一段時間。
上午本是徐善然陪著何氏說話的時間,不過今天有些特例,何氏送出的信已經被湛國公府並侯爵府收到,她的祖母和外祖母都使人送了多多的東西上山,送著祖母東西來的是祖母的心腹嬤嬤,送著外祖母東西來的卻是何氏大哥的妻子雲氏。現在何氏正和雲氏說著體己話,因而徐善然就自己出來走了走。
沒想到在八角亭中剛坐下不久,遠遠的就有男性仆從高聲笑謔的聲音傳來。
平時的大慈寺亦是香火鼎盛,但後山禁地並不隨便放人進來,再想這兩日從國公府及侯府一擔一擔挑上來的東西,現下的聲音多半是來自這兩府的下人,徐善然對站在身旁的綠鸚說:“過去看看,發生了什麽。”
綠鸚是年近二十的丫頭了,容貌不顯,但性子素來穩重,聽自己姑娘的話就勸道:“聽聲音仿佛是個男的,姑娘且避避吧。”
徐善然不置可否,轉對另一個也跟著來的一團孩氣的竹實說:“過去看看。”
相較於綠鸚,竹實也就跟徐善然差不多的年紀,不過七歲上下,還是個小女孩兒。聽見徐善然的話,她怯怯地看了自家姑娘,又看了看站在左近的綠鸚姐姐,想說什麽又沒有說出來,磨磨蹭蹭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了。
一旁的綠鸚見徐善然這樣,也沒什麽好說的,隻等竹實回來將前麵的事情說上一說。
不想在竹實走後沒多久,坐在亭中的姑娘徑自站起身,也朝竹實離開的方向走去。這就叫她唬了一跳,忙抬起胳膊想攔上一攔,沒想到姑娘走得快,她伸出的手沒攔到前麵,倒差點撞到了姑娘的胳膊,又恰好觸到徐善然平靜看過來的一眼,不由訕訕的收回手,本要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主仆二人再沒什麽言語,就向著聲音的方向走去。
這一處地方密植花樹,在叢叢花葉的遮掩下,幾步近的兩人也不一定能一眼看見彼此。
徐善然剛恢複沒有多久,走得慢些,已經見不到竹實的身影了,但那笑謔的聲音還在,徐善然也不急,就一邊走著一邊想事情。
她身邊的四個丫頭,竹實棠心是娘親從自己陪嫁的人中挑出來給的,綠鸚紅鵡則是老太太看過竹實棠心之後撥下來的。
竹實懵懂,棠心潑辣,綠鸚紅鵡畢竟是祖母院中出來的,是一模一樣的老成持重。
棠心還在的時候,有些事情還不顯,但等到這唯一一個牙尖嘴利膽大潑辣的丫頭被調走,剩下的幾個就越發用著不順手了。
竹實姑且不說,剛才綠鸚的表現也不出徐善然的意料。
祖母當初撥下兩個丫頭也是想著有個大些的能夠照顧她,但這兩個丫頭年紀偏大,她又實在太小,綠鸚紅鵡是怎麽也指靠不上她,索性少做少錯,隻一味的追求沉穩,便不負祖母所托了。
畢竟人之常情,倒說不上有多不好。
不過丫頭丫頭,還是要自己用得順手才好。
思忖間,聲音已近在咫尺,徐善然走到了一株芭蕉樹後,停下腳步,先看一眼不遠處藏得嚴嚴實實的竹實,接著調轉視線,從婆娑樹影間看見了兩個正對峙的少年。
好巧不巧,這兩個少年,徐善然都認識。
芭蕉樹後的是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道,這條蜿蜒的小道從前山的寺廟一直延伸到後山,是那些僧人與來這裏暫住的貴族進出的道路。
小道上的兩個少年一前一後的站著,俱都梳小髻穿圓領寬袖衫,腳踩一雙青布鞋。
站在右手邊的,徐善然隻看一眼就辨認出來了,那是父親身旁管事的兒子,樣貌十分可愛機靈,平素裏很討父親的喜歡,名字就叫做歡喜。
至於站在左手邊的,那個少年比今年十一歲的歡喜還小上一歲,身量卻比歡喜更高上幾分,更兼生得濃眉大眼,一看就有一股精氣在內。
這兩個少年正對峙著,聲音自然也傳進徐善然的耳朵裏。
正在說話的是站在徐善然右手邊的歡喜,歡喜的嘴巴就和他的名字一樣,隻要張開了,一連串的話就必然歡歡喜喜地跳出來:“……我說你手上捧著什麽盆破花呢,一路上就沒見你放下過,還想著要見裏頭的太太姑娘姐姐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想是搭上了五爺的線就不把自家兄弟看在眼裏了,可惜飛上枝頭的不止鳳凰還有麻雀,遊進水裏的也不全是龍王還有泥鰍,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屙的是什麽屎,想捧著東西進去給太太姑娘賣好?我告訴你,就沒這個門,你要麽就把東西給我,我托阿爹一起送進去;要麽你怎麽把東西帶來的,就再怎麽把東西帶回去——”
跟在綠鸚聽著這些話臉都燥得慌,恨不得把耳朵給掩了,偷眼去看自家的姑娘,卻見姑娘眉不抬、眼不動,一張白淨淨小臉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她這回可不能幹看著任由姑娘聽下去了,忙忙伸手想把姑娘帶走,結果手一伸,碰倒是碰到了姑娘的衣服,但站在芭蕉樹後的徐善然已經分花拂柳,徑自走了出去。
綠鸚一呆,顧不及什麽,趕忙跟上。
這一陣簌簌響動也吸引了正說話的兩人的注意力,他們轉頭一看,正好看見走出來的徐善然並綠鸚;歡喜當即“啊”了一聲,不知剛才那段話被人聽見了多少,臉上瞬間通紅!
不過這小廝確有幾分機靈,臉紅了一瞬就連忙給徐善然請安,叫了綠鸚和最後跑出來的竹實幾聲姐姐,又忙討好說:“姑娘可是大好了?老爺接到消息的時候剛趕到魏真人的山腳下,正要求魏真人下山,就接到太太打發人送來的信,看過之後當場仰天大笑了好幾聲,要不是魏真人及時遣小童下來苦留老爺,又聽說太太並姑娘要在這山上呆上好一段時間,這時候來的怕不是我阿爹,而是老爺了!”
徐善然沒有先理會這個小廝,而是衝著那少年微一屈膝,行了福禮,叫了聲“哥哥”之後,才對小廝說:“徐管事辛苦了,他來得不太湊巧,恰好祖母外祖母都遣人來了,母親正和大舅母敘話,隻怕還要辛苦徐管事再等上一段時間。”
這一出禮對於除徐善然以外的幾個人來說都有些突然,兩個丫頭並兩個少年全都懵了,被徐善然叫“哥哥”的少年忘了回答,得到徐善然回答的歡喜也有點口吃:
“不、不辛苦……”
一句話說話,他險些打結的舌頭多少擼順了,又忙補充:
“我們做下人的為主子做事,怎麽能說辛苦呢!”
徐善然說:“你去跟你阿爹說聲,大概還要等三刻鍾一個時辰,大老遠來的,不必一直守在哪兒,隻遣個小僮看著動靜就好。”說著她不給歡喜拒絕的機會,對身旁的綠鸚說,“帶著歡喜去請徐管事到客房裏休息一番。”
這話一出,綠鸚要不應立刻就得罪了徐管事,她也是頭尾不能顧,隻得答應一聲,帶著歡喜先走了,走時多少慶幸自家姑娘出來的時候是帶著兩個丫頭,她走了也還有竹實在。
一下子,山道上隻剩下三個人。
徐善然再將目光轉向少年處,目光輕輕一溜,就看見對方衣服的料子與做工倒還好,但衣衫到底有些短了,刻絲之處也多有磨損。
她又看向少年手中的東西,那是一個仿佛筆洗似的白瓷盆子,裏頭裝著水,水裏養著一枝梅花,頗有些清趣。
那少年的目光與徐善然對上,他明顯有些局促,手裏的盆子要遞不遞的,半天了才踟躕著說一句:“……姑娘好。”
跟剛才小廝的稱呼一模一樣。
他又說:“這是我從魏真人那裏請來的,並不是非要見了姑娘才給,隻是聽說中途給別人之後就不靈了,又聽他們說姑娘是撞了髒東西才不好的,雖說現在好了,到底要防上一防,所以想著要親手交給姑娘擺在案台上,這一路上都沒交給別人過……”他漸漸的有些小聲,“要不就……”也不知道‘就’些什麽。
徐善然感慨萬千。
她看著站在眼前的少年,恍惚間就像看見了許多年後同樣站在麵前飽經風霜又英姿勃發的男人。
父親的義子,她的義兄。
在所有事情發生之後,唯一一個找到她麵前的人。
她的唇角揚了一下,笑容一開始隻有一丁點,漸漸的就跳上眉眼,她微笑著對麵前少年說:“謝謝哥哥,不過還得煩哥哥再抱著走上幾步路,我身邊的丫頭年紀還太小,多半抱不動這東西。”
“不麻煩不麻煩!”任成林連忙說。他的父親為救徐佩東而死,父子兩人又沒有其他的親族,徐佩東就將任成林收成義子,但並未改姓,意思也是等他長大後替任家傳宗接代。
其實時下的高官武將都多有認義子的習慣,但律法在義子繼承家產上規矩很嚴,保有自己姓氏的,非在三歲之前認養的,有同宗其他繼承者的,義子統統不可繼承財產,因此如果不是在主人麵前很得臉的,義子也並不多被重視,在家裏跟那些被看重的管事的地位相比,確實也就個差不離的地步。
所以方才歡喜能夠這般輕佻,任成林也沒有說上什麽。
敘話過後,三人沿著小路往院中走去。中途徐善然問了些父親路途上的風俗情況,剛說沒兩句,就到了院門口,守在外頭的丫頭看見,連忙笑著迎上來:“姑娘怎地這麽快就回來了?太太還在裏頭和您大舅母說話呢。”
徐善然說:“我進去看看母親和舅母。”又對竹實說,“帶哥哥進我房間裏,將東西放好;再帶哥哥下去休息一會,等會我叫哥哥來給母親請安。”
叫怯生生的小丫頭去偷聽有些難為人,但這點事倒極為尋常,竹實答應一聲就帶人下去了,徐善然則跟著守在門口的丫頭往裏走,走到遊廊下,正見桂媽媽拿著香去薰丫頭手中的倒掛鳥。
見到徐善然進來,桂媽媽忙放下東西說:“姑娘怎麽回來了,可是外麵不好玩?”
徐善然笑笑:“去見見母親和舅母。”
太太在娘家大嫂來的時候打發徐善然出去,也是因為自家女兒自小跟外祖不太親,怕拘著了女兒,現在眼見出去了的女兒惦記著回頭看舅母,自沒有不高興的道理。桂媽媽很高興說:“那正好,我帶姑娘進去。”
說著便親自上前打起簾子,讓徐善然走進室內。
因簾子被挑起,室內坐在炕上說話的兩個婦人不由都停下。
坐左首的那婦人雲鬢桃心臉,一身遍布花卉四合如意雲紋通袖衫,正是大舅母雲氏。
那雲氏眼見著徐善然從屋外走來,步伐雖慢點,但不知怎麽的,一步一步甚是穩當,身上環佩相撞,又樂聲清越,隻叫人覺得十分的從容雅岸,不禁伸手衝徐善然道:“好孩兒,快到舅母這裏來讓舅母看看,你前頭那一病,你母親直如心肝都給人生生挖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