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憂懼

從昨晚宴會回來之後,事情就一出接著一出。夫婦兩趕忙去何鳴何默的院子裏,見著了正躺在床上臉色緋紅的何鳴,再探手一模,孩子的額頭已經滾燙滾燙的。

雲氏不由大發雷霆,“作死的賤婢,我平日是怎麽對你們耳提麵命的,主子是什麽時候發燒的,怎麽到了現在才通知我。”

何大老爺也冷下臉色,卻沒有發作這些奴婢,而是說,“快下帖子叫我妹妹與妹夫過來,再囑咐妹妹告訴周老太醫悄悄兒叫過來。”

這周老太醫是國公府養在府裏的一位太醫院醫官,在太醫院時曾診錯了一位貴人的症候,差點便要下了大獄,還是當年的老國公伸手幫了一把,這才免了牢獄之災,隻是也因此丟官卸職。一方麵是本身沒個去處,一方麵也是為了報恩,便常在國公府住下,醫術著實不錯。

因著昨天的事情,現在侯府既不好找太醫院的醫官,又不好去找京中那些有名氣的坐堂大夫,就是托詞自家太夫人生病,也怕那位警惕,便隻有繞上一圈,叫國公府的大夫悄悄過來了。

雲氏被這麽一提醒,也是連連點頭,趕緊便去房中下了帖子,叫心腹趕緊去國公府,叫自家妹妹與妹夫過來。又嚴詞敲打院中下人,務必不叫何鳴生病的消息傳出去。

這一日早晨,徐佩東與何氏也不過剛剛起身,就接到了侯府的消息,看著那帖子上的隻言片語,兩人雖都一頭霧水,但要做也沒有什麽礙難,不過半個時辰間,就悄悄帶著周老太醫登門了。

到了內院,徐佩東夫妻隻問何大老爺夫妻出了什麽事情。

何大老爺夫妻見徐佩東與何氏神色清明,容光十足,尤其徐佩東還有心思順著帶昨天收的弟子過來,便知這兩個絕不知道昨晚的事情。

這樣也好,這對夫妻都不是那藏得住心事的人!

何大老爺和雲氏俱都想著,一麵讓心腹帶著周老太醫往後廂房走去,一麵卻含含混混的扯著別的話題。

徐佩東與何氏便明白意思了,也不再糾纏這個,轉而說了其他事情。

其實這個時候,並不止徐佩東夫妻一頭霧水,連著早早來到國公府的邵勁也有些茫然。

他上午剛才到了國公府,就碰見徐佩東夫妻出來,本以為今日要先去那書房或者什麽地方等著,沒想到徐佩東一看見他就招了招手,叫他跟著上車,隨後就在車中問了他平日讀過什麽書,讀了幾年書這樣的問題。

但邵勁哪會回答這個?他在上一輩子倒上了十五年學,可是這個可以拿出來說的嗎?尤其是豬都知道這時候的書和那時候的書根本不一樣……這還沒支吾兩聲呢,地頭就到了,邵勁也跟著徐佩東夫婦進了廳堂,徐佩東夫婦與何大老爺夫妻坐在說話,他就站在後頭,聽著自己聽不太懂的話題,然後——就看見了一個人躲在簾子後拚命衝他招手。

邵勁:“……”那是何默吧?

他看了一眼簾子後神色焦急的何默,又看了看正和何大老爺說話的徐佩東,再看著周圍一屋子的下人,猶豫了一下之後,不做聲的悄悄退後幾步,閃到了簾子裏。

跟著他和何默向旁邊走了幾步,也不敢走遠,生怕裏頭的徐佩東突然間找他有事,隻問:“什麽事?”

何默皺眉在原地轉了一圈:“我說你待會會回國公府吧?”

“當然。”邵勁說。

“我讓你轉交一封信給表妹?”何默試探問。

“行啊。”邵勁說。

沒想到這話一落,何默倒是詭異的沉默下去了。

邵勁先有些奇怪,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這傳信的行為……在古代是不是叫做私相授受來著?可是這才多大啊,一個十歲一個七歲,也算?

邵勁心裏古怪,正別扭的不知道說什麽。

何默倒是先欲言又止上了:“這……總之,不是什麽不好的東西,不過也不是好的……呃。”他有點捉急,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了,“其實是何鳴……哎!我也不知道怎麽說,總之你把這封信帶給表妹,表妹或許會過來——”這個要求好像太高了,他又說,“或許會寫封信過來!”

“送是沒有問題,”意識到現在的習俗之後,邵勁的話謹慎了點,“不過我不一定能把信交到你表妹手上,再說,你怎麽不直接交給你母親?讓你母親轉交?”

“母親怎麽可能願意?”何默奇怪反問,“就算願意肯定也要看看我寫了什麽東西啊!”

邵勁:“……”他還是沒有吃透這裏的道理啊!

何默又叮囑:“你不會偷看信吧?”

邵勁哭笑不得:“肯定不會!”

何默:“不會說出去吧?”

邵勁:“你要不要我發個誓?”

何默說:“這不用,我相信你的道德!”

合著昨天那件事真幫他刷了不少好感度啊!邵勁想。

話到這裏就差不多了,邵勁惦記著回徐佩東身旁,何默也惦記著何鳴。於是何默偷偷摸摸的將一封信塞給邵勁,看邵勁將其收進袖子裏之後就走了。

邵勁再回到徐佩東身旁,這一次並沒有等很久,徐佩東夫妻就自侯府告辭,邵勁也跟著回到了國公府。

隻是這一回雖進了府中,徐佩東又有好友過來,邵勁的課程照舊沒有認真開始,隻先得了紙與筆,又有那開蒙的幾本書,叫他先看著。

邵勁見左右沒有人,惦記著揣在懷中的信,心想這事不好找別人辦,便憑著昨日的記憶往內院走去,他還怕自己被攔在外頭,隻沒想到他現在年紀也不大,那守門的又知道這是自家四老爺新收的學生,見邵勁要進內院,想著大抵是往老夫人那處去行禮問安的,便笑著在前引路了。

邵勁這才發現自己有點坐蠟。

他去給老夫人問安沒什麽問題,但看著這樣子,他雖然能進內院,但進出都有專人跟著,別說去到處找那小丫頭幹投信這種私人事情,就是想要隨處走走都會被人笑看著委婉請去正路上。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去請安完又回來的途中,邵勁終於在半道上看見了徐善然身旁的其中一個小丫頭。

——那是不是叫做棠心來著?

他看著那小丫頭,記起昨日就是她和自己呆在一間屋子裏頭的,這樣想來,隻怕是小姐的心腹,應該可以將信委托過去,便有些焦急,目光頻頻往那邊轉著。

那棠心自然也看見了邵勁的視線。她目光一轉,丟下手中的掃帚便迎上前來,笑著和那給邵勁帶路的仆婦說笑,不過兩句話後,那仆婦就眉開眼笑的走了,臨走時還叮囑棠心要將邵勁帶出外院。

棠心甜甜地應了一聲“是”,轉帶著邵勁向前走了一段之後,才小聲問:“公子有什麽事情?”

好精明的丫頭!

也許古代的女孩都這麽早熟吧。

邵勁沒有脾氣地想著,從袖中將那封信拿了出來,囑咐:“交給湛國公府的五姑娘。”

棠心的眉頭打了個疙瘩。

邵勁又說:“不是我給的,是何默給的。”

棠心看著邵勁想了片刻:“我會遞給姑娘,隻我不是姑娘的丫頭,你若想借著我做什麽,就打錯主意了。”

說罷將邵勁引到二門處,便轉身走了。

邵勁:……真的太成熟了。

這封信到底到了徐善然手中。

她在書案前將信張開來看,站在她身後的綠鸚也正好看見了這封信。隻看過一兩眼,綠鸚心頭就是一驚,暗道:這何默表少爺說何鳴表少爺生病了一直在叫姑娘的名字,要姑娘過去看看或寫封信安慰,這是在私相授受啊!也不知道姑娘會不會糊塗……但她轉念又一想,可是姑娘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好像也不比這件規矩多少,這麽一想又仿佛沒有什麽……綠鸚正自在這裏患得患失,卻不想徐善然張開了信不過看上幾眼,什麽也沒說,便將那信投入了火盆之中,之後該幹什麽便幹什麽,似乎一點也沒有被影響到,也不見任何要動筆寫信或者想去何府的意思。

綠鸚就這樣關注了小半天,終於定下心來,暗笑自己胡思亂想,見桌上的茶冷了,便去茶水房重新提了熱水出來,回來的過程中,正好看見徐善然將一張新寫的紙又投入火盆裏。

她轉進屋裏,那火盆中的火已將宣紙焚燒得差不多了,隻還剩下散碎的幾個字來。

綠鸚不經意瞥了一眼,正好看見“海禁”、“銀”、“銅”這幾個字樣。

這一日夜幕降臨的時候,何鳴的高燒終於退下去了。

他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一眼就看見何大老爺正坐在床前。

“父親……”他叫了一聲,聲音幹啞,發出得也較平時困難許多。

何大老爺摸了摸何鳴的頭:“現在感覺怎麽樣了?”

何鳴有點羞愧:“雖然昨天父親已經說了不要多想,但我還是,還是……”

“你想著的是什麽?”何大老爺問,“你看見的那一幕嗎?”

何鳴欲言又止。

“說說吧。”何大老爺溫聲說,“跟為父說說,你害怕什麽。”

“我……”何鳴說話的聲音有點艱難,“父親從小就告訴我要好好讀書,將來金榜高中。可是我金榜高中,就是為了與這樣的人效力嗎?”

原來自己兒子是在想著這個!

何大老爺一時也失了言語。

何鳴等了許久沒有見何大老爺說話,也是心中害怕,不由說:“父親,是我狂悖……”

何大老爺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屋子裏踱著步,他慢慢走著,在心裏思量著那些將要說的話語,還沒整理好措辭,在斜背著床鋪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就突地瞥見坐在床上的何鳴縮了縮間,目光閃爍地瞥向一個地方。

這是害怕驚懼的表現。

自己的兒子還在害怕什麽?

何大老爺不動聲色,順著兒子的目光朝向看了一眼,隻見那黑黢黢的窗戶外輪廓欺負,正是一座水上假山。

他心裏瞬間就有了決定,轉回到兒子麵前,說:“以前你還小,我也沒有與你說許多。不過我們當官做事,除了與那一家效力之外,還有更重要的目的。”他看著自己的兒子,“數百年前的聖人就已經說過了,我們為什麽讀書?我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又有說,君之為舟,民之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君一人耳,民千千萬萬也,一人與千萬萬者,孰輕孰重?”

何鳴怔了一會,便陷入沉思。

何大老爺隻讓自己兒子去想,不過等過一會,他又說:“你覺得你姑丈如何?”

何鳴怔了怔:“很好?”

“那你表妹呢?”何大老爺又問。

何鳴一時呆住。

房間外,正帶著自小奶嬤嬤送藥與夜宵過來的雲氏聽見這裏,帶著奶嬤嬤又安靜地向外走了兩步。

待走到安靜處,那奶嬤嬤便勸雲氏說:“看樣子老爺十分中意表小姐,夫人何如就同意了這件事?表小姐也不是那破落人家的姑娘,自來十分金貴的,不說嫁妝習性,就是自己舅母當婆婆,她能和您不是一條心?”

雲氏淡淡說:“婆婆和舅母能一樣?她真要嫁進來,要是日後我和她起了爭執,她是婆婆的外孫女,是老爺的侄女,是鳴哥兒的表妹,隻怕婆媳翻臉,夫妻離心,母子不合,就近在眼前了!”

奶嬤嬤驚道:“怎會如此!”

雲氏心想你不過不知道她的厲害而已。一個七歲的小姑娘有這份鎮定和能力,真叫人做夢也要嚇醒。

何況就是其他都不說,這樣厲害的姑娘,隻怕結了婚之後鳴哥兒要被拿捏得說東不敢往西,說南不會朝北。

而任何一個母親,怎麽會叫自己兒子被媳婦一輩子這樣管著?

待到晚間,何大老爺自何鳴房中出來,與雲氏說:“鳴哥兒看上去怕極了假山。寧王那裏不會這麽簡單就善罷甘休。我想著心病還需心藥醫,隻怕要叫鳴哥兒去湛國公府住上一段時間,日日對著那事發地點,等看習慣了,也就不害怕了。”

雲氏沉吟:“這時候去徐國公府,會不會叫那位……”

“我們如同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才能叫那位不再懷疑。”何大老爺說,“而且再過幾天你妹夫就要山上小住一段,到時候自然會帶著兩個小子還有學生一起出去,那兩個孩子剛好趁機離開京中一段時日。”

“可在外頭的安全……”雲氏真的患得患失。

何大老爺歎道:“你真覺得自家很安全?我與你直說,那小李氏便是外頭的人!”

雲氏一時驚疑不定:“她不是家生子中抬的姨娘嗎!”

“若不是無孔不入,怎麽叫做廠衛?”何大老爺說。

雲氏聽到這裏,也不再疑問,隻忙與何大老爺商量要給何鳴何默準備些什麽東西帶去國公府。

何大老爺看雲氏如此,倒是把之前那點疑心夫人不喜歡侄女的想法給放下了,笑著說了句“夫人且看著辦”,便去書房整理那公文事宜。

何大老爺走後,奶嬤嬤又道雲氏身旁:“夫人,您不是不願意……?”

“我是不願意善姐兒做媳婦,可要論做親人,也沒有比她再好的了。”雲氏說。

奶嬤嬤遲疑:“若是兩個孩子見著久了,都有了想法……”

“你這才是小看了她!”雲氏笑道,“鳴哥兒雖是我的孩子,我也要說一句,善姐兒是個腦中千般思量心裏百種計策的,鳴哥兒不過是個侯府的嫡二子,上不能成爵,下未有功名,遇事了比女兒家不如,哪值得善姐兒心心念念的惦記?”

奶嬤嬤奇怪於那句‘遇事了比女兒家不如’,但見這雲氏眉間的憂慮,也沒敢多問,隻伺候著太太歇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