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藍皮冊子

雖說了要早些過去母親那邊也都準備好了,但等主仆臨行之前,卻正好碰見任成林帶著東西過來。徐善然便請自家哥哥進屋坐下,綠鸚在一旁盡管心急火燎的,但見著自家姑娘如此不當一回事,也隻能生生按捺焦急,轉出去親自守著門,又叫小丫頭泡茶水去。

任成林早早沒有了父親,眉高眼低看得厲害,現在也是剛一進院子就發現了徐善然是一副外出的打扮,不由問,“妹妹,你待會是不是要出去,如果你現在有事,我回頭再找時間和你說也是一樣的。”

徐善然一笑:“沒什麽大事,哥哥寬坐吧。真有了大事也不急在這一時兩刻。”

任成林一想也有道理,自家七歲的妹妹能有什麽非趕去不可的大事?便將自外頭買回來的一匣子點心拿出來放在桌上:“這是我在外頭的太和樓裏買到的現做薄荷餅與鬆黃糕,味道還正,妹妹滿吃一口,若感覺還行,下次我再帶回來。”

以上一係列話全是為了將接下去的事情遮掩一二,任成林一邊糊弄著也不知道是誰,一邊悄悄從匣子底下抽出一個藍皮線狀小冊子,做賊一般用袖子遮了遞給徐善然。

徐善然頗有些說不出的好笑:現下屋子裏就他們兩個,任成林這一舉動隻怕不是掩別人的耳朵,是在掩自己的耳朵,到底是年紀還小,一開始卻不過麵子做了,後來明知這事做下去要不好,也咬牙硬撐著,硬撐的同時呢卻又要糊弄些遮掩的東西來騙騙自己。

這對方心裏的轉折雖說稚嫩又糾結了些,但徐善然並不討厭,反而還有些愉快與懷念。

若時間能定格於此,人能隻天真無邪的活在幼年,最大的煩惱不過飯食不滿意釵子不漂亮,該有多好?

但人永不可能勝過時間。

這樣的話,退後一步,讓身旁在意的人過得安安穩穩,最大的煩惱不過飯食不滿意釵子不漂亮,也足夠叫人愉快了。

各種想法的轉折也不過一閃念間,在小冊子遞到麵前的時候,徐善然已經接了冊子,翻開閱覽。

現下時候,任成林的想法確實正如徐善然所觀察到的一樣,一方麵覺得自己和徐善然做的好像越來越有點了不得了,一方麵又實在說不出結束的話,便隻能咬牙硬撐。至於那掩耳盜鈴之事倒並非他有意為之,隻是心裏忐忑著,麵上功夫又不到家,手下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相應的舉動。

兩人說話的間隙裏,外頭的小丫頭已經泡好了茶,由綠鸚親自端著進來,因知道徐善然的習慣,也不留下,將東西放下了就再走出去拿了小杌子坐在門旁看著。

徐善然閱讀的速度並不慢。

任成林不過在旁邊稍等了一會,坐在桌旁的徐善然已經翻了小半本。他看自家妹妹似乎有心在這時間裏將東西全部看完,便說:“這幾日來的消息差不多都在這裏邊了;我想著雖說我們舍了粥,也不好直愣愣地上去就問你有什麽消息,就特意找能說會道的人在那邊分粥,又在天氣不好的時候讓那些看上去有病有痛的進屋裏休息,這樣一來二去,那些人和我們也熟了,各種各樣的話題也就多了。不過這樣的得來的消息大多都是沒有用處的,我整理了好些時候也就得出十來條看上去還有點意思值得告訴妹妹的……沒想到今天來了一個奇怪的老乞丐,熟門熟路地就坐進了屋裏,等我到的時候又和我說了一通話——”

徐善然還看著書,隻笑了笑:“這世上怎麽會隻有我們兩個人曉得用乞丐探消息呢?”

任成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頗為擔憂:“若他為多方提供消息,那我們豈不是暴露了?”

“哦,我們探了什麽消息?”徐善然反問。

“……嗯?”任成林一呆。

“我沒有說過要探什麽消息,哥哥你也隻是和人閑聊吧?可有明確的方向喜好?可有指定什麽人去找什麽消息?”徐善然問。

“這……”任成林自然答不上來,他辦這事是為了徐善然,現在還不明白徐善然所做有何意義呢,當然更不可能自己再私下添磚加瓦搞些什麽,“自然沒有。”

“別人或許覺得不對勁,但既然我們自己都沒有目的,他們就定然猜不出來我們的目的。”徐善然說,“縱然哥哥你做的事引人注意了,等他下功夫去查卻查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之後,也會放手的。”

原來如此。任成林想,又不由問:“那妹妹你可有特別想要知道的消息?”

“當然有。”徐善然說,她一邊說話,一邊並不停止閱讀。

咦?任成林以為應當是沒有的:“那為什麽不告訴我讓我特意去注意……?”

“我現在不過纖纖弱質,若真出了事,可叫誰來保護哥哥你?”徐善然笑道。

這話太過俏皮,任成林一聽也笑了,笑過之後再接話都輕鬆許多:“哪能叫妹妹你來保護我!不過我們這樣漫無目的的收集消息,豈不是沒什麽用處?”

“誰說沒有用處?”徐善然說。

“——嗯?”任成林一邊應一邊想是不是自己的腦子真的太不好用了,怎麽在才七歲的妹妹麵前總是跟個還沒長大的小屁孩一樣什麽都要對方說清楚了自己才明白……應該也不會啊?他困擾地想,在外頭他也做得不錯的吧?那些人不都說他“看著就不像個孩子”嗎,果然是義父才高八鬥,所以女兒也博聞強識吧?

“最近兩天在粥棚前排隊的乞丐是不是多了些?”徐善然問。

這是自己經手的事,倒不用多想,任成林直接回答:“多了些,一天一點看起來還不明顯,但過個幾天猛地一看,就好像多了十分之一。”再加上人可能看錯,東西的減少卻不會騙人,這兩日裏點著庫中的糧食,一天裏用的也確實比以前多了。

那藍色的小冊子是米糧消耗與消息的集合本,徐善然從頭翻到了尾,許多事已經心中有數,現在隻隨口說了一件:“看這樣子,大災要起了。”

任成林猛地瞪圓眼睛。

徐善然又解釋:“京中繁華,別家人雖不像我們這樣長期施粥,但京中不拘酒店飯莊總有許多剩下的飯菜,大戶人家要倒的東西也多,許多乞丐其實都有常去搶食的地方,我們這裏的一碗薄粥大多是給那些小乞兒或者殘病沒有體力的老乞丐吃的,這些人實際上並不多,突然的增加智能說明有外地或者周邊的乞丐湧了進來。災年的先兆是什麽?便是米價上漲,那些維係在吃個半飽與餓死之間的農人先破產,賣兒賣女或者直接淪為路邊乞丐……”

她說著便歎了一口氣,想到很多年後自己在林世宣那邊看到的邸報,那時候京中還歌舞升平,但受災的地方多是餓殍滿地,易子而食也不鮮見:“其實也不獨是從這裏分析,這幾年裏每一年哪個地方沒有些災難?隻要多看兩頁書,這隨口一謅,十有八九是謅得準的。”算是為自己那頗有些驚悚的結論做了個描補。

……隻要多看些書就明白了嗎?可他怎麽聽著覺得跟路邊算命的道士那鐵口直斷一樣的神仙?

任成林半信半疑,不過他畢竟隻有十一二上頭,到底也覺得很可能是自己讀書少的關係,頗覺自卑局促,忙放過了這個話題:“……說起來,妹妹,今日有個潑才跑到我那邊去,也不知胡沁些什麽東西。”將寧舞鶴的事情並那些話刪刪減減,含含混混地給說了。說完之後,他本以為徐善然定要告訴他這是不知哪裏跑來的狂徒,沒想到隻看見對方哂笑一聲。

“妹妹還真認識這個人?”任成林吃驚問。

“算是我的表哥,隻被出了族。”徐善然簡單說。

這年頭真個是人無宗族不能立的,一個人背井離鄉去新的地方居住,難免被本地的宗族欺負排擠;何況是被出了族的——這要是說出去,哪怕混幫派也沒人要,混幫派的你也還要和自己兄弟磕嘮嗑嘮自家祖上有哪個將軍哪個先生呢。

總之任成林對寧舞鶴的印象一跌再跌,都跌進穀底裏了,忍不住說:“這等狂悖之徒以後若再來找妹妹,妹妹隻管跟我說,我必帶人打斷他的腿塞住他的嘴,叫他不敢再來惹事。”

徐善然又是一笑。

跟著,她頗有些意味地說:“總有些人啊,好言說著他掉頭就跑,你踢他兩腳,他倒跟你強上了。”

該說的話到這邊都差不多說完了。

雖說兩個孩子都不大,但到底是義兄妹,做義兄的不好在自家妹妹院中呆太久,因而再喝了兩口茶後,任成林便先行離去;徐善然與綠鸚也準備前往何氏的院子,隻沒想到剛走到門口,老夫人院中的丫頭就來請,說是晚飯老夫人找五姑娘作陪,何氏那邊已經打過招呼了,五姑娘隻管往老夫人院子去便好。

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在旁邊聽的綠鸚聽完臉都白掉了。

徐善然卻從頭到尾都是那副模樣,那丫頭來請,徐善然也就稍一點頭,叫綠鸚給了個小荷包,便和那丫頭直往老夫人的院中走去。

一路上,綠鸚給徐善然使了好多眼色,心想著事情既然發了,先派個丫頭去叫三太太來救命也好。沒想到這些眼色全拋給了瞎子看,一路上徐善然就沒有丁點兒這樣的想法舉動。

一直等三人都到了老夫人的院落門口,那一路上神色慘白身軀顫抖到連帶路的小丫頭都看了好幾眼的綠鸚突地又鎮定下來了,也不再做旁的舉動,隻靜靜跟在徐善然身後,倒恢複了尋常的模樣。

從不及居到老夫人的院落是一段距離,從院落門口到正廳裏又是一段距離。

等徐善然帶著綠鸚走到正廳門口的時候,朱嬤嬤上前來請徐善然進去,卻同時叫旁邊的小丫頭:“裏頭自有服侍的,把你綠鸚姐姐也帶下去休息。”

那小丫頭脆生生應了,就對綠鸚說:“綠鸚姐姐,跟我走吧!”

綠鸚眼見著走出來的朱嬤嬤臉上不帶一絲笑,又一來就要分開自己和姑娘,本來恢複些血色的臉又是一白,不過這一回,她並沒有再失態,隻對徐善然屈屈膝:“我先下去休息了,姑娘安心,有什麽吩咐隻管叫一聲。”

徐善然不過“嗯”了一聲,朱嬤嬤卻有些側目:小丫頭在這個時候表衷心嗎?

廳前的一點小事很快過去,綠鸚被帶走,徐善然則和朱嬤嬤一起走進正廳,不過剛一進入,在她後邊半步的朱嬤嬤就正廳中的門合上,坐在主位的老夫人將桌上的杯子“啪”一聲砸碎在徐善然腳邊:

“紅鵡什麽事情都和我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