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屠狗之輩
最粗俗不過的市井俚語就如傾流倒懸一般自頭頂上兜頭澆下,除了正趴著牆聽壁腳的何默和早有準備的徐善然之外,兩個丫頭並何鳴都驚呆了。
緊跟著,何鳴結結巴巴地說:“你……何默……”
綠鸚和紅鵡兩個丫頭也燥紅了臉,俱都衝上來要捂住徐善然的耳朵。
徐善然咳嗽一聲,趕在丫頭們真正做了動作之前說:“三表哥四表哥,我先去更衣了。”說著便如羞怒一般,帶著身旁的兩個丫頭快步離去,幾下就轉進小樹林中,不太能看清楚身影。
在她的後頭,何默還想叫住他,卻被身旁的何鳴給趕緊製止了。
何鳴罵道:“你帶我過來就算了,居然還敢帶表妹過來!回頭看母親怎麽教訓你!”
何默說:“算了,我哪一天不被母親教訓?你不覺得有趣嗎?嘿,這是我們的二哥啊!”
何鳴說:“什麽二哥,早被三叔出族了,本來我們行四行五的,現在都直接跳前了一位。雖說父親母親一直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三叔現在膝下又沒有子嗣……哎,反正木已成舟了,他現在每逢心情不爽快了就一定要來府牆外罵街,還就是不接受府裏的幫助,怎麽看都徹底反目成仇了。這些事我又不是不知道,虧得你今天巴巴把我帶來這裏!”
何默:“你知道你親耳聽過他罵人嗎?每一次我們都被趕得遠遠的,我早就好奇了。再說難得今天表妹過來,你知道表妹又不知道,你剛才叫什麽呢,你不叫我現在都跟表妹說清楚這個人了。”
“表妹哪會對這些有興趣!”
“怎麽就不會了,她剛才不還和我一起玩青蛙!”
“這……女孩子怎麽能聽這些汙糟話,你當心表妹再不和你玩了。”
“不可能吧……”
許是說著說著兩個人就走了,後頭的聲音徐善然就沒有再聽見了。
離開了雙胞胎能看見的範圍,她的腳步先是慢了下來,漸漸又停了。
但現下她們並沒有離開這一片牆的範圍,還依舊能斷斷續續地聽見外頭那高亢的咒罵。
紅鵡忍了幾息,忍不住要開口。
旁邊的綠鸚連忙扯了她一下。
但這一下卻叫本就窩在紅鵡心裏的那團火猛地爆發出來!這位和綠鸚一同自老夫人院中出來的白膚高挑丫頭轉頭怒瞪了綠鸚一眼,狠狠將自己的衣袖自對方手中扯出,因為急著開口,尾音都不期然地拔尖了:“姑娘,我們快走吧,那些汙糟話怎麽能入耳呢!要是太太老夫人知道了,指不定有多生氣心疼的。”
看不懂臉色的蠢貨!
徐善然有些不耐煩地皺了一下眉:“你若要走你便先走。”
紅鵡急了,還要說話,卻被綠鸚死死拉著,又終於得了徐善然的一個正眼,隻那正眼冷得跟刀鋒一樣,堵得她接下去的話一概都說不出口了。
徐善然在原地等了一會,再沒有聽見雙胞胎的聲音,便反身回到剛才的位置,果然那裏並沒有人呆著,雙胞胎都已經離開了。
她帶著兩個丫頭繼續向前走去,這回不過十來步路,就在見一爬滿翠綠爬山虎,用大鎖鎖緊的廢棄角門。
徐善然擺弄了那大鎖一下,問:“誰會開?”
綠鸚和紅鵡:“……”
徐善然等了一會見沒人回答,又說:“誰都不會開就來個人,抱我上那棵樹。”說著指了身旁的一株古槐,那株槐樹樹幹如人伸手合抱粗,樹葉茂密,枝幹又彎彎曲曲地探到院牆外頭,站上一個七歲的小女孩並不虞會發生什麽事情。
雖一個府邸裏的人都說姑娘是佛前醒來的得了佛陀的祝願,但就在徐善然身旁伺候了好些年的紅鵡來看,自家姑娘根本不像是得了佛陀祝願,反而撞了客似的,任何行動都顯得說不出的古怪——那聖人書上不是說君子要人前人後都保持一致嗎?姑娘雖說不是男孩子,不能這樣要求,但哪又有其他小姑娘家如同這樣不矜持不穩重,前前後後也不知有多少張麵孔一時換一個模樣的?
綠鸚等了一會,見身旁的紅鵡沒有回答,不得已上前說:“姑娘,奴婢來試試。”
說著便拔下頭上的釵子,將尖的那頭插入鎖眼之中,試探性地轉動著。
徐善然見綠鸚上前,也並無多少話語,隻交代剩下的紅鵡:“走到前麵去看看,有人來了你就趕緊回來。”
紅鵡低應一聲,轉身走了幾步,挑一個視線較好又比較隱蔽的地方站定。
剩下就是開鎖的事情了。
到底正經人家的丫頭平日哪會做這種事情,綠鸚拿著她的那隻釵子弄了好半晌也沒弄出個所以然來。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在外頭怒罵的聲音也漸漸歇下去,似乎罵沐陽侯府和三老爺的人馬上就要走了。再看身旁的徐善然,早些時候的目光就轉到後頭的那株槐樹上,上上下下地看著,仿佛就在評估要怎麽爬到上頭去一樣。
但她哪能讓自家姑娘去爬樹?
別說自樹上摔下來這樣可怕的事情,就算被樹枝勾破了手勾破了臉,平日菩薩一般的四太太隻怕也要大發雷霆,棠心的事情可還沒有過去多久呢——綠鸚亂糟糟地想著,手下也不知怎麽動了一下,就聽“哢嚓”一聲,那鏽跡斑斑的黃銅大鎖終於被刺開了芯!
寧舞鶴在沐陽侯府的朱院大牆之外罵了半天,也確實有點罵得口幹舌燥,意興闌珊了。
最開頭的時候,他來這裏罵人還常常引人圍觀,這個時候沐陽侯府裏的管事每每要出來好言相勸,甚至還有一兩次叫他見著了自家大伯……嘿,哪個自家大伯!
沐陽候姓何,他可姓寧,八竿子打不著邊東西!
他朝旁邊呸了口唾沫,隨手抹下赤裸胳膊上血痂,正準備離去,卻聽背後傳來“吱呀”一聲響,不由順著聲音回頭一看,正看見那早就廢棄的角門被自裏打開,上頭灰塵與枯枝敗葉簌簌而下的同時,一個頗為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從裏頭走出。
他眉頭皺起來,沒好氣說:“哪家的小孩啊?沒事別到處亂跑,趕緊回府裏去,再一個人出來當心拐子把你拐跑掉。”
結果話音才落下,就看見那小女孩身後又走出一個丫頭打扮的年輕女子。這措不及防之下,他忙將雙臂衣袖拉下掩住了自己的胳膊,又擰眉看了看一大一小兩個姑娘,心說那背後的丫頭看起來頗為恭敬,應該不是仆人賺了主人出來要拐走,便不欲多事,轉身再要離開。
沒想到他腳步還沒踩出去,背後就傳來那小姑娘的笑聲:“你剛才在這裏罵沐陽候府做什麽?”
這句話從寧舞鶴沒事跑來罵沐陽侯府的時候就聽無數人問過了,每一次他都懶得回答,一般人到這時候也就放棄了,但也有那糾纏不休的,這時候他往往直接將其揍上一頓,久而久之,周圍的人見沒有熱鬧又沒有八卦,也就不再湊上來看著了。
這次問話的是個小女孩,寧舞鶴當然不可能像對著大漢一樣直接動手,他本不想搭理的,但也不知道怎的,那小女孩平平常常的一句話聽進耳朵裏簡直說不出的叫人堵得慌。他再去看那站在門邊的孩子,隻見對方身著淡綠罩紗段裙,上身鵝黃彩繡百鳥逐花衫,頭上梳了雙髻,細細簪上也不知是真花還是假花的杏花狀飾物,一眼望去,直如水洗玉潤般清雅明媚。
但再要仔細一看,就見那穿著漂亮的小女孩兩手收在袖裏,下巴微微揚起,眼神似嘲非嘲,唇角似笑非笑,目光流轉之間,似乎又有些許的輕蔑透出。
多半是我看差了。寧舞鶴暗示自己,雖壓下心頭的不爽快,但還是回了一句:“小孩子家家的,哪裏有這麽多問題,快回你父母那裏去!”
徐善然唇角的弧度大了一些。她說:“不過來看看沐陽候昔日的三少爺變成了什麽潑皮破落樣。現在看來,確實有如癩皮狗一般,隻會不知所謂的狂吠。”
寧舞鶴聞言大怒,拳頭一收,胳膊上的筋肉全都凸起,將那薄薄的衣衫撐出一塊塊痕跡來:“你說什麽!?”
“莫非我聽岔了?你剛才不是在狂吠?”徐善然側了一下頭。
“我罵沐陽侯府,府裏的人還沒有出來,幹你這個臭丫頭鳥事!”寧舞鶴簡直怒火填膺,雙手都有點抖了起來。
“沐陽候是我的外祖家,你說關我什麽事情?”徐善然笑道,緊跟著,她隨手一丟,就將一塊二兩重的金子丟到寧舞鶴腳下,說,“拿去吧。等錢用完了去城外找找,說不得我義兄能舍你一口飯吃。”
說罷不再和對方糾纏,轉身便進去侯府。
站在後頭的綠鸚提心吊膽地聽著自家姑娘和外頭男子的對話,千等萬等終於等到姑娘退後一步回了府裏,她飛快躥上去關門又下鎖,待聽見那清脆的響動之後,一直緊繃的精神才倏然鬆懈下來。
“姑、姑娘……”再開口時,綠鸚的聲音都有點失真了,“如果他剛才打過來——”
“落魄歸落魄,就是現在,他也還不至於落魄到打孩子。”徐善然哂了一聲。
綠鸚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自家姑娘的信心從何而來,就她來看,剛才那男子長得高頭大馬又臉上劃疤,怒極的時候別說全身肌肉賁起,就是臉上的傷疤都隨麵孔一起扭曲,真個江洋大盜的模樣……再說了,剛才姑娘的那些話也著實在太過……太過……這個時候,徐善然整整衣服,看周身上下並無太明顯的痕跡,又見紅鵡也氣息不穩,發釵稍亂的跑過來,便對綠鸚說:“行了,去更衣。”
綠鸚下意識的應了一聲,和一反先前模樣,安安靜靜的紅鵡一起跟著徐善然走了幾步,才記得問:“姑娘,剛才那是……”三表少爺和四表少爺說的被出族的何家表少爺?
“屠狗之輩罷了。”徐善然淡淡回道。
綠鸚又答應一聲,見徐善然目不斜視隻向前走,不敢再問,隻在心中悄悄地想:
這表少爺應當是三老爺的兒子。
這年歲隻有不仁不義不孝不悌的人才會被出族。
——那這表少爺,是為了什麽被出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