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天使
聽見徐佩東的讚賞,在座眾人都像那畫看去,隻見雲色淡淡,衰草連橫向天,分散宣紙的墨點時斷時續,似一簾蕭瑟雨,籠罩著這整個天地。
平心來說,對於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有這份畫技已經算是不錯了,可見這一段時間確實是下了苦工的。
……可這不就是明說她之前的抄經念佛的辛苦全是胡謅麽?
徐善然看了一眼母親,何氏的臉上倒還帶著笑意,隻一旁的桂媽媽神色有些不虞,似乎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跟著,何氏感覺到她的視線,忙看了她一眼,臉上不知不覺就帶出些擔憂來。
徐善然衝母親笑了笑,跟著混若無事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她一直都確信自己的母親很愛自己。
但她和母親並不是一直都沒有爭吵的。在上一輩子的時候,尤其是她還小的時候,她們其實總是為了徐丹青的事情生氣。
她和徐丹青之間的齷蹉說白了也就是那點事情。
她覺得對方是庶出,偏偏比自己還得父親的喜愛,母親雖說最愛自己,但對對方也和顏悅色,有什麽東西也不會落了對方;對方呢,覺得自己明明是長姐,也更得父親的喜愛,卻偏偏要在嫡庶上矮自己一頭,嫡母雖對自己和顏悅色,卻始終像隔了層膜般近不得又遠不得。
小的時候,徐善然始終不能理解母親對徐丹青的態度。
她甚至像很多人一樣,覺得母親失於懦弱,不是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
等到她長大了,碰到了那麽多事情,才終於明白有時候事情真的不能這樣看。
徐丹青和徐丹瑜是一對雙生子。
當年母親嫁進國公府,五年無所出,終於千挑萬選選了老實好生養的周氏出來,指著對方生下一胎抱到自己膝下來撫養。被挑選出來的周氏也確實爭氣,甫一親近徐佩東,不過一個月就懷有身孕,等到分娩之時,更是一次產下雙生兒女,當時就湊了一個好字。
母親將這一對雙生子都抱到自己的房裏來養。
但或許是死了要孩子的心心反而就寬了,不再惦念著求神拜佛也不再喝那些苦湯藥的母親反而在第三年上頭有了她,之後等她出生,徐丹青正是懵懵懂懂的四歲上頭,或許也多多少少察覺到了母親與周圍仆婦態度的變化……再之後,她們兩個就一直麵和心不合。
她還記得母親很早很早的時候有就徐丹青的事情說過她兩回。
母親應當是希望她和徐丹青好好相處的。
可她當時委屈極了,後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其實正如她當日對林世宣說的那句話。
便是一隻貓,一隻狗,養了這麽多年,傷了丟了都要難過一陣,何況一個活生生會說會笑的人?
或許有的主母確實雷厲風行,眼裏揉不進沙子,見不得庶子庶女在跟前晃著。
但她的母親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她的母親並不厲害,母親很溫和,很善良,見了活的動物傷了,也會遣丫頭拿了藥上去看能不能救治一番。
那些厲害的主母確實很好,可她的母親這樣也很好。
哪怕母親確實太過溫和,確實太過善良,也沒有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叫她受上一點傷害,也沒有讓父親冷著凍著,讓父親在家裏雜事上多花一分心思。
母親這樣就很好了。
徐善然想。
如果可以,母親應該更快樂一些,再快樂一些。
“善然在想什麽?”徐佩東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徐善然抬了眼,就見父親已經放下了畫卷,走到右手邊的炕上坐下,正抬手摸她的發。
徐善然沒有動彈,先讓父親好好看了自己一會,得了句“果然大好了”之後,才說:“在想畫呢。”
“你姐姐畫得還不錯,善姐兒沒事也多練練。”徐佩東笑道。
徐善然揚了下唇:“可姐姐畫的還沒有娘親畫的好看呢。”
話才出口,徐丹青的目光就如利劍般射過來,跟著徐佩東和何氏的聲音都響了起來:
“咦?”
“哎呀!”
一聲叫喚過後,何氏拍了下徐善然的胳膊,真的羞怒道:“你這孩子,說什麽胡話呢!娘親大字都不識幾個,怎麽可能會畫畫!”
年紀小還是很有好處的啊!徐善然一邊在心裏感慨著,一邊隻不管何氏,轉頭狀似天真地問桂媽媽:“媽媽,當日我和娘親作畫的時候你也在旁邊看著,你說哪一副更漂亮些?”
難怪古話說棉襖是自家的暖,女兒是自家的親,桂媽媽很高興地接了話:“太太您還別說,奴婢雖然也不懂畫兒,但您的那幅畫真個的好,奴婢看了心裏頭特別敞亮!”
徐善然得了這句話,又將目光轉向母親,一副“你看我沒說錯吧?你還冤枉我”的控訴目光。
愛女如命的何氏對上這樣的眼光顯然有點受不了,再加上旁邊的徐佩東也來了興趣,一疊聲地讓桂媽媽把畫給找出來,何氏也隻得滿臉無奈地看著桂媽媽從箱籠裏翻出那單獨收起的畫卷——其實光從這單獨收拾一點來看,便知道何氏心底也是挺喜歡自己的畫的。
那幅因在山上,所以並未裝裱妥當,隻暫時收在匣子裏的畫卷被捧到徐佩東跟前。
徐佩東接過東西,因被勾起了興趣,還特意吩咐丫頭去捧盆水上來淨手,對自家妻子笑道:“夫人與我結縭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夫人的手書,須得重視,須得重視。”
何氏都漲紅了臉,囁喏著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說話間,匣子打開,卷起的畫卷拿出來再展開。
早就伸長脖子的徐丹青一眼過去,心頭先是一怒,跟著又是一笑,不由暗自想到:小丫頭為了跟我別苗頭真是什麽都不顧了,那一片淩亂的紅綠是用手指畫上去的嗎?這哪個叫畫?
念頭才轉到這裏,就聽見徐佩東“哎呀”了一聲。
看吧,來了……她就等著徐佩東叱責對方胡鬧呢,卻聽:
“這畫不錯啊!”徐佩東的口吻裏滿是驚訝。
何氏也真沒想到徐佩東居然會這樣說,她道:“老爺不用……我知道自己的水平,當日是拗不過善姐兒才隨手亂塗的……”
“不不,”徐佩東擺了擺手,“夫人什麽時候見我在詩畫上打誑語了?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沒什麽好諱言的。要說技藝,夫人確實是孩童塗鴉的水準,不過夫人不知畫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說話間,徐佩東將畫放在炕桌上,用鎮紙鎮了,自己則趿鞋下炕,拉遠距離,換著方向看那幅畫,好一會兒,又真心實意地讚道:“確實不錯,這畫雖型不上佳,但意境疏闊,頗得神韻啊。就是桂枝剛才說的,看著叫人心裏頭敞亮。”
說完這句話,徐佩東又坐回炕上,細細地看了一會後,沉吟說:“夫人是用手指沾了顏料塗的吧?我看這顏色豔麗,是不是夫人用胭脂調的水?畫中雖隻有草地鮮花,但沒有著色的石頭也曆曆在目,不是長久看著斷不能如此揮灑自如。”
因徐佩東是個才子,何氏卻不識多少個字,兩人之間雖結縭多年,也是相敬如賓,何氏能和徐佩東說的多是家裏的事物,但徐佩東哪是耐煩聽那些細碎瑣事的性子?因此許多年來,兩人的對話不過浮於表麵,多是些日常的“衣衫可夠”、“飯菜可好”之類,寥寥數語便完。
這還是徐佩東少有的幾次專注追問。
何氏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也一一答了:“那筆拿著手軟……確實是胭脂……地方就是大慈寺後山,善姐兒日日散步的小道,那一日我看太陽落下,草地不知怎麽的也變了一個顏色……”
徐佩東點點頭:“草地有些西洋畫的詳細,天空就是我剛才說的神韻了。不過夫人什麽都不懂,這些條條框框也不重要,我這麽多年來學畫看畫都隻知道博采百家才可隨心所欲,沒想到今日夫人倒給我上了一課。”
說罷,徐佩東越看越喜歡,一疊聲地招呼自己身旁的小僮:“歡喜?歡喜?快進來,你把這幅畫拿去找我時常找的時師傅好好裱了,老爺我過兩天要帶去參加硯道兄辦的詩會。”
何氏本還高興著,這時候也不由嚇了一跳,連忙阻止:“這怎麽好?我什麽都不懂隨手畫的!”
徐佩東哈哈一笑,擺手說:“就是要這個‘什麽都不懂’!”又精神奕奕,“夫人放心吧,那些人但凡懂點,都隻有羨慕的份,到時為夫如果拔得頭籌,夫人的功勞可就大了!”
夫妻對談之時,聽見招呼從外頭一溜小步跑進來的歡喜在門廊處探頭探腦,徐善然順著對方的位置看過去,不止見著了這個會湊趣的小廝,還在對方背後看見了指揮著一群人將東西擺放到院子裏的任成林。
她唇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跟著,她又將目光再轉回來,正好看見坐在自己對麵的徐丹青,正見對方還眼巴巴地看著那幅畫兒,手裏的帕子已經揉得不成樣子了。
如果說溫和善良的何氏是一種類型的主母,那麽懷恩伯府的薑氏一定是另一種類型的主母。
邵勁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他費力地睜著眼睛,視線裏的一切都有著重影,耳邊老是遠遠近近地傳來著聲音,很早的時候,他曾經被這樣的聲音迷惑過,不過哪怕愚笨成一頭豬,在吃了那麽多次教訓,啃了那麽多個空月餅之後,也該知道這些聲音就和那天邊的渺渺仙樂沒什麽差別。
——就光聽著吧,當真你就輸了。
來這裏的前五年間,他一直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也許應該拯救世界,等到五年過後,他開始想著男的女的或者人妖都沒有關係,求個小天使從天而降拯救我。
可是拯救世界的計劃顯然已經夭折,小天使看起來也遙遙無期。
這日子真他媽的沒法過了吧……
邵勁瞪大眼睛看著腦袋上的帳幔。
他其實已經有些看不清楚了,但又不敢閉起眼睛,他總覺得自己閉起眼睛之後就再也睜不開來了,何況在仿佛有一千把刀子絞著你的腸胃的時候,閉起眼睛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腦海裏的思緒飄飄蕩蕩的,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邵勁的目光忽地觸到桌子上,頓時看見幾個白生生圓滾滾的小包子擺在圓瓷盤上。
包子?我之前怎麽沒有發現?
是不是送飯的時間到了?她們來了又走了?
他迷迷糊糊的想著,隻覺得鼻端都嗅到了包子香甜誘人的味道,這味道又引著他從床上費力地爬起來,在短短的路程裏絆倒摔了兩次之後,終於摸到了桌子的邊沿!
吃一個吧!
廢話,肯定要吃一個的……不不,這麽小的包子,幹脆全部吃掉了吧!雖然分量一如既往的少,但總比往日的清湯寡水更能墊肚子!
……唔,就是有點硬,噎喉嚨,還有股奇怪的金屬味……“呱!”
“呱呱!”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青蛙的叫聲傳進了邵勁的耳朵裏。
像是半睡半醒中意識清醒卻不能動彈那樣,邵勁整個人都僵滯了一會,才帶著滿身的冷汗恢複對身體的掌控。
他清醒了許多,眼中的重影也消褪不少,當然更清晰的還是那種已經控製了身體每一個細胞的饑餓。
然後,他就看清楚了桌上的圓滾滾白生生的小包子。
他的呼吸都停滯了幾秒鍾。
緊跟著,他驀地彎下腰,張開嘴,將手指伸進喉嚨用力的扣著喉眼,好一會兒,才將卡在喉嚨中,沾滿口水與血絲的東西給重新弄了出來。
這還遠遠沒有結束,他扶著桌子的手抖得厲害,已經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一下就滑跪到地上,什麽都沒有的胃被嘔吐的欲望牽扯著,最後吐出來的隻能是胃液和膽汁,黃黃綠綠的**從口中吐到地上的那一刻,腹腔中的器官像被人一左一右扯著,給生生撕成了兩半。
邵勁的呼吸都有些不暢,他好不容易壓下自己嘔吐的欲望,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目光茫然沒有目的地飄轉了一下,從室內無不精致的擺設上轉過,最後停留在那從自己喉嚨中摳出來的東西上。
那東西自掉落到地上後就在地上磕了兩下,保持著平底在下船型在上的姿勢穩穩站立,但相較於還擺放在桌麵托盤上的兄弟,它的外表有些變形,上麵還能看出幾個顯眼的牙印。
它是一個拇指大小的銀元寶。
邵勁定定地看了那東西一會,朝旁邊呸了一口唾沫。
唾沫是紅的,落在鋪了地衣的地上,很快就滲進去看不見了。
“呱!”跳到桌上的青蛙又對著邵勁叫了一下。
正坐在地上的邵勁仰頭看著桌上的青蛙,片刻後,他扶著椅子再從地上爬起來,有些手抖地坐好,指著青蛙自言自語:
“……嘿,沒有小天使,也不用派個青蛙來嘲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