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宮宴:驚雲舞(2)

雲妃臉色忽白忽紅:“你竟然敢叫本宮與你一起獻舞?”

聶無雙看著禦花園中盛開的百花,悠悠地道:“‘驚雲’並不難,亦是從應國傳入齊國,雲妃是齊國人,應該懂得‘驚雲’才是,除非……”

“除非什麽?”雲妃惱問道。

“除非聞名不如見麵呢。雲妃娘娘,您說是不是?”聶無雙看著她的臉色笑道。

“你——”雲妃氣得臉色煞白。

聶無雙麵對她的震怒,仿佛沒有察覺,淡淡地道:“既然雲妃娘娘不肯,那臣妾也不敢為難了。”

她說完微微躬身,準備退下準備,雲妃忽然冷聲道:“你等等!”

聶無雙回過頭來,看著雲妃,秀眉一挑:“雲妃娘娘有何見教?”

“本宮跳!”雲妃冷哼一聲,頭上的金步搖晃了幾下,燦燦生輝:“到時候你就知道傳言是真是假了!”

聶無雙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雲妃奏報蕭鳳溟知曉,接下來兩人要當場為皇上皇後獻舞,皇後大喜,對蕭鳳溟道:“皇上,沒想到今日竟然有如此眼福。”

蕭鳳溟點頭笑道:“聽說映蓉的歌舞也不錯,隻是進宮後都沒跳過一次。這次是要讓朕再驚喜驚喜麽?”

皇後微微一笑:“其實說起歌舞來,不是臣妾偏心,臣妾看好聶美人。這齊國第一美人的稱號可不是作假的。當年一曲‘驚鴻’據說見者心醉。舞技應該是如火純青。”

蕭鳳溟淡笑不語。坐在下首的七公主齊嫣忽然冷聲開口:“當年我也看過,倒覺得不怎麽樣,唯一感覺隻覺眼花繚亂的,不知所以。”

蕭鳳溟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當年無雙跳‘驚鴻’之時,公主還是天真爛漫的女童,自然不喜歡。”他意有所指,隱約說聶無雙成名之時,她齊嫣還是小孩一個,自然欣賞不來。

齊嫣一怔,待回過神來不由氣得俏臉發白,正想要發作,忽然想起這並不是齊國而是應國,不由蔫蔫低下頭。正在這時,內侍匆匆過來,道:“睿王殿下與齊國使節顧相國來了。”

蕭鳳溟宣他們進來。在禦花園的拱門邊,睿王蕭鳳青與顧清鴻一前一後地走來。蕭鳳青頭戴金冠,身穿絳紫色朝服,上麵用金銀等五彩絲線繡著爪盤龍,張牙舞爪,貴氣十足。顧清鴻則穿著同色使節服侍,翩翩而來,從容淡然。

兩人相同絳紫色衣服,卻穿出孑然相反的意味。絳紫色穿在蕭鳳青身上,把他格外白皙的膚色襯得越發俊魅妖嬈,似魔非人。而穿在顧清鴻則是有一種淡淡“紫氣東來”的仙氣,翩翩如謫仙下凡。

兩人麵上都帶著笑,相互謙讓著一路行到了蕭鳳溟跟前。

蕭鳳溟笑道:“兩位來得真的是及時,等等可以飽眼福了。”

皇後亦是附和,命人多加桌椅碗筷。亭中涼爽,蕭鳳青鬆開袖子,舒服歎了一口氣:“剛才聽住持大師講經,累也累死了,還不如在這裏看歌舞來得舒適。”

顧清鴻笑道:“住持大師果然睿智,說起佛來,含義深厚,令人受益匪淺。其中一位清遠師父年紀輕輕,看樣子也是住持大師的得意弟子,所解的佛語也十分淺顯易懂,實在是難得的佛門人才!”

蕭鳳溟微微一笑,隨口與他們聊起講經的見聞。過了一會,歌舞絲竹聲忽然停歇。眾人都不由看向禦花園中搭好的台子,慢慢的,一聲悠遠的簫聲響起,蕩入雲中,滄桑而有古意。

眾人知道這時候一定有新的歌舞上台,都屏息凝神地看著,一會兒,幽幽的簫生又吹起,依然是緩慢而蒼涼。

蕭鳳溟聽了一會,微微詫異:“這是‘驚雲’,她們要跳‘驚雲’?”驚雲是古代應國出征前的戰舞,後來慢慢成了女子跳的一種舞蹈,再經過百年間的演變,成了一種比較普遍容易教習的舞蹈。應國女子即使不識字,也幾乎人人會跳驚雲。

這才是蕭鳳溟詫異的原因。雲妃與聶無雙不跳別的,居然挑了一曲人人都會的驚雲?

顧清鴻眉宇一皺:“不知陛下說的是誰?”他原以為獻舞的是歌舞伎,可看蕭鳳溟的樣子卻是不像。

“獻舞的是我們宮中的雲妃與聶美人。”皇後好心提點。

顧清鴻俊眸微微一沉,不由看向一旁坐著的蕭鳳青。雖然他知道參加這次宮宴會碰見聶無雙,但是沒想到自己竟然趕上了這麽一出。蕭鳳青聽到皇後的話,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顧清鴻,舉了舉酒杯,興致盎然:“的確是眼福不淺呐,相國大人。”

顧清鴻俊眸微眯,端起酒杯,沉默地一口飲盡:夫妻三載,她從未在他麵前跳舞,而如今,她翩翩起舞相對的人也不會是他了……

簫聲漸漸轉入正題。眾人隻見兩旁飄來兩朵雲,長長的水袖漫卷開來,兩人一樣打扮,黑與紅兩色舞裙,聶無雙身著墨黑舞裙,裙上一絲裝飾也無,純濃黑的墨色襯得她畫了精致妝容的麵上說不出的妖嬈嫵媚,眉宇間一片大戰前的肅殺,攝人心魄。雲妃身著大紅舞裙,裙上繡著大朵牡丹,行走間舞裙蕩漾鋪展開來,像是一朵盛開的鮮花,濃烈鮮豔。

眾人都被她們奇異的打扮給震住了,怔忪過後,不由叫好。簫聲漸漸急促,絲竹響起,一首恢弘的“驚雲”舞曲漸漸呈現在眾人眼前。兩人剛開始跳得極慢,一舉手一投足,凝重而深沉。兩人均是身材修長,身段妖嬈,舞起來格外好看。雲妃柔媚,聶無雙冷豔,一紅一黑,相輔相成,令人不知該認真看哪個。

曲聲漸漸加快,聶無雙一抖水袖,漫天潑墨似的水袖猶如烏雲壓城,直要壓垮人心。雲妃也抖起水袖,火紅的顏色如同天邊燃燒的晚霞,絢麗如火。兩人相同的起手勢,卻是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

蕭鳳溟看得連連點頭,皇後亦是含笑凝視台子上的兩人。一紅一黑的長長水袖,隨著樂曲時而分開時而仿佛纏繞在一起,難解難分。

顧清鴻眼光隨著那抹濃黑移動,他娶聶無雙並不是為了她的美色,更不是她的家世,而是潛藏在心中的仇恨。三年中,虛情假意,沒想到有朝一日抽身而出,看到的溫柔妻子竟是換了一個模樣。她妖嬈得仿佛盛開如罌粟,明知有毒,卻是每個男人都抵禦不了的絕色傾城。他是否錯了,錯了。錯不該識了她,讓她愛上他,更不該讓她恨上他?……

顧清鴻微微一歎,歎息聲化入酒中,竟添了一絲說不出的愁緒。

台上的兩人漸漸舞到最激烈處,聶無雙手中水袖漫卷,一舉一動,都深諳舞曲的神韻,遊刃有餘,而雲妃額上已經香汗淋漓,即使跟得上,但是舉手投足中已經有了凝滯的感覺。在宮中兩三年的養尊處優,她已完全不適應這劇烈的舞。

聶無雙卻十分輕鬆,踢跳回轉,行雲流水,姿態曼妙,令人心曠神怡。柔中帶著堅韌,令人看了心緒激動。一波波水袖猶如滔滔而來的烏雲,又似可以摧毀一切的江水,翻卷騰挪,翻出許多花樣,令人目不暇接。舞曲已快到了最後,雲妃暗自鬆了一口氣,她至今也不算輸,雖然舞得吃力,但是這首曲子也較為簡單。她正打算打幾個旋退場的時候,舞曲忽地快了起來,是最後的一小段。

雲妃眼角餘光瞥到聶無雙,隻見她腳尖踮起,忽然飛快的旋轉起來。

這也不算什麽出彩處。雲妃依樣旋轉,她轉了幾下,正想要結束,忽然看見聶無雙的旋轉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天啊!雲妃要不是身在台上,幾乎要叫出聲來。聶無雙仿佛沒入了一片濃黑的烏雲中,快如急雨,幾乎看不見她的麵目。一圈兩圈……不知道她轉了多少幾圈,雲妃已經力竭狼狽停下,而聶無雙依然在旋轉,她手中的水袖隨著高速的旋轉翻出各種奇妙的花樣。

這樣的轉動幾乎異與常人。雲妃呆呆看著,聶無雙的麵目隱在水袖中,腳尖幾乎隻剩下一點與地麵接觸。這到底是什麽舞?!

她還來不及回神,底下眾人已叫好起來,每個人麵上都顯出驚異,雲妃看向那亭中的蕭鳳溟,隻見他一雙眼牢牢看定的是聶無雙。她心中一窒,眼中忽地沁出淚來,掩了麵悄悄退了下來,而這時,舞曲剛剛停歇,聶無雙身上的舞裙猶如一片雲,隨著她的伏地而落下。

寂靜,禦花園突然寂靜下來。隨後,眾人不由紛紛叫好,聶無雙抬起頭,衝蕭鳳溟微微一笑,翩翩退了下來。

“果然是一支從未見過精彩絕倫的‘驚雲’!”蕭鳳溟哈哈一笑,讚道。底下宮妃命婦已是興奮地議論紛紛。

“啪啪……”兩聲巴掌,顧清鴻從恍惚中回神,看見蕭鳳青懶洋洋拍著巴掌,異色的眼眸中卻是一團火熱。

“她很美,不是嗎?”蕭鳳青忽然側頭對他低聲笑道,聲音中充滿了曖昧與邪魅:“而她更美的時候卻不僅僅是跳舞的時候……”

顧清鴻心頭一股熱血湧上,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一掌重重拍上蕭鳳青的心口。蕭鳳青冷笑一聲,腳一踢,連人帶椅忽地向後縮了幾尺,顧清鴻想也不想,掌心一翻,改劈為切,狠狠砍向蕭鳳青的肩頭。蕭鳳青舉手格擋。“碰”地一聲,兩人掌心的勁力碰撞在一起,發出一聲巨響。

亭子邊的金刀侍衛還未反應過來,眾人隻見兩條紫色人影飄出亭子,翻身飛上台上,兩個人竟然就這樣當著眾人麵前纏鬥起來。眾人不由低低驚呼起來,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能怔怔看著突然的變故。

蕭鳳青行動飄忽,他的身法詭異得可怕,似可以一瞬間出現不可能出現的地方。而顧清鴻姿態俊逸,一舉一動猶如青鶴照影,瀟灑中帶著孤絕的殺氣。

蕭鳳溟劍眉微微一皺,吩咐下去,皇後心中焦急,但不知現在情勢是如何,也不敢妄自出聲,隻能溫和向正走上前來的聶無雙道:“聶美人一起過來坐吧。”

聶無雙勉強笑道:“謝皇後娘娘,臣妾瞧著睿王殿下與顧相國切磋武功,都看得出神了。”

蕭鳳溟上前,握了她的手,微微一笑:“剛才五弟與顧相說你的舞極好,竟也要給朕獻獻武藝為宴席上多添幾分熱鬧。”他輕描淡寫一句話把兩人突然的衝突給掩蓋了過去。

聶無雙麵上感激,但手心卻冷汗涔涔。這件事轉圜得妙就是兩人有心獻武藝,轉圜不好就是在皇帝麵前動手,欺君的罪名。她目光複雜地看著蕭鳳青與顧清鴻,一個是她現在需要的依靠,一個是她不想讓他現在就死的男人。一時間饒是她滿腹才智竟想不出辦法分開他們。

“皇上,聶侍衛來了。”林公公上前低聲道。

蕭鳳溟點了點頭,揚聲說道:“今日比武,隻許點到為止,不許傷人。聶侍衛,你曾身經百戰,朕今天要讓大家看看你的武功到底如何。”

他回頭看著聶明鵠,語氣沉穩:“為將之道,貴在堅韌智勇,能忍人所不能忍,能吃人所不能吃的苦,光有匹夫之勇是不夠的,聶將軍你可明白?”

聶明鵠跪下,定定道:“微臣知道了。”他解開身上配刀,向台上走去。聶無雙心中一急,連忙上前攔住他:“哥哥!”

聶明鵠對她一笑:“妹妹,沒事的。皇上說了隻是切磋武藝而已。”他安慰地按了按她的手,大踏步而去。

聶無雙憂心忡忡地回頭看著蕭鳳溟,後者回給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聶明鵠翻身上台,抱拳對打鬥在一起的兩人道:“顧相國,據聞您文武雙全,今日明鵠也想領教一下。”

他說完,揉身上前。顧清鴻正單手劈向蕭鳳青的腰眼,眼見得自己左側飛來一腳,他不假思索,人側身翻飛出去。底下人隻覺得他的姿態如鷂子撲食,美妙異常,都不由喝彩起來。

蕭鳳青見聶明鵠上台來,撤手負立一旁,涼涼道:“聶將軍可要好好與顧相國切磋啊。”

聶明鵠臉色如鐵,一招一式殺伐之氣流露無遺,眾人本對他是罪臣逃將身份十分鄙夷,如今見他在台上威風凜凜,都紛紛對他改觀不少。聶無雙在亭中看得揪心之極,捏得手中的帕子都皺成一團。她知道顧清鴻有武功,但是一如他的為人一般,她根本不知道他武功到底有多好。如今看來,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深不可測。台上兩人鬥得難解難分,幾乎看不出兩人的身影,聶明鵠招式一開一合大氣又充滿了金戈鐵馬的殺氣,顧清鴻的武功卻如天空中翱翔的鴻雁,姿態優美。兩人似在切磋,但是明眼的人都看出兩人之間不死不休的殺氣。

“顧清鴻,你到底跟聶家什麽仇恨?”一掠而過,聶明鵠咬著牙冷聲問道。

“自然有仇!”顧清鴻輕飄飄一掌拍上他的肩頭,聶明鵠閃身避過,台上一塊木板受到掌力“哢嚓”一聲應聲而裂,可想而知,這掌要是打在人身上,不死也半條命去了。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人!你對得起我父親的栽培嗎?”聶明鵠眼紅如血,一拳狠狠擊在他的身上。顧清鴻飄飄向後退了幾步,卸去他排山倒海的勁力,他冷冷一笑:“你父親權勢過大,遲早也是皇帝的犧牲品。”

“那我小妹呢?”聶明鵠哈哈一笑,盯著他的麵上,眼中溢出淚光:“她又何罪之有!”

顧清鴻不由看向遠遠的亭子,那一抹倩影正看向這邊。自己又是為什麽要這樣趕盡殺絕?他一時間竟迷茫起來。心中忽然頹然一鬆,一口氣消散無影無蹤。

聶明鵠看準他心神渙散的時候,一拳猛地擊中他的心口。

“撲……”顧清鴻一口血噴了出來,不由捂著心口後退十幾步。

“大哥!……”聶無雙不由站起身來。

聶明鵠捏著拳頭,一把抓住顧清鴻,眸中血紅,勁力已經蓄滿了拳頭,這一下再打下去,家仇就可得報了!隻要再補一拳……

他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顧清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口血又湧上。現在他全身的勁力已經散亂,一時間根本來不及提氣抵禦。整個禦花園中仿佛突然間安靜下來,靜得幾乎能聽見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你殺了我吧。”顧清鴻啞聲說道,他安靜閉上眼:“我大仇已報,是時候你來報仇了。若你放過我,下一次……就是兩國兵戎相見的時候……你可能就沒那麽容易殺了我……”

“不!——不!……聶將軍放過他!聶將軍!”亭中七公主忽然回過神來尖叫起來:“聶將軍!你不能殺他,你不能殺他!——”

聶明鵠仿佛沒聽見,隻瞪眼看著手中的顧清鴻。

“大哥,放了他。”一聲柔柔的聲音傳來,聶無雙慢慢走近,歎息一聲:“皇上說隻是切磋。你殺了他就是抗旨。”

聶明鵠慢慢地放開他,狂怒的他已經冷靜下來:“皇上說得對,為將之道,貴在堅韌智勇。能忍人所不能忍。”他說完,大步離去。

聶無雙冷冷看了一眼顧清鴻,隨後翩然離開。她在一處僻靜的樹蔭下找到自己的大哥聶明鵠。聶明鵠看到她過來,勉強笑道:“小妹不用去陪皇上麽?”

聶無雙默默坐在他身邊,像是小時候一般把頭靠在他的肩膀,蟬聲陣陣,兩人之間卻越發沉默。許久,聶明鵠渾身顫抖,聶無雙看著他眼中的熱淚滾落,一顆一顆滾燙得幾乎要灼燒了她。

“哥哥,血仇要用血來洗。總有一日,我要應國的鐵騎踏平關山萬裏,血洗齊地來祭拜我聶家百口無辜族人!”她一字一頓地說道。

聶明鵠愕然抬頭,這才發現曾經溫柔的小妹早就陌生得叫他不敢再認。

宮宴過後,蕭鳳溟下旨,先是責備了聶明鵠失手傷人的無禮,隨後又擢升聶明鵠為禁衛軍統領,同時他還下旨寬言撫慰齊國使節顧清鴻,賞賜不少東西。顧清鴻傷勢不算太重,就在東林寺住持暫住的“天馬寺”中養傷。

聶無雙一舞成名,宮宴過後,蕭鳳溟特賜隨行聖駕。眾妃子不由眼紅嫉妒,但是心中又無可奈何,誰能如她一般一舞傾天?連自視力甚高的雲妃都不是她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