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三姐去太太屋裏跪了,說想去學校跟老師同學道別。

她說嫁人後還要靠娘家幫襯自己,必定會在局長麵前替父親和哥哥美言,隻希望嫁人前能去學校多待幾天。

她說的誠懇,太太也希望她歡歡喜喜的嫁了,而不是嫁個仇人過去。又看到李姨娘裁了料子給三姐做衣裳,以為她們是想開,樂意嫁人了,於是就痛痛快快答應了。

因日夜趕工,不過三天功夫就做好了衣裳。

這天早上,娘仨穿上縫了銀元、首飾在裏頭的棉襖,然後圍在桌前吃了頓早飯。

一頓早飯安安靜靜,誰都沒有言語,她們沒有討論若是失敗怎麽辦,隻是默默地望著彼此。

用過早飯後,李姨娘摸了摸三姐雪白的小臉,又給她整了整書包帶子,輕聲說:“小心些,若是沒等到我們,你千萬別自己跑,再回家來。”

“不,若沒等到你們,我寧可死在外麵,也不回這個家來。”

三姐陡然得了生的希望,便忽然想開了,覺得外麵天大地大,沒必要拘泥於這方小天地。以前她聽二嫂說出去工作,當時還笑話她,現在卻覺得女人又怎麽樣?若能養活自己,自然誰的話也不用聽。她恨死了這個家裏的人,恨死了不把她當人看的父親。她此時篤誓,還存了一種別扭的心理,你們不是非要作踐我嗎?那我就死給你們看,讓你們良心不安。

這個小姑娘不知道,隻有好人才會良心不安。

三姐上學去了,李姨娘也光棍,端著水果去見劉老爺。她本就是伺候人的,慣會撒嬌歪纏,就算三十多歲了也功夫不減。

“三姐就要出嫁了,我這當姨娘的就想多給她置辦點東西,想親自出門挑挑,老爺就應了我吧。”她跪在地上抱著劉老爺的腿說,“我知道老爺不會虧待三姐的,隻是我給她做,也是個心意,就當圓了我這當娘的想念。”

劉老爺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隨手拿出五塊銀元給她,歎了口氣說:“母女天性啊,難為你了,我這當爹的也不是不疼她,讓她自己想開點。哪家的小姐不嫁人呢?她嫁過去就是姨太太,穿金戴銀,還有什麽不滿?”

“老爺說的是,三姐也感念老爺的恩情。”李姨娘把銀元攥在手裏,嘴角露出了笑容。

她帶著雪蘭大大方方走出劉家大門,她們輕裝而行,李姨娘隻拿了個巴掌大的手提包,雪蘭倒拿了個小包裹,裏麵裝著點心,她邊走邊吃,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車夫正等在門口,李姨娘卻塞給他一毛錢。

“我們要去逛的地方太多,趕馬車不方便,我們就坐黃包車走,大哥歇會兒,去喝杯茶吧。”

然後不等車夫說什麽,她就拉著雪蘭坐上了路邊一輛黃包車。

黃包車轉彎後,她發現身後沒人跟來,於是就說:“去附近的女子中校。”

不一會兒,她們在學校大門口見到了三姐,她興奮的奔過來,撲在李姨娘懷裏。

“我假裝肚子疼,老師就放我出門了。”她擦擦眼淚,露出了笑容,仿佛心裏的大石頭已經落地。

她們在小巷子裏脫下了身上的緞子衣裳,隻穿藍布棉襖,又叫了另一輛黃包車去火車站。

通陽是北方的小城市,但火車站也是人擠人。

她們找到了賣黃牛票的那個商店,買了最快發車的三張過車票,也甭管火車開往哪裏,直接上了車。

當火車啟動的時候,三人都笑了,這笑容帶著放鬆和釋然,帶著脫離束縛和天大地大的自由舒暢。

“我真害怕,到剛才為止,我都緊張地想吐。”三姐摸著胸口說,“娘,咱們這就跑了嗎?”

“跑了,以後過得再苦再窮,也不回來了。”

養到十五的閨女,終於能正大光明叫她一聲娘了,也許是想起了這些年的委屈,李氏又落了淚,用棉襖袖子擦了擦臉。

她們剛才匆匆上了火車,直到現在才開始研究車票。

這車票是一張白紙,用紅油墨印刷的,字又密又小。

三張票花了五個銀元,這是很大一筆錢,雪蘭原以為是黃牛票的原因才這麽貴,誰知終點站卻印著‘北平’兩個大字。

“娘,這票是去北平的。”三姐說。

“北平……”李氏皺著眉頭,顯然不知這是哪裏。

“就是前清的京城啊,這幾年改名叫北平了。”三姐說。

“京城啊,那可是大地方。”李氏惴惴得說。

三姐卻很開心:“咱們也能去京城了,真好。”

她們買得是二等車廂的坐票,裏麵人不多,都是穿得挺體麵的人。

李氏沒出過遠門,連通陽都沒出過,她原以為坐火車離鄉是多麽驚天動地的事,如今做了,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火車上也有不少女人呢。

她們上車太匆忙,沒有準備任何東西,隻有雪蘭包裹的幾塊點心,午飯就用這個填了肚子,可是距離到站還有很久很久。

而劉家大院正鬧翻了天。

劉家人直到下午才發現事情不對頭。

那會兒車夫剛把四姐幾個女孩子接回家,然後稟報說沒有接到三姐。

“我去學校問了老師,老師說她不舒服,上午就離開了學校。”車夫說。

劉老爺皺起了眉頭,問門房:“李姨娘回來了嗎?”

門房說:“早上帶著五姐出門後,就沒回來。”

“他媽的!賤貨!”劉老爺摔了茶碗,疾步向李姨娘的房裏走去。

李姨娘屋裏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人們進去翻箱倒櫃,發現一件衣服都沒少,隻是首飾匣空了。

待聽車夫說,前幾日李姨娘吩咐五姐去首飾店賣了首飾,劉老爺就砸爛了一屋子的東西。

“叫人去找!去找!真是膽大妄為、愚蠢之極!”

“去治安局,說家裏的姨娘拐帶兩位小姐跑了。”太太焦急的說,“怎麽辦?都說好了的,半月後送到局長府上,這下可怎麽交代!”

“臭婊子,竟然敢騙我!”劉老爺氣的青筋暴起,想起早晨那賤人來找他哭訴,他還給了她五塊銀元呢,竟然是準備逃跑的!

“這李姨娘是不是瘋了?她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小姑娘跑出去,能的她!隻怕沒有餓死在路邊,就先叫人賣進窯子了,果然戲子出身的都是婊子,給她活路不肯走,偏帶著女兒往火坑裏跳!”

“我好吃好穿養了她們三個十幾年,沒想到養出三個白眼狼來,等抓回來,我扒了她們的皮!”

雪蘭她們能順順利利的逃走,也多虧了她們日常給別人的印象。三個懦弱的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嬌滴滴的養在宅門裏,別說她們自己逃走,趕她們出去也趕不走的,誰想這樣的女人竟帶著兩個女兒跑了呢。

“先別想扒她們的皮了,先想想怎麽應付局長吧,都說好了的親事,新娘子跑了,這不是落他麵子嗎?咱們老大在人家眼皮底下,以後還有好?”太太恨恨地眯起了眼睛,“我看,要是臨時找不回三姐,就先拿四姐頂上去。”

劉老爺卻搖搖頭:“四姐不行。”

“怎麽不行!一個賤人生的丫頭片子,還比不過老大的前程重要嗎!”太太心頭起火,暗罵這老頭子怎麽沒染上花柳病死了呢。

“四姐有人家了。”劉老爺說,“她自己認識一個男同學,是豐業製藥家的大公子,鄭姨娘早跟我說過了,等四姐過了十六就嫁過去當小,我臨時變卦,不是得罪人家嗎?”

“那咱們老大怎麽辦?”

“我看,把百靈嫁過去。”劉老爺說,“她十六歲了,正合適。”

“她可是熊家的人,再說姨奶奶能答應嗎?老太太那邊又怎麽說?”太太遲疑地問。

“我妹妹生不出兒子,熊家把個生了兒子的小妾寵上了天,妹妹一氣之下回了娘家,都兩年了他們也不來接,難道還會在乎這兩個閨女嗎?至於我妹妹,吃我的,穿我的,我可不白養著她。”劉老爺又吩咐道,“這次可把人看緊了!”

鄭姨娘屋裏,四姐擔憂地問:“娘,他們不會拿我代替三姐吧?”

鄭姨娘正在做針線活,她幽幽地說:“放心,你不會有事的,不過我倒是小瞧了李氏那個女人,她還真有膽子帶著閨女逃跑,不過這是有膽無謀。一個弱女子,還帶著兩個孩子,無依無靠的,簡直是找死。這做人啊,最不能衝動,做事情更要謀而後動,頭腦一熱做出的事情,總是讓人後悔的。雖一時被人壓製,但隻要忍住了,細細謀劃,早晚有翻身的一天。隻是李氏大字不識一個,所以也不懂這些道理。”

四姐若有所思。

鄭姨娘又摸了摸女兒的臉:“你早晚要嫁給趙公子當小,他們家大業大的,你可別仗著跟他有情誼就自以為是,得低扶做小伺候他們一家人,讓人人都念你的好。這男人啊,在女人麵前都像孩子,你得花心思讓他依賴你,他早晚會離不開你的,到時候雖然是當小,你卻能當他的心頭肉。大房就是氣死,也拿你沒辦法。我是嫁給了老爺這沒心肝的東西才沒得著好,不過那趙公子,一看就是好擺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