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淩波不過橫塘路(三)
警察局的拘室,有一扇小小的鐵窗,透出青白的天光,映在拘室的地上一塊菱形的慘白,透出鐵柵一條條的黑影,侯季昌腦子發僵,仿佛塞滿了鉛塊,沉得抬不起來,什麽都不能想。恍惚聽到咣啷咣啷的鑰匙聲響,定了定神,原來是一個警察拿著匙圈來了,打開了門,很客氣的道:“請跟我來。”
在長長的甬道裏,遇見了楊清鄴,他的手臂上受了輕傷,已經被包紮好了,侯季昌心裏一陣發怵,腳下的步子不由慢了幾分,見引路的警察在前頭拐彎處相侯,忙加快了腳步跟上去。
上了樓皆是些辦公室,警察將他們引至走廊頂頭的一間,侯季昌看到門上貼著“局長室”的標簽,心裏七上八下,他在街上擅自開,是嚴重違反軍法的,如果移交軍事法庭,必會受到重懲,所以一顆心撲騰撲騰亂跳。一踏進去,隻見沙發上熟悉的身影,心下一鬆,旋即又是一緊。
侯鑒誠騰得站起來,幾步就跨到他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知死活的畜牲,將我平常的話都當成耳旁風。我告訴你,這回你闖下的彌天大禍,你死一萬次也不嫌多。”
“知公,知公。”旁邊一個便裝的中年男子,連聲勸阻,因為侯鑒誠字知衡,親近一些的親友皆喚他的字,同僚一貫客氣,所以有此敬稱。那人道:“此事分明是一場誤會,知公不必自責過甚。”
侯鑒誠早氣得麵色發紫,被他這麽一攔,將足一頓,“嗐”了一聲,呼哧呼哧隻喘氣。侯季昌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心裏害怕,並不敢作聲。那人極為做人,見他們父子幾成僵局,於是道:“此中的誤會既然已經澄清,依在下愚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開之事,我會交待他們不必外傳,令公子的前程要緊。”
侯鑒誠十分感激,連連拱手,道:“多謝仁公成全,如此大恩,侯家上下銜環以報。”那人微微一笑,說:“倒不必謝我——有交待說是務必要安靜為宜,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侯鑒誠連聲道:“是,是,鑒誠理會的。回家後我定然一力約束小犬,不讓此事再生半分枝節。”停了一停,又說:“犬子誤傷到這位……這位楊上尉,鄙人真是十分過意不去,楊上尉若有所要求,鄙人必然萬死不辭。”
清鄴從頭到尾一直緘默不語,此時方說了一句:“不需要。”侯鑒誠聽他語氣冷淡,心下不由有幾分惶然,回頭又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似是清鄴的長輩身份,笑道:“這孩子就是脾氣執拗,真不懂事。”輕輕一句便將尷尬湮於無形,侯鑒誠聽他如斯說,才喝令侯季昌上前賠禮。
一時辦完了手續,四人同時從警局出來,侯鑒誠堅持要送那人與清鄴先上車,那人謙遜再三,終究還是與清鄴先乘車而去。侯季昌見那部黑色的雪弗蘭掛著白底的牌子,車牌號卻是紅字,這種車牌被稱為“邸牌”,曆來隻壽邸及侍從室車輛使用,不僅可以出入專用公路,而且在平常街道上,全部車輛亦是見此種車即讓,最為殊先。心下大驚,向父親望去,侯鑒誠見他又驚又疑,低聲怒道:“總算知道自己不知死活了?回家再和你算總賬!”
清鄴見汽車一路風馳電掣,兩旁的街景不斷往後退,夜深人靜,街頭空蕩蕩並無行人,他們這部汽車開得飛快。他忽然說:“我要先去醫院。”那人道:“顧那裏,已經派人去照顧了,隻是一點輕微的擦傷,鄴官請放心,絕不會有事情的。”
清鄴聽他雖然口喚自己乳名,語氣中卻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你們答應過我,不成天盯著我。我告訴你,顧的事你們若是敢先泄露一個字讓他知道,我絕不答應。”
那人歎了口氣,說道:“鄴官,如果我們真的成天盯著你,能出今天這樣的亂子嗎?別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們擔驚受怕一場,也應該跟我回去見見主任。如果你執意要先去看顧,我也由你。不過你素來知道輕重,顧的事情,我想不如鄴官自己先開口去說,說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鄴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說:“那我跟你回去,不過我受傷的事情,你們要替我瞞著人。”
所謂瞞著人,也隻是指瞞住一個人罷了。那人道:“已經這樣晚了,不會驚動人的,不過我隻擔保今天晚上替你瞞住,將來的事情我可不便擔保。”
何敘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別墅花園。清鄴自幼來得熟了,和自己的家一樣,一個聽差接到他下車,滿麵笑容的說:“鄴官來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敘安半夜被電話驚醒,得知了這件事情,立刻派人去處理。他是個最修邊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換了襯衣西服,穿得整整齊齊。清鄴素來對他十分客氣,遠遠就叫了聲:“何叔叔。”說:“害您三更半夜還替我擔心,真是不應該。”
何敘安本來繃著臉,預備了一大篇說辭,但見到清鄴這幅樣子,他身份有礙,許多話倒不便直斥了,隻說:“你知道我們替你擔心就好,好容易從前頭回來,不好生休息幾天,還折騰我們這些人做甚。”又問:“到底傷得怎麽樣?”
清鄴說:“沒事,就擦破點油皮。”
何敘安道:“已經這麽晚了,今天不要回營房了,就在我這裏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帶你去見先生。”
清鄴遲疑了一下,何敘安將他一手帶大,視若親生,忍不住說道:“人人都讚你有出息,我看你真是糊塗一時,若是要對先生講明顧的事情,還不趁著他心疼你的時候好說話?”
清鄴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謝謝何叔叔。”
慕容灃每日早上吃過早餐之後,必然要散步一小時,所以每日八點一過,竟湖官邸門前的一條柏油路戒嚴,這條路本來就是專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車輛。路口一封寂然無聲,隻聞路側溪水潺潺,兩側槐蔭似水,山壁間偶然閃出一枝山花燦爛,照眼欲明。枝葉間晨鳥啼鳴,更顯幽靜。慕容灃沿著這條山路慢慢踱著步子,侍從室的汽車徐徐的隨在十步開外。
這天他走得遠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構築一亭,視野開闊,正對著山腳下的十丈紅塵,初夏的早晨空氣新冽,他漫不經心的踏在草地上,草葉輕軟,微有露水濡濕了鞋,亭中的人已經走下台階來,伸手相攙,先叫了一聲:“父親。”
慕容灃反倒住了腳,看他小臂上的紗布,皺眉道:“這是怎麽回事?”
清鄴輕描淡寫的說:“昨天和他們練單扛,不當心摔下來蹭的。”
慕容灃說:“胡扯,你七歲就會單手倒立,怎麽會從單扛上摔下來,就摔下來了,也不會摔成這個樣子。”
清鄴倒笑了:“父親英明,我就知道瞞不過,是擦的時候走了火,子彈不當心刮破了皮。”
慕容灃素來溺愛他,聽他說得不盡不實,也不過哼了一聲,不再追問。
清鄴道:“父親這陣子準又睡的不好,看這兩鬢的頭發,又白了幾根。”
慕容灃說:“少拍馬屁,我說過了,前線絕不許你再去,你別白費氣力了。”
清鄴道:“軍人當以身在沙場為榮,父親,這是您去年在稷北畢業禮上的講話。”
慕容灃終於撐不住笑了,說:“你倒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愛憐的望著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兒,如今已經長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長身玉立,眉目間可以分辨出依稀與自己當年無二的飛揚跳脫,那種躍躍欲試與雄心萬丈,自己亦是經曆過的吧。口中說:“前線林彈雨,我私心是不願你去的,況且你已經去過了。如今你們師回防,正好休息兩天,我想送你出國去念書,國外的許多軍事學校,可以學到不少東西。”
清鄴道:“您叫我不去前線亦可,不過還有件事情,我想和您商量一下。”
慕容灃笑罵:“在我麵前還敢討價還價的,也隻有你這臭小子了。”
清鄴聽他開口罵人,知他心情漸好,於是趁熱打鐵,說道:“那您要先答應了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總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灃道:“滾蛋,什麽事都不說,哪有先答應的道理。”
清鄴明知他這樣說,其實已經是答應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灃負疚於這個兒子,反倒寵愛非常,從來是要什麽有什麽。今天他卻躊躕了片刻,臉上不知為何突然發起燒來,隻覺得這樁事情,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慕容灃見到他這個樣子,忽然明白過來,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問:“是不是那個姓顧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鄴不想他已經知道了,大覺意外,轉念一想,自己的一舉一動,素來都在侍從室的眼中,哪怕何敘安替自己壓了下來,指不定有旁人已經在他麵前多嘴了。自己失了主動,父親又是這種大不以為然的表情,這件事情看來不易解決,所以當下沉默不語。慕容灃道:“顧人才不錯,你眼光很好,不過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算了,我也不說什麽,若是想要認真和她結婚,那我是絕不能答應的。”
清鄴直覺他是會反對的,卻沒想到是這種斬釘截鐵的態度,吃了一驚,叫了聲:“父親——”一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慕容灃道:“這個人我已經知道的極清楚了,估計你不曉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兒。當年我大軍攻破定州,李重年舉自殺,可以說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麽會肯答應將女兒嫁給你?”
清鄴隻覺得晴天霹靂,萬沒想到世事如此,站在那裏,整個人如癡了一般。隻覺得一顆心痛到極處,他與淩波少年愛侶,雖然聚少離多,總以為來日漫漫,終能鴛守。沒想到白頭誓言猶在,冥冥中的翻雲覆雨手,竟這般殘忍,就此生生要斬斷紅絲。
慕容灃見他麵色如灰,說道:“鄴兒,算了吧。”清鄴隻覺得眼中霧氣上湧,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他雖然身世曖昧,可是亦是萬千寵愛長成的天之驕子。自幼諸事皆是順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設百計替自己辦到。自從學成,年少氣盛,總以為天下事無可不為,不料到命運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愛人偏偏與自己是宿仇兒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願,不行又能如何,心如刀割,頓時連聲音都啞了:“我不能。”
慕容灃見愛子如此,心疼不已,說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過是個女人,另覓佳人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們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個才貌雙全的,讓你稱心如意。年輕人血熱,總覺得萬難割舍,其實時日一久也就淡了,鄴兒,出國去住兩年,我保證你能忘了她。婆婆媽媽兒女情長,成何體統?”
清鄴傷心欲狂,聽到他這樣說,不知為何生了一種憤懣,脫口大聲反問:“父親,難道你能忘了母親麽?”
慕容灃臉色頓時唰得變了,連半分血色亦無,眉頭皺起,眼瞼微微跳動,鼻息粗嘎,連呼吸都沉重起來,清鄴從未見過他這幅樣子,一個念頭猶未轉完,慕容灃忽然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啪”一聲清脆響亮,將清鄴打得怔在那裏,慕容灃也怔住了,過了足足幾秒鍾,清鄴方才如夢初醒一般,臉色煞白的往後退了一步。這二十餘年來,他從未嚐受過父親一根小指頭,即使是無理取鬧,總是父親順著自己的時候多,今日急怒交加,話說得直了,沒想到竟然挨了他一耳光。
他本來就傷心至極,此時更是羞憤交加,突然掉頭就往山下奔去,慕容灃亦回過神來,叫了聲:“鄴兒。”清鄴心神大亂,腳下一軟被山石絆住,跌了一跤。亦不聞不顧,站起來依舊一口氣順著山路疾奔下去。慕容灃又叫了一聲,侍從官們從欄杆後探頭探腦,終於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來,見他臉色青白,低聲相詢:“先生,要不要去追他回來?”
慕容灃見清鄴已經奔到山路拐彎處,去勢即快,山路兩側的崗哨皆仰麵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攔阻。他長長歎了口氣,說:“罷了,由他去吧。”
山間風大,吹得他長衫下擺飄飄拂拂,那風像小兒的手,拂在人的臉上,又輕又軟,心底深處,最粗糲的地方猝然被揭開,才知道底下是得絕不堪一觸的脆弱。這麽些年來,萬眾景仰的人生,戎馬倥傯縱橫天下,幾乎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過往歲月,那些如海情深,不能割舍的時候,也曾這樣傷心如狂,也曾這樣幾乎忍不住熱淚。
一切竟然都過去了,竟然熬了下來,再深的情,再痛的愛,抱著漸漸冷去的身軀,連一顆心都寸寸灰去。那一刹那的絕望,有誰能夠明白。當最愛的容顏在懷中失去生氣,當最後一次呼吸終於落定,那血濡濕的並不僅僅是自己的衣裳,連五髒六腑都被絞成了齏粉,和著暗紅微冷的血,緩緩凝固,從此此生便改了一個樣子,活得再風光,抵不過午夜夢回,漸漸醒來方知一切成空的虛冷。
“先生。”
恭敬的聲音,探詢般的叫了一聲。他定定的望著眼前的侍從官,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順著山路蜿蜒下去,那樣多的實荷彈的侍從,他突然生了一種倦意,懶怠得不想再待在這裏。說:“叫敘安來見我。”指一指崗哨,說:“都撤賺統統都給我撤走。”
侍從室的副主任摸不著頭腦,但他莫名其妙的大發雷霆,亦不止一回兩回了,何況今日清鄴翻臉而去,想必他心裏十分難過,不讓他發泄出來,反倒傷身。所以並不勸阻,連聲應是。一走下去,就命令侍從官們:“擴大崗哨半徑,統統往後退數米,注意隱蔽,不準再讓先生瞧見。”
何敘安本來就在竟湖官邸待命,聞知傳喚便步行上山,十餘分鍾後便出現在他麵前,路上已經知道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見麵之後並不言語,靜待他的吩咐。
慕容灃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見一見李夫人。”
何敘安明知他意欲何為,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勸說她攜女搬賺從此再不回烏池。”
容灃欲語又止,何敘安說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勸服李夫人,李性情剛烈,如果知道清鄴……如果知道兩家的淵源,此事也難諧。”
慕容灃聽到“李性情剛烈”幾個字,頓時心如刀割,轉開臉去,過了許久,方才“嗯”了一聲,說:“她性情剛烈……”就此停住,語氣悵然。
何敘安道:“唯今之計,唯有快刀斬亂麻,就此了斷。鄴官不過傷心一時,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灃許久許久並不說話,過了足足有幾分鍾之久,何敘安見他並不作聲,正待慢慢退賺身形剛剛一動,慕容灃驀然抬起頭來,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絕不許你們再做這樣的事,你若說服不了李夫人,我就親自去。”
何敘安大急:“先生!”
慕容灃道:“我主意已定,你什麽都不用說了。”
何敘安歎了口氣,隻覺風聲輕軟,從耳畔掠過,煩惱頓生。
清鄴一口氣從山上奔下來,順著柏油路一直跑到盡頭,遠遠看到侍從官設的封卡,他們皆是相熟人的,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還叫了他一聲“鄴官”,見他不應,大是驚訝。他早就越過圍欄,出了專用公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方見到車來車往,他本來是坐侍從室的車來的,站在路邊怔了許久,才揮手攔下一部卡車。那卡車亦是一部軍車,見他穿著上尉軍銜的軍官製服,揮手攔車,自然停下來。聽聞他要搭一段路,滿口就答應了。
清鄴上了車,亦不知自己要往哪裏去,那開車的人哇啦哇啦和他講話,卡車開得極快,窗子哢哢的響著,伴著轟隆隆的車聲,所有的聲音全擠在耳中,那樣聒噪,可是世事冷漠,仿佛這世上,就隻剩了他孤伶伶的一個人一樣。
卡車本來是進城去拖軍需物資的,司機連問數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進城去。”
司機見他神色有異,亦不敢再多問,他將頭靠在車窗上,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飛快晃過。起初認得淩波的時候,她的一顰一笑,適才父親的勃然大怒,幼時父親的溺愛,自己病中哭要母親時,總是他親自抱了自己在走廊裏走來走去。那樣滾燙的溫度,他迷迷糊糊的睡著,父親一趟一趟走過來又走過去,笨拙的哄著勸著,侍從官們有時實在看不過去,要換一換讓他休息片刻,他總是不肯,緊緊的抱著自己,就如同抱著一撒手就會失去的舉世珍寶,他身上有淡淡的硝味與煙草的氣息,他哭得累了,終於睡著了。
車子進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車,三輪車上來兜生意,四五個車夫圍著他七嘴八舌:“長官,坐我的車吧,不管你去哪裏,都隻要五角錢。”“長官,坐我的車,我的車幹淨。”那樣吵鬧,就像是第一回下營隊,晚上大家睡不著,鼓聒起來,熱鬧極了。最後當然挨了罵,教官在走廊裏一咳嗽,頓時鴉雀無聲。
就像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一樣,那樣多的人,整肅三軍,頓時轟然如雷般全體起立,整齊劃一的聲音是舉手敬禮。待父親回禮之後,“啪”一聲放手重新立正,鴉雀無聲,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這樣的人生,誰能知道他會耐心的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的走來走去,在自己抽泣著哭鬧要母親的時候,他會精疲力漿臉上顯出那樣的落寞與痛楚。
透過童年模糊的淚光,他臉上分明有淚,自己伸出手去,那樣滾燙的熱淚,滾滾的落在自己臉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駭到了:“叔叔,你別哭,你別哭。”
更多的熱淚落在自己發間,他緊緊抱著自己,這天下誰也不知道他竟也會哭,隻除了自己。
他定了定神,決心先上醫院去看看淩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見她一麵。
他知道淩波被送到江山總醫院醫治,所以雇了部三輪車到醫院去,先尋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誰知護士翻看記錄,告訴說:“姓顧的已經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驚,問:“走到哪裏去了?”
護士搖了,說道:“不曉得,她的傷還沒好,但今天一早就辦了出院手續,走了。”
他憂心如焚,掉頭而去,在醫院門口跳上一部三輪車,說:“快,寧家巷。”
遠遠的可以看到那熟悉的兩扇黑漆院門,經過多年風雨漆色微剝,此時虛掩著,仿佛剛被人隨手帶上。他微微鬆了口氣,一口氣奔到門前,伸手輕輕叩響院門,就如往常一樣,過不久後,就可以聽到熟悉的聲音,清脆婉轉,問:“是誰?”
久久沒有人來應門,他等了這麽久,仿佛已經是半生。
他終於伸手緩緩推開院門,門“吱呀”一聲應手而開,但見滿院棗花漱漱,落了一地,寂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