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琬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時候發著高熱,睡在床上,母親叫人去煎藥了,四周都是柔軟的黑,獨獨剩了她一個,帳頂是黑洞洞的,那些繡花挨挨擠擠,一直擠到眼前,簇擁得叫人透不過氣來。沒有人在,惶然得想要大哭。她定一定神,天花板是拿舊報紙糊的,一大攤一大攤漏雨的黃色汙漬。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她本能的縮成一團蜷在那裏。那板結的被子搭在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

靜琬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時候發著高熱,睡在床上,母親叫人去煎藥了,四周都是柔軟的黑,獨獨剩了她一個,帳頂是黑洞洞的,那些繡花挨挨擠擠,一直擠到眼前,簇擁得叫人透不過氣來。沒有人在,惶然得想要大哭。她定一定神,天花板是拿舊報紙糊的,一大攤一大攤漏雨的黃色汙漬。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她本能的縮成一團蜷在那裏。那板結的被子搭在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

她幾日來一直投宿在小旅館裏,除了火炕,屋子裏隻生著一隻爐子,爐上的大銅壺裏水燒得開了,哧哧的騰起淡白的蒸汽,她掙紮著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想暖一暖手,外麵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劈避啪啪的此起彼伏,比大年夜還要熱鬧。茶房替她端著煎好的藥進來,本來是個快嘴的夥計,剛去瞧了熱鬧,更是憋不住話:“哎呀你沒眼福,今天六少結婚,滿街的人和車,那跟著花車護送的,足足有數十部汽車。走了半天也沒看到走完,真是好大的排場。”她的手止不住的發顫,大顆的冷汗沁出來,出走那晚風雪交加,受了風寒之後,她一直發著高燒,最後還是茶房替她請了位中醫郎中來。幾付藥吃下去,燒並沒有退,每天人總是滾燙的,嘴上因為發熱而起了皮,皮膚煎灼一樣的痛,似要一寸一寸的龜裂開來。

她一口氣將藥喝下去,那一種苦,直苦到五髒六腑全都要滲得透了,存在胃裏隻是難受,過不了一個鍾頭,到底搜腸刮肚全都吐了出來。正在難過的時候,隻聽前麵一陣喧嘩傳進來,緊接著聽見茶房嚷:“查房了查房了。”

她心中一緊,四五個治安隊的士兵已經一擁而入,闖到天井裏來了。她平常所見的承軍中人,大都是些高級將領,除了偶露出些霸氣,多少還算有幾分風度。除此之外所見皆是衛戍近侍,隻見這幾個人,雖穿著治安隊的製服,卻是一臉的匪氣,挎著槍斜睨著眼睛,隻在眾房客中瞄來瞄去。

她心裏知道不好,於是先將一把零錢握在手裏,待得一名士兵走過來,便塞到他手裏去,堆出一臉的笑:“大哥,麻煩關照些。”那人接了錢在手裏,輕輕一掂,倒沒有說什麽,旁邊一個老兵侉子,卻眉開眼笑:“大姑娘嘴頭真甜,跟抹了蜜似的,再叫一聲哥哥我聽聽。”一邊說,一邊就湊上前來。靜琬心中慌亂,隻見他滿口的牙叫大煙熏得漆黑,那腥臭的口氣直撲到臉上,心中一陣惡心,忍不住就要作嘔。可是她一整天功夫隻吃了半碗麵條,剛才又全吐了出來,彎著腰隻嘔出些清水。那人伸手就來拉扯:“大姑娘怎麽啦?難不成病了?哥哥我給你瞧一瞧,包管你的病就好了。”靜琬病中無力,哪裏掙得脫去,她何曾受過這樣的折辱?隻覺得氣怒交加,又羞又忿,直欲要暈過去。另幾個人見同袍毛手毛腳占她便宜,隻是笑嘻嘻在旁邊起哄:“大姑娘笑一個,別繃著臉啊。”

靜琬又氣又急,見他一隻手竟向自己胸口摸來,情急之下未及多想,本能將手一揚擋過去。不想那老兵侉子一步正湊上來,未曾提防,隻聽“啪”一聲,竟被她搧了重重一記耳光。承軍軍紀雖嚴,可是那些老兵侉子作威作福慣了,逆料到這樣一個弱女子竟敢出手反抗。那三四個人都是一怔,被她打的那人更是惱羞成怒,一腳就踹過來:“他媽的找死。”

靜琬躲閃不及,被他一腳正踹在小腹上,“啊”了一聲,隻覺得劇痛難耐,如萬箭相攢,整個人一下子往後跌去,緊緊抓著門扇方未倒下,劇痛一波波襲來,兩眼望去隻是白花花一片。那幾個人笑著逼近前來,她額上隻有涔涔的冷汗,咬一咬牙:“我是劉師長的親戚。”

那老兵侉子怔了一怔,嗤笑一聲:“扯你娘的蛋!你是劉師長的親戚,我還是劉師長他親大爺呢!”另幾個隻是哈哈大笑,靜琬痛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一手按在小腹上,另一隻手緊緊抓著門扇。她明知如果拿出特別通行證來,隻怕自己的行蹤就會被人知道。可是眼下情勢緊迫,隻得掙紮著喘了一口氣,取出那張短箋,拿發抖的手指遞過去。

那人並不識字,隨手遞給同伴:“老李,你念念。”那老李接在手裏念道:“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目光所及,已經掃見後麵鈐著朱紅一枚小章,正是“沛林”二個篆字。那老李因為粗通文墨,原本曾在營部當差,軍中凡是秘密的文書往來,慕容灃總在其後鈐私印。所以他識得這印章,嚇得一大跳,本能“啪”一聲立正,舉手行了個禮。

靜琬痛得滿頭大汗,隻覺得一波波的天旋地轉,靠在那裏,微微喘著氣,可是每一次呼吸,幾乎都要牽出腹中的陣痛。那幾個人麵麵相覷,互相看了兩眼,不曉得該如何收場。她幾欲要哭出來:“給我滾。”那幾個人如蒙大赦,逃也般退出去了。旅館裏的其它客人,都像瞧著怪物一樣瞧著她,還是茶房膽子大,上來攙了她一把。她走回屋子裏去,牙齒已經將嘴唇深深咬了一個印子,她的全身的重量幾乎都要壓在那茶房的手臂上,那茶房見她身體不住發抖,隻怕出事,心裏也十分害怕。她抽了一張鈔票給那茶房,說:“這錢是房錢,勞駕你給我找一部洋車來,餘下的你收著。”

那茶房本來見她孤身一個弱女,又一直病著,十分可憐,接了錢在手裏,答應著就去幫她叫車,車還沒有叫來,那幾個治安隊忽然又去而複返。一見了她就厲聲質問:“將通行證交出來。”她情知不好,腹中如刀剜一樣,疼得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那老李已經一把奪了通行證,說:“這定然是假的無疑,劉師長的家眷,怎麽會住在這種地方?我看你定然是混進城來的奸細。”靜琬死死的用手按住小腹,那冷汗順著鬢角一滴滴滑落,隻覺得他說話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連他們的臉也看不清楚了。

那幾個人已經如狼似虎一般欺上來,不由分說,將她推攘了出去。她虛弱已極,隻得任由他們將自己帶到治安公所去,方踏進公所大門,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先前被她打了一掌的那人,罵罵咧咧踢了她一腳:“臭娘們真會裝死!”這一腳正踢在她肋下,她輕輕哼了一聲,痛醒過來。隻聽旁邊有人說:“舒司令說了,先關起來再說。”然後腦後一陣劇痛,被人扯著頭發拎了起來。另外一個人在她背心裏用力一推,她蹌踉著向前走去,那人將她攘進監房,咣當一聲鎖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