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平七八月間,暑熱甚酷,靜琬雖然貪睡,但夏日晝長,十點多鍾的樣子,已經是豔陽高照,滿院的花木扶疏,鬱鬱蔥蔥,她起的既遲,就沒有吃早飯,拿了塊蛋糕,一邊吃,一邊就看今天的西文報紙。報紙上還在分析承穎在鄭家屯的衝突,說道兩軍的布防與實力,外國政府從中斡旋……她看到“承軍”二字,就不覺生了一種煩躁,將報紙扔開到一旁,尹太太見她看報紙,於是問:“報上說什麽,是要打仗了嗎?”

乾平七八月間,暑熱甚酷,靜琬雖然貪睡,但夏日晝長,十點多鍾的樣子,已經是豔陽高照,滿院的花木扶疏,鬱鬱蔥蔥,她起的既遲,就沒有吃早飯,拿了塊蛋糕,一邊吃,一邊就看今天的西文報紙。報紙上還在分析承穎在鄭家屯的衝突,說道兩軍的布防與實力,外國政府從中斡旋……她看到“承軍”二字,就不覺生了一種煩躁,將報紙扔開到一旁,尹太太見她看報紙,於是問:“報上說什麽,是要打仗了嗎?”

她說:“還不是那幾句話,那個外國的軍事分析家說,雖然局勢十分緊張,但估計近期不會打起來。”尹太太說:“那就好,一打仗總是兵荒馬亂,叫人心裏不安。”又說:“你不是和建彰要去逛公園,怎麽到現在還不出門?”

靜琬看了看鍾,說:“是去明明軒吃大菜,反正公園隔幾天就在逛,和自家花園一樣了,還有什麽意思。”明明軒是乾山公園內的一間西餐館子,十分的有名,靜琬一直喜歡那裏的桃子凍,所以建彰與她久不久就要約在明明軒。

她十一點才出門去,到了公園裏,已經是快十二點鍾了。這天是禮拜天,一間明明軒裏差不多是滿座。因為是熟客,西崽滿麵笑容的迎上來,說:“尹小姐來啦,許少爺早就在那邊等著呢。”

因為來吃西餐,所以許建彰也換了西服,正中午的陽光猛烈,彩色拚花玻璃的長窗,漏進一扇扇五顏六色的光斑,有一塊淡黃色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臉上,他不覺微微眯起眼睛,他額上烏黑的發線筆直,那笑容溫和,叫她心中不由自主覺得溫軟安逸,含笑問:“等了許久了嗎?”他說:“也才剛到一會兒。”

剛上了菜不大一會兒,忽然外麵一大陣喧嘩聲嚷進來,餐廳裏本來有俄國樂隊在那裏演奏,那喧嘩聲連音樂聲都打亂了,有人在大聲的說著什麽,還有人在連聲發問,許多客人都情不自禁的張望,西崽匆匆的走過,靜琬叫住他問:“出什麽事了?”

那西崽說:“報館剛剛傳來消息,承軍宣戰了。”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不知道為什麽,整個人就像是呆了一樣。她過了好一陣子,才轉過臉去看許建彰,他的眼中掠過一縷悲戚,可是極快就被一種從容給掩蓋了過去。他的聲音也像是很平靜:“看來要亂上一陣了。”靜琬也漸漸的回過神來,若無其事的說:“承穎總有四五年沒打過仗了吧。”他們兩個人,盡管說著話,可是靜琬手裏拿著叉子,將剛上的一份薄餅,一點點全鏟得零零碎碎。

旁邊一桌的人大聲在議論局勢,斷斷續續的聲音飄過來,一個說:“慕容灃此舉不智,承軍本就勢劣,絕占不了便宜去。”另一個說:“穎軍剛勝了安國軍,士氣正高,若不是外國政府居中調停,早就在月前對承軍的挑釁宣戰了。”還有一人卻持著異議:“依我看倒不一定,慕容灃與俄國人剛簽了條約,回頭就對穎宣戰,這中間定然還有蹊蹺。”他們七嘴八舌,講個不休,靜琬本來不想聽,可是一句一句,便如冰冷的小蛇一樣,嗖嗖的往耳裏鑽。她心情煩亂,不知不覺就歎了口氣。

許建彰忽然叫了她一聲:“靜琬。”她抬起眼來看他,他的臉色還是那種從容的安詳,彩色玻璃的光斑映在雪白的餐台布上,流光飛舞,迷離如綺,微微搖曳的影,是窗前的樹被風吹過。餐廳裏本來裝有許多的吊扇,此時緩緩轉著,巨大的扇片如同槳,慢慢攪動著凝固的空氣。她有一種預知的戰栗,挺括的餐巾讓手心裏的汗濡濕,綿軟而柔韌。他的神色還是那樣子,仿佛小時候要替她去折一枝花,他說:“我們結婚吧。”

頭頂的吊扇有低而微的嗡嗡聲,四麵都是輕輕的笑語聲,遠處有蟬,聲嘶力竭。她並不覺得熱,可是汗浸透了衣裳,貼在身上。心裏隻有一種慌,像是小時候醒過來,屋子裏靜悄悄的,媽媽不在跟前,奶娘也不在跟前,四壁靜悄悄的,牆上掛鍾滴嗒滴嗒的走著。隻餘了她一個人在屋子裏,心慌得厲害。

耳中嘈雜的人聲,隱約聽到有人在說俄語,這種生硬帶彈舌的語調,陌生又熟悉,她定了定神才發現是那個俄國樂隊的指揮。樂隊重新奏起曲子來,《souvenirs D’enfance》,很清晰的鋼琴聲,嘣咚蹦咚每一個音符都像敲在她心上,一下一下在那裏敲著。她聽到自己很清楚的聲音說:“好吧。”

訂婚禮的一切都是預備好了的,上次因為建彰出了事而耽擱,此時重新布置起來,也不算費事。婚姻大事,雖然現在是新式的社會,可是不免還是依著舊俗,兩家都置辦聘禮與嫁妝。

靜琬從來不知道結婚有這麽多的事,父母雖然替她操持著,但許多東西還得她自己去挑驗。這天一早建彰就親自開了車,兩個人去大安洋行看鑽戒。

本來洋行裏顧客就很少,尤其是這樣的早上,他們兩個一路走進去,店堂裏隻有幾個印度夥計在那裏,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將各色的鑽石拿出來給他們看,又說:“如果看不上,我們這裏還有裸鑽,可以訂做戒托。”因為是結婚所用的東西,所以靜琬格外鄭重,放出眼光來挑選取,那些戒指都是些尋常的樣子,選了半晌,並沒有特別合意的。夥計們就又拿了裸鑽出來給他們看,那些鑽石都托在黑絲絨底子上,閃閃爍爍如同夜幕上的星光璀璨。夥計見是大主顧,所以特別巴結,說:“我們這裏有一顆極好的金絲燕,黃鑽本來就罕見,這一顆三克拉的黃鑽,更是罕見。”一麵說,一麵就將一隻小小的桃形盒子取出來,打開來給他們看。

靜琬看到那顆金絲燕的鑽石,不由自主想到慕容灃曾經送她的那隻手鐲,密密匝匝的鑲了金鋼鑽,那樣流光溢彩的光芒,幾乎連人的眼睛都要灼痛。臉上的神色不由呆了一呆,就這麽一刹那的功夫,建彰已經看到了她的神情。他也瞬間就記起,她受傷之後,自己初去見她。她手上籠著一隻三四寸闊的鐲子,鑲著金絲燕的鑽石,燈光下映如星輝閃爍,耀眼極了。自己當時隻顧著擔心她的傷勢,並沒有多想,可是現在一回憶起來,那隻鐲子的光芒似乎猶在人眉宇間閃爍。

他想起去年剛回國時,她從英文雜誌上看到外國的一位王妃戴著那種鑽石鐲子,很是讚歎。但這種價值連城的稀世珠寶,富商巨沽亦等閑不能,他望著那金絲燕流轉的鑽石光芒,心直直的往下墜去,心底深處漫卷起寒意來,雖然時值酷暑,但是手突然一下子冷下去。

靜琬微笑對他說:“我倒不喜歡這種黃鑽,看著黯黯的,沒有尋常鑽石出色。”他也就對著她笑了一笑,靜琬眼尖,突然發現那夥計手裏還有一隻盒子,於是問:“這個也是黃鑽嗎?”那夥計道:“這個是粉紅鑽,前幾天有一位主顧看上,因為嫌鑲得不好,改了樣子重鑲,已經付了定金。”靜琬哦了一聲,夥計已經打開來給他們看,也是三克拉左右一隻鑽石,鑲嵌得十分精致,靜琬一見就覺得十分喜歡。

建彰見她喜歡,於是叫夥計取過來,她戴在指上一試,不大不小,夥計笑道:“小姐的手指纖長,所以戴這種樣式最好看了。”靜琬越看也越是喜歡,建彰說:“既然是人家訂了的,那麽我們照這個樣子再訂一枚吧。”

那夥計陪笑道:“您也知道,這粉紅鑽如今是有價無市。如今的火油鑽、粉紅鑽都是稀罕極了,據我們所知,這國內粉紅鑽的貨緊俏得很,您若是想要,我們拍電報給總行,從國外發貨過來,就是麻煩您要付些定金。”

建彰說:“定金不成問題,隻是時間要多久呢?”那夥計答:“原本可以從鐵路進來,現在承穎開戰了,得從海上隨郵輪過來,快的話,三個月鑽石就到了。”

靜琬一聽,不由大失所望,他們的婚期定在一個月之後,建彰忙問:“不能再快了嗎?”那夥計將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靜琬說:“那就算了吧,我再選一個現成的就是了。”取下戒指放回盒中去,那粉紅鑽一點淡淡的紅色,便如玫瑰凝露一樣,剔透光亮,叫人總移不開目光去。建彰見她戀戀不舍,忍不住問那夥計:“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那夥計一抬頭,說:“真巧,訂這個戒指的人來了,要不二位跟他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