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玉簪碎(1)

外麵天翻地覆,風雲變色,但在文清宮內卻是一片死寂。歐陽箬靜靜地待在文清宮裏,抿緊嘴唇不言不語。蘇將軍果然言而有信,不久便派了幾人來安葬奶娘的屍身。

第二日一早,臨近幾個宮裏未來得及逃走的宮妃、宮女、內侍一起押到乾元殿前清點人數,登記造冊。待到大軍返回楚國,他們一行人便是楚國的俘虜,任楚國的皇帝封賞下去,再剩下的就由得楚國的達官貴胄像挑牲口一樣挑選。

歐陽箬被粗魯的士兵推搡著,走在一群哭泣不已的宮女中,有的身上鞭痕累累,有的衣裳不整,披頭散發一看便是被淩辱過了。眾宮女妃嬪哭泣著相扶踉蹌走著。歐陽箬掃過眾宮女的麵上,麻木的有之,淒切的有之,看得她的心一陣一陣抽痛。兩頓未進食的胃猛一陣絞痛,疼得她幾乎走不了路。

“娘娘。你怎麽了?”忽然有人從她身後及時地扶住了她。歐陽箬回頭一看,隻見一個清秀的小太監正低了眉關切地道。

歐陽箬強忍痛楚,再定神一看,忙低低地問:“你怎麽這等打扮?!”那小太監飛快地抬頭四處看了一眼,見無人注意才壓低聲音道:“娘娘,鳴鶯也是事出無奈。幾個姐妹都……”那聲音含著刻骨的痛,接著卻是一個字也說不下去。

歐陽箬了然。心裏一陣酸楚。連自己都險些清白不保,更何況她們下等的宮女。兩人相視一眼俱是無言。鳴鶯是延福宮中德妃的二等宮女,平日也是機靈的一個人,兩人照過幾次麵,可是自己一向與德妃麵和心不和,所以並未多來往,對她也隻是麵熟而已。

“你們娘娘怎麽樣?”歐陽箬猛地問道,雖然平日見不慣德妃的驕橫囂張,也與她明裏暗裏鬥過幾次,但是大難當前竟隱隱同情她來。德妃有一子一女,皇子才幾個月大就在年前得病夭了,隻剩一個帝姬小淩玉六個月,長得玉雪可愛,華帝賜名為淩湘。而今逢此大難,以德妃張揚驕傲的性子難保不吃點苦頭,隻是不知道她現在情形如何。

鳴鶯聞言有些茫然地搖搖頭:“奴婢也不知,當時一群楚軍衝到宮門,奴婢嚇得忙跳牆躲了起來,奴婢平日與延福宮中掌小廚的夏公公交情好,恰巧碰到了他。他見滿宮的人都逃不了,便脫下自己的衣裳給奴婢,叫奴婢裝成太監。奴婢在宮後頭的假山裏換好衣裳,便被抓起來了。後來就與一群內侍們鎖在宮後頭的雜房裏,直到現在。”

歐陽箬見她口齒伶俐,說話又快又清楚,雖在大亂中,亦驚訝她的沉著機智。若換在平時她便是想盡辦法也要弄到自己宮中,可如今自身朝不保夕,如何有這等心思。隻微微詫異下便又陷入黯然。

鳴鶯見她沉默不語,也不像別的妃嬪哭泣得尋死覓活,心中微微詫異,同時又有種怪怪的感覺,卻怎麽也說不上。她不知道歐陽箬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以她的性子一次死不成,自然不會浪費力氣再做這等蠢事。

歐陽箬心中混亂不堪,鬧烘烘的,害怕、惶恐各種心緒一起湧上心頭,身體卻是機械地跟著一眾人往前走。鋪就的鵝卵石路鉻得她腳底生疼生疼,果然是坐慣肩攆。歐陽箬苦笑著,默默往前走,麵前此路是熟得不能再熟通往乾元殿最近的一條路,平日乘了肩攆隻要一頓飯工夫,但是如今走在上麵,用腳去丈量,竟然如此之遠。

一眾人歪歪擠擠經過延福宮側門,忽然裏麵有個女人陡然拔尖了聲音,尖叫著:“你們這群天殺的楚賊!你們是什麽東西,竟然敢動本宮,本宮……”後麵她還要說,似乎突然被人堵住嘴巴,吱吱嗚嗚說不出話來。

歐陽箬心頭一跳知道是德妃的聲音,忙拉了鳴鶯,兩人一對眼色,悄悄地落後幾步,慢慢靠近側門邊。待到門邊,歐陽箬飛快地抬頭一看,隻見德妃被幾個兵士按在一邊手用繩子捆了,平日一絲不苟、珠翠滿頭的發髻早亂得不成樣子,上頭一根珠釵也無。豔麗的麵上一片蒼白,隻是那犀利如刀的眼神更甚以往,口不能言隻狠狠瞪住正在捆她的幾個兵士,幾乎要把他們身上戳出幾個血洞來。

幾個宮女嬤嬤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哭泣不已,其中有個嬤嬤懷中抱著一個緋紅色小宮裝的小女孩。歐陽箬的心砰砰跳,她若猜得不錯,那就是淩湘帝姬。她正看著背後猛得被人一推,若不是鳴鶯拽住,她幾乎要跌倒在地上。隻聽得有個粗魯的聲音喝罵:“還不快走,再看把你們眼珠子給摳出來,咦,這娘麽長得挺美的。”

歐陽箬心道不好,隻見一個兵卒猛得見了自己的容貌,眼中露出如狼的欲火。她忙低了頭,快步走到人群裏。那兵卒還待要上前拽住她,鳴鶯忙笑嘻嘻攔住他:“這位軍爺英武不凡,小的……”

歐陽箬一顆心砰砰直跳,也聽不清鳴鶯冒死攔住那兵卒到底說了什麽,往前快走,身後喝罵聲此起彼伏,她踉蹌著往前趕。待到一群人被驅趕著到了乾元殿前,歐陽箬才稍稍定下心來,回頭四顧,哪裏見得鳴鶯的身影?四周都是一群群麵色淒切的宮女妃嬪,她舉目四望,李貴嬪、王美人抱做一團,哀哀地哭,那邊趙婕妤與孫貴人執手木然而立。滿目的淒切,歐陽箬想哭卻是一聲也哭不出來。

忽然瞥到一抹熟悉的明黃,抬頭望去,原來是華帝立在台階上,旁邊是一向溫柔賢淑的皇後周雯。兩人惶惶滿麵但卻是衣冠齊整,想來楚軍並未為難他們。歐陽箬看著華帝蒼白單薄的麵容,恍惚中竟覺得十二分的陌生,仿佛他是與己毫不相幹的陌生人,再無一絲瓜葛。遠遠的似乎有一群士兵整齊地跑步過來,人群裏又是一陣**。

“楚侯爺要來了。”

“哪個?……”

“就是這次領軍的楚定侯。”

歐陽箬木然聽得旁邊有人竊竊私語,恐懼又敬畏的談論那個號稱楚國“戰神”的楚定侯。

“你們這些楚賊,不得好死!”人群裏猛的又傳出一聲驚叫,還夾雜著孩子的啼哭。歐陽箬被嚇得一跳,周圍的人漸漸朝那聲音來源走去。歐陽箬也不由往前走。隻見德妃衣裳淩亂,手上抱著嬌小的淩湘帝姬,怒斥著一旁一個楚兵。

原來德妃被捆到此處,楚兵因她是皇妃,又怕上頭責怪下來,忙給她鬆了綁。德妃本來折騰了這麽一陣也識了好歹,便不再吵鬧,隻牢牢從嬤嬤手中接過帝姬。沒想到一旁的一個兵卒見帝姬身上戴著一塊碩大的藍田暖玉,價值連城,乘德妃不防搶了過去。帝姬年幼自然大哭特哭。德妃氣急,也不顧當下是如何情形破口大罵。那搶玉的楚兵滿麵通紅,一雙眼睛瞪得跟牛目一般,想到等會侯爺便要來了,如此吵鬧上頭要是怪罪下來,後果不堪設想,更是氣極,狠不得把麵前這女人的嘴巴牢牢地塞住。

“臭娘麽,你給我閉嘴。再說賞你吃刀子!”

那楚兵凶相畢露,亮出身後的大刀在德妃麵前比劃,眼卻瞄向四周,見別的同僚隻是抿嘴笑並不上前,便越發囂張。他卻不知德妃的脾氣是最吃軟不吃硬的,見他亮刀更是怒火中燒,又哭又鬧。旁邊的宮女妃嬪平日都受她欺負慣了,何人敢去拉她。歐陽箬心中暗叫不好,再這樣下去,她如何能討得了好去?正欲向前,奈何麵前的人太多,一時擠不上。那邊帝姬哭得更是大聲,歐陽箬聽得心中隱隱地疼,她想起了自己的淩玉帝姬,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逃出去了……

心裏一陣恍惚,淚又開始慢慢模糊了眼前的一片。

德妃又急又怒,往日皆高高在上無人敢對她如此不敬。如今城破了,竟然連一個小小的兵卒都能對自己無理。懷中帝姬的哭聲擾得她越發惱火。素手一揚,不由分說,就賞了那楚兵一記耳光。那楚兵被打得一愣,手上的大刀下意識地揮下,竟插入了德妃腹中。

猩紅的血灑了滿地。人群裏驚叫一片。德妃不敢置信地看著那閃著寒光的刀,麵上抽搐一下,人若猛地戳破洞的沙袋,重重倒在地上,懷中的帝姬被驚得不敢再哭。德妃隻覺得眼前開始模糊一片,開口想說話,卻是噴出一口鮮血。隻得緊緊抱住了懷中的淩湘。自己原不該如此焦躁……這念頭飛快地閃過腦海,後悔已然是來不及了。

忽然隻覺得麵前似乎有一片白影掠過,懷裏一鬆,帝姬已被抱起。

“我的孩子,淩湘……”德妃無力喃喃地道,語氣卻是越發焦急。

“姐姐,在這裏。你莫要擔心。”一個聲音柔柔地在她耳邊響起,似極其熟悉,卻又一時間想不起是誰。

德妃努力睜大眼睛,看清楚來人。

歐陽箬?德妃認出她來。

德妃大口大口喘氣,麵上猛地了悟。忽然嘿嘿慘笑:“竟然是你,哈哈……我趙倩思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隻有你一人敢站出來。果然不錯,不錯。”說著又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歐陽箬見她狀似瘋魔,心中越發對楚軍憎恨。

德妃環視了四周,隻見一個個宮女妃嬪畏首畏尾,看妖怪似的看著她,心下越發冰冷,忽然用盡力氣拽住歐陽箬道:“我平日對你不住,與你爭來爭去始終不曾對你半點好。如今你可答應我一件事情?”

歐陽箬見她眼神開始渙散,知道她已不久人世,心裏一陣酸楚道:“姐姐說吧,若是為了你的帝姬,我答應便是。姐姐不用擔心。”

德妃一愣,忽然笑道:“不錯,果然是與我同位列的姐妹。你叫我一聲姐姐,我也厚顏答應了,我死後,你……你要幫我照看我的帝姬,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兒一樣,若是做到了,我趙倩思做了鬼也要在陰間念著你的好,來世定會好好報答你。”

歐陽箬聞言地看了眼懷中的淩湘帝姬,恍惚中隻覺得那眉眼五官簡直與淩玉帝姬一模一樣。眼中不由散出柔和的母愛。那神情落入德妃眼中,她心裏一鬆半個身軀就滑落下來。

歐陽箬一驚,忙托住她。德妃眼神散亂,忽然問道:“你的帝姬呢?”歐陽箬眼神複雜地回望她,忽然極快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德妃一愣,忽然哈哈大笑:“好,好!我與你爭鬥那麽久始終討不到便宜,原來你比我更厲害,這樣的主意你居然能想得出。哈哈,淩湘給你,我也放心了。”說完頭一歪,氣息全無,竟是死了。

歐陽箬摟緊懷中的淩湘,隻覺得身上冰冷。地上的血蔓延到她的腳邊,發出刺鼻的血腥味,中人欲嘔。周圍的眾人已經退後,留出一片空地來。歐陽箬微微仰頭隻覺得天光耀眼難當,刺得眼中一片血紅,但是卻是再無一顆眼淚流出。

“走走,看什麽看,都站好了,楚侯爺要過來了。”有楚兵在一旁吆喝,人群複又互相推搡擁擠,間雜著膽小的宮女一陣陣尖叫。

歐陽箬靜靜地看著德妃至死不能瞑目的一雙眼睛,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原來是立在不遠處台階上的華帝。她無聲的眼神仿佛在控訴著什麽,而那個後宮唯一的男子竟隻是惶恐不安地捏著袍角,時不時與皇後低語幾句。歐陽箬隻覺得此刻的心從來沒有如此沸騰叫囂過。她恨不得上前狠狠在他單薄蒼白的麵上再添幾個耳光。

若不是他,華國如何能滅?若不是他聽信朝中皇後一黨親信讒言,臨陣換將,如何能敗得一塌糊塗?楚軍勞師遠征,華國有源江天險可憑,又是聞名的魚米之國,如何能那麽快地一敗再敗?……

太多太多的恨積在胸中,使得她劇烈地呼吸。

“母妃……母妃……”懷中的小小人兒發出像貓一樣的哭叫。

歐陽箬收回目光,緩了神色,輕聲哄道:“淩湘乖,不哭,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母妃,記住,我就是你的母妃!”

懷中的小小人兒抽噎幾聲,烏黑的大眼直澄瞪看了她幾眼,竟不再吵鬧。歐陽箬摟緊了她,淩湘,淩玉……都是孩子,都是孩子……

“撲!”德妃身上的刀被拔了出來,沒凝固的血又噴了一地,那楚兵把刀在腳底抹了幾下,一轉頭見歐陽箬一雙大眼死死地盯著他,不由惱羞成怒。上前喝道:“看什麽看,信不信老子一刀也把你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