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倦途歸(3)

馬蹄聲聲,山風送來前方的血腥味,已要到了大隊人馬之地了。歐陽箬坐在他的前麵,稍微碰觸便能感覺到背後男人強壯的身軀。當她孤立無緣的時候,隻有他一次次如天神一般立在她的麵前。讓她有微微恍惚的錯覺,隻有這個男人才是她命中真正解救她與水火的人。

“夫人,末將牽馬走吧。夫人扶好。”蘇顏青忽然說道,翻身下馬。

歐陽箬驚訝地看著他。蘇顏青緊了緊手中的韁繩,不再言語。隻默默拉著馬向前走去。依稀地,前麵已經有楚軍在些些兩兩的忙碌清掃戰場。歐陽箬心中頓時了然。

“蘇將軍,可否求你一件事情?”歐陽箬尋思良久才猶豫開口道。

“什麽事情?若是末將能辦到的,定會答應夫人。”蘇顏青抬頭,清澈的眼中一片真誠。

“方才那個人的事情,請蘇將軍不要告訴侯爺。”歐陽箬吞吞吐吐地說道。

蘇顏青淡淡的眼神透著一股正氣凜然,他的頂天立地讓她為自己曾經的卑小心思而羞愧不已。話沒說完,她便住了口不安地摸著馬背上長長的棕毛。

“夫人放心。”正當她以為他要拒絕之時,蘇顏青忽然開口道。

歐陽箬驚詫地望著他,卻見他麵色恢複到冷肅看著遠處。歐陽箬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遠處楚霍天的車架,端然立在最顯眼之處,金光耀耀,在夕陽之下更顯華麗無比。楚霍天正立在車轅之上,一身紫袍玉冠,鑲金綴玉,猶如神人。眼見得歐陽箬正在蘇顏青的馬上,眼中露出一絲驚異。

歐陽箬由蘇顏青領著馬向前。待到車前,歐陽箬剛想翻下,蘇顏青下意識想去扶。楚霍天忽然步下馬車,一把把她摟下來。歐陽箬似倦了晚歸的鳥,縮在他的懷中。眼角掃過,隻見蘇顏青失血過多而蒼白的麵上露出一絲落寞一閃而過。

“子玄,快去包紮下。此次可多虧了你了。”楚霍天對蘇顏青說道,眼中滿是關切。蘇顏清忙道一聲不敢,悄悄看了眼歐陽箬,便轉身退下。

“怎麽樣,可有傷到?”楚霍天擦去她眼角未幹的淚痕,把她放到車上。歐陽箬在他手中輕盈若羽。

“謝謝侯爺關心,妾身已無大礙了。”歐陽箬低了頭說道,忽然又抬起頭來,衝他擠出一絲笑顏。

楚霍天見她鬢發散亂,頭上珠釵一支也無。蒼白的小臉似哭卻還擠出笑顏,忽然心就猛地掠過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愛憐。他憐惜地撫摸著她淩亂的發道:“想哭就哭出來,都是本侯不好,讓你一人坐在後邊的馬車裏。以後你就跟著本侯身邊吧。”

歐陽箬心神一鬆,順勢趴在他的懷中低低抽泣:“侯爺,妾身怕再也見不到侯爺您了。”

他的懷中有著龍涎香的味道,帶著貴氣直逼她的腦中,有種微微令人心安的眩暈。楚霍天等她稍稍安靜下,才喚人進來替她更衣梳洗。

歐陽箬想起一件事情,忙扯了楚霍天的袖子,低低道:“侯爺,妾身想去看看淩湘。不知可否?”

楚霍天細思了下,道:“叫人抱來給你看看,你這樣子還能走得動路麽。”

過了一盞茶工夫,淩湘就被人抱來。她一見歐陽箬便撲過去要她抱。歐陽箬見她無事驚喜難當,又忍不住抽泣起來。心中多少恐慌都消失無蹤,隻想著抱著她再也不離一步。

楚霍天是第一次見到淩湘,隻覺得她玉雪可愛,天真爛漫,不由得對她露出笑顏來。淩湘見到他,初時躲在歐陽箬懷中,隻瞪著一雙大眼看著他。楚霍天解下腰間的蟠龍鑲金邊玉佩逗著她。淩湘一把抓過來,“咯咯”地笑著。歐陽箬見那玉佩上背麵用古篆刻著一個“天”字,慌忙道:“侯爺,這事物緊要得很,可不能讓她玩。”

楚霍天無謂地笑道:“一個物件而已。怕什麽,再說她能怎麽弄壞?”正說著,卻見淩湘竟把那玉佩放到嘴裏啃咬起來,晶瑩的口水流出來,拉出老長一條細線。

楚霍天一愣,不由得哈哈大笑。歐陽箬哪裏見過他如此開懷,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淩湘見他笑也跟著“咯咯”地笑,還爬到他身上,伊伊呀呀。歐陽箬又驚又喜,往日她與宛蕙都小心地把淩湘藏著,連小孩子的事物也不敢讓他看見。就怕他一時著了惱又反悔把她送走。如今看來竟是不必再擔心了。

楚霍天逗著淩湘,抱著她,姿勢竟是十分熟練。

歐陽箬不由試探問道:“侯爺對小孩十分有經驗呢。”

“本侯膝下已有一子一女。”他雲淡風清地道。

歐陽箬心中一怔,隨即低了眉。

她早就該知道的,不是麽?

夜色漸漸籠罩。楚軍清點人數死傷並不是太多,大約死五十多人,傷一百多人。流民捉到的卻沒幾個,逃的逃死的死,重傷被捉的也有幾個人咬舌自盡了。楚軍中死的兵士就在官道不遠處就地掩埋,傷者亦是有隨軍軍醫在看護。整個隊伍每個人都有序地忙碌著。

馬車上歐陽箬小心翼翼地哄著懷裏的淩湘,生怕她一個不高興吵鬧起來,吵了楚霍天。楚霍天卻依然慵懶地靠著軟墊,飛快地看著手中的公文,偶爾要批閱幾字,便叫歐陽箬伺候筆墨。車內雖大但是卻有限。最裏麵是一張軟床,隔了一層半透明的紗簾,在外間放著一張小巧的書案。

“啟稟侯爺,已清點我軍傷亡兵士,請侯爺過目……”

“啟稟侯爺,我軍死傷兵士已就地掩埋,查到那些偽裝流民的去向,是否要繼續追擊,請侯爺示下!”

“啟稟侯爺,隊伍之後的華宮眷無人逃散,那些偽裝流民並沒有得逞。”

“啟稟侯爺……”

人來人往中,楚霍天的麵色依然不變,俊目幽深,眸光深沉如海,不見一絲波瀾。歐陽箬在旁邊看他有條不紊地處理,心中暗暗佩服麵上卻不敢多聽多看,隻抱了淩湘逗著玩。淩湘也甚是乖巧,幾個小事物就讓她玩得不亦熱乎。

歐陽箬渾身酸痛難當,卻不得歇息。楚霍天許是見她顯出疲憊之色,溫和道:“叫下麵的人來伺候晚膳吧,你吃些再睡。”說著叫李靖才傳膳。

歐陽箬鬆了口氣,忙稱謝又收拾好淩湘叫下人尋來宛蕙與鳴鶯帶到後邊歇息。宛蕙與鳴鶯見歐陽箬在車架中又驚又喜,當著楚霍天的麵不敢表露,隻得抱了淩湘下去。

待一切停當,歐陽箬才寬衣上塌。一沾枕頭,便陷入深沉的睡夢中。在朦朧中,似乎有人在輕輕撫摩她的臉,那手指修長冰冷,帶著微微粗糙的觸感。她努力想睜開眼睛,眼皮卻似墜了個千斤重石,再也睜不開。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歐陽箬隻覺得自己沉入了一片的迷霧中,身邊殺聲陣陣,但是卻看不到一個人影,有人在拚命地呼叫,那些聲音似熟悉又似十分陌生,歐陽箬隻覺得身上又冷又餓,看不到前行的方向,也看不清腳下的路。身邊忽然一匹戰馬跑過,有個人猛地攔腰抱住她,哈哈大笑。歐陽箬驚叫一聲,回頭看時,卻見是蘇顏青抱著她,歐陽箬正想對他說什麽,忽然他的脖子上出現一個傷口,鮮血淋漓,十分嚇人。

歐陽箬猛地驚跳起來。不知何時,車內已撐起了幾盞昏黃的燭火,楚霍天正坐在書案邊回了頭看她。

“怎麽了,做噩夢了?”他起身坐在她身邊,探出手去,拿了一塊錦帕,抹了抹她額頭上的冷汗。

“今個可嚇壞你了。等等本侯去叫李靖才去弄碗安神湯來。”他醇厚的嗓音中帶著一絲令人心安感覺,搖拽的燈火下,他深邃的五官映出忽明忽滅的輪廓。

“侯爺。”歐陽箬兩眼無神,隻揪了他的袖口不放,聲音沙啞。

“再睡一會吧。你才睡了一個時辰不到。”楚霍天放低了嗓音安慰她,說罷吩咐車外的李靖才端水送湯。

歐陽箬怔怔地看著麵前這一切,因噩夢而狂亂跳動的心慢慢平靜。她抿了抿幹枯的嘴唇低聲道:“侯爺對妾身這麽好……”

楚霍天高大的身軀正站在車門邊,聞言怔了一會,才微微歎息似的道:“過了江想對你好……”他頓了頓,“都不太有機會了……”

歐陽箬聞言地抬起頭來,隻見他輪廓深邃的五官有那麽一瞬間又恢複原本冷峻的神色。她的心猛地一縮,又低下頭。

楚霍天坐在她身旁,拉起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大掌中輕輕揉著:“過了江,不用說你了,就是本侯自己也有不少身不由己的時候。所以你一切都要小心謹慎。有些事情,是連本侯也顧及不到的。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想最後眼睜睜地看著你恨我。雖然是我破了你們的國,你們的家,但是我依然希望你能明白我。這一切都是不可逆轉的。”他說到最後用了我字。

歐陽箬細嫩的柔夷在他的搓揉下,慢慢溫暖恢複血色。

她緩緩抬頭笑著道:“妾身明白!”

她的笑容在燈下若蓮花初綻,散亂的鬢發垂在腦後,隻著一身單衣,單薄的身軀籠罩在車內昏黃的燈光下,更顯人弱不勝衣,絕世無雙。楚霍天輕輕歎息一聲,摟緊了她。

“為什麽?為什麽要帶妾身走?”她在他的懷中緩緩問道,聲音輕飄,但這一問似乎把她心中所有的力氣都問盡了。明滅的燭光把兩人的身影照得朦朧起來。

“為什麽?本侯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自嘲地低頭淺笑,凝望著她的麵容,長長的劍眉輕輕挑起,光潔寬闊的前額映著燈光,更顯得人豐神如玉。

為什麽?誰又知道為什麽?

命運的齒輪帶著人一刻不停地向前,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如何能問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