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宮城破(1)

“娘娘,不好了!城破了!城破了!”一聲嘶啞的叫聲憑地在文清宮外炸響。內侍付公公跌跌撞撞地連滾帶爬地從宮門外跑進來。一邊跑一邊叫,聲音已經嘶啞難辨。宮裏本安靜做事的宮女太監們聽了驚叫連連,紛紛抱頭四竄。尖叫聲透過層層簾幕,變得恍惚而詭異。

歐陽箬愣愣地坐在床上,剛剛累極了躺著,沒想到轉眼間卻又就被惡夢般的叫聲驚醒了。

城破了!守了半年的都城,終於被攻破了。

那麽華國完了,徹底地完了!

她仿佛被夢魘住一般,大眼空洞無神地看著眼前柔軟雪白的蘇州白鍛帳子。宮女翠紋哭著跑了進來,抓起歐陽箬的手,拚命地搖著:“娘娘,快啊!快逃啊!”

“逃?”歐陽箬雪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惘然,忽的,她推開翠紋尖聲叫道:“我的淩玉呢,來人,快把帝姬抱過來,快來人!”

她跑到房門口,迎麵跑來的付公公一把扶住歐陽箬,哭道:“娘娘,快跑吧。皇上已經要出去投降了。”

歐陽箬恍若未聞道:“帝姬,快把帝姬找來,快去。遲了就來不及了。快去!”最後一句話幾乎是用喊地。

這時突然門口傳來一聲嬌嫩的聲音哭喊著:“母妃,母妃,我要母妃!”

隻見年已五旬的奶娘顫巍巍地抱著剛滿三周歲的小帝姬淩玉,滿臉驚慌地走過來。歐陽箬劈手就奪了過來,緊緊抱在懷裏,生怕丟了似的。奶娘吳嬤嬤看得在一旁老淚縱橫。

“小姐,這可怎麽辦才好啊?”吳嬤嬤抹著淚哭道。一旁的翠紋和小付子也紛紛哽咽不已。

奶娘是看著歐陽箬從小長到大的。十六歲歐陽箬選秀到了皇宮,她也跟著進來。如今歐陽箬一步步從貴人熬到了淑妃這個位份上又生了帝姬,本該一帆風順,富貴榮華的,沒想到又碰上這天塌的禍事。

歐陽箬終於回過神來,絕色傾城的臉上滿是淒色,才喊了聲奶娘,豆大的淚水簌簌就掉下來,不知道要如何往下說。

“轟隆”東南方向傳來一聲震天的響聲,攻城!這是攻城的響聲,雖然已經聽了無數遍,但今天這次似乎顯得分外不同。滿屋的人被震了一下,不由嚇得麵如白紙。宮外還沒來得及逃的宮女太監俱是驚聲尖叫。歐陽箬懷裏的帝姬“哇”的一聲,又開始大哭。

帝姬的哭聲猛地驚醒了歐陽箬,她飛快地把小帝姬抱進裏屋,拿出準備好的衣服為她換上。歐陽箬雙手不停,奶娘也在旁邊默默幫忙,在這危難當口她雙手緊張得發抖,卻異常麻利。換好衣服後,她又麻利地給帝姬梳成普通百姓家的小男孩模樣的發辮。

此時,翠紋和小付子早已經換好衣服,抽泣地來到歐陽箬跟前。他們知道主子早已經是打定主意了,隻是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見麵,說不定就是天人永隔,永無相見之時,想著皆是悲泣不已。

“我的乖乖玉兒,出了這裏要乖乖聽翠紋姐姐的話和小付子的話,知道嗎?”歐陽箬強忍著淚,蒼白的雙唇顫抖著道。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麵前的小人兒。

小帝姬不明所以,但依然乖乖地點了點頭。

歐陽箬抱緊了帝姬,流著淚對他二人道:“我歐陽箬今日就鄭重拜托你們二位,好好照顧我的女兒,有幸逃出生天後,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把她養大成人。我來生就是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也要報答二位的恩德。”說著抱著帝姬就要拜下。翠紋二人嚇得慌忙把她拉起。

翠紋已經哭得不能自己,小付子抹著淚道:“娘娘放心,我們就是拚了這條命也要把帝姬好好地帶出去,娘娘平日待我們恩重如山,我們是時候報答娘娘的大恩大德。”

歐陽箬淚雙成行,飛快地點著頭,又壓低了聲音道:“我年前已經把吳公公放出宮外,他一個月前托人捎信與我,說他在宮外已經布置妥當。你等隻要拿著我給你們暗號聯係自然能找得到他。到時候有什麽難處他都會幫襯點。”翠紋與小付子俱是點頭。

“轟隆”又是一陣轟響,似乎已經能聽得見那城外震天的喊殺聲和金戈鐵馬的聲音,歐陽箬知道城門已經守不住了。

“快帶帝姬走,走!”歐陽箬說完,長袖一揮背過身子,不再看她們,嘴裏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仿佛耗盡了她平生所有的力氣便再也不說話。羸弱的雙肩微微顫抖著。

殿中的哭聲漸漸遠去消失,她熱淚滾滾落下,走了,都走了……

“小姐,他們走了。”過了許久,奶娘關好殿門來到歐陽箬旁邊,一雙老眼充滿無限憐惜地看著她,她這雙眼睛看過太多太多的事情。生離死別最是痛徹心扉,偏偏她這輩子看得卻是最多。

殿外落日的餘輝已經撒進鏤空雕花的窗欞,在冰涼的地麵上投上血紅班駁的影子。外麵已經沒有傳來巨大的攻城的聲音,但隱約有股可怕的氣息張牙舞抓地撲麵而來。似乎一打開門便會獰笑地撲進來帶來死的恐懼。

歐陽箬收回飄忽的眼神,悲戚的神色已然不見,仿佛剛才那場生離不曾發生過。她靜靜地走到妝台旁,望向台上的銅鏡,鏡中一位傾國的佳人麵無表情地立著,如雲的烏發淩亂,身上的長袍也胡亂地係著,露出脖子一塊冰雪般的肌膚,人麵桃花,神情卻又冰冷絕豔如梅。

“奶娘,幫我梳妝吧。”歐陽箬靜靜地坐在妝台前,拿起雕著精美百花迎春的白玉梳子,極慢極慢一下一下地梳著長發。

“好的,小姐。”奶娘抹去老淚,定了定神,上前去望著鏡中曾經無比熟悉而今卻空洞陌生的人影強笑道:“小姐,今個想要梳什麽樣的發髻?”說完,停了的淚又滾落下來。

“奶娘,就梳個飛天髻吧。”歐陽箬淡淡道,素白的臉上死一般平靜。

奶娘含淚細細地梳好發髻。正要拿起妝盒中的珠釵,原本一動不動的歐陽箬忽然道:“奶娘,用那隻娘留給我的白玉簪子吧。其他的都不用了。”

奶娘一愣,默然從妝盒最下格的暗屜拿出一個細心包好的紅布,打開是一隻細長的雕著蘭花的廣寒白玉簪子,那簪子上的蘭花栩栩如生,是不可多得的玉品。插在歐陽箬如雲的青絲上,如真的蘭花般清冷高貴。

歐陽箬仔細地前後看了看,忽地笑道:“奶娘,也就這隻簪子最合我心意了,黃泉路上見了娘親,必定認得我這女兒的。”

奶娘連連點頭,多的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歐陽箬恍然未覺,又走到平日放衣裳的箱子裏,從最裏麵找出一件用銀色絲線繡的蘇杭寶和錦做底麵的衣裳。那衣裳一鋪展開來,銀光豔豔,在天光的照耀下卻會隱約流動有七彩光茫。歐陽箬極欣喜的換上,整整衣裳,又原地轉了一個小圈,那裙擺蕩出一圈圈波浪般的紋。

歐陽箬揚起脂粉未施的臉對奶娘道:“奶娘,你看這身衣裳可好?”

奶娘終於抑製不住,痛哭道:“小姐,你為什麽不和他們一起逃走,為什麽……”哭聲被壓抑了許久終於噴薄而出,充斥在宮殿裏的每一個角落。

歐陽箬靜靜地走到奶娘身邊,張開手臂輕輕抱住她。

“奶娘,我能逃到哪裏去?再說逃了一個皇妃,難道不會被楚國的兵將全城搜捕麽?我在此處也能阻得他們一時半刻。再者我出了宮門隻是一個會拖累他們的無用女子。”歐陽箬淡淡道,仿佛說的不是自己存亡的大事情,“淩玉年歲幼小,翠紋他們帶著她,三人更容易逃脫。”

後兩字“安全”還未說出口,殿外猛地一聲炸響,像是千軍萬馬在宮門撞擊似的。奶娘與歐陽箬嚇得一哆嗦,俱是抱做一團。文清宮外尚未逃掉的宮人紛紛驚叫幾聲,若受驚的鳥兒般又飛快地隱去。

“奶娘,來不及了!你年老體弱又是宮人,想是那楚軍不會多為難與你。可是我身為華國皇妃子,不是淪為階下囚受盡百般淩辱,就是押解大楚國為奴為婢,還不如就此殉國,一了百了。”

歐陽箬急急說道,麵上雖滿是淚痕,神情卻是異常決絕。說罷猛地一轉身,就往內室走去。奶娘早就泣不成聲,伸出手去似想要把她拉住,可是伸出一半便頹然收了回去。

她如何不知道,國破後這些平日在這華麗宮殿裏的女人們甚至比平常百姓更加淒慘,百姓尚能逃走苟且保得性命,可是她們作為國中最尊貴的女人卻是連逃都不能逃。

死,成了她們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脫。

奶娘淚眼迷蒙,見歐陽箬如夏末最後一隻潔白的蝴蝶,輕輕地掠過簾幕重重地內殿,走向內室。也罷等小姐走了,自己也跟隨她一起走罷。奶娘僂著年邁的身子放下桃色的紗簾,簾幕後有一個纖細窈窕的女子的身影手上執著一條白淩默默而立。

一股陰涼的夏風吹拂而過,穿過寬敞寂冷的大殿,帶了些微不易察覺的血腥之味。“鐺!”一聲,內室傳來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

奶娘的眼皮重重一跳。還未反應過來,殿門忽然“砰”地一聲被震了開,許多人一起湧了進來。奶娘老眼昏花,隻覺得那些人身上汗味、血腥味難聞之極,心裏一窒,忽地見幾個人一聲不吭地往裏室撲去。在外堂的幾個兵卒模樣的人眼裏射出貪婪的凶光,紛紛撲向桌案,多寶格上的古董、花瓶、玉器……不一會兒幾個人如狼一般爭搶起來。

奶娘呆呆地看著他們,一時間竟呆立一旁。忽聞方才搶進內室的幾個兵齊齊驚呼,然後又是一陣粗魯的咒罵。奶娘隻見幾個兵卒踉蹌地跑了出來,猛地醒悟過來,怒喝道:“你們這些天殺的賊子,也敢驚動淑妃娘娘升天。你們……”

話還沒說完,隻見一個兵卒手中的刀寒光一閃,砍向那抹雪白的身影。奶娘嚇得尖聲大叫,卻聽得撲通一聲,人影直掉在了地上。那揮刀的兵卒狠狠地咒罵了一句:“真他娘的晦氣!要死也不要死在這裏。”說罷收起刀來拿起妝台上的珠寶首飾盒,胡亂抓起一把珠釵、手鐲往自己懷裏塞。

奶娘趕忙搶了過去,一把扯開縛在歐陽箬脖子上的白淩,好在那兵卒是揮刀砍斷那白淩,歐陽箬隻是暫時閉了氣,奶娘又是掐她人中又是搖晃,好一陣子歐陽箬才幽幽轉醒。

“奶娘,這……”歐陽箬雪白的脖子上一圈青紫,那白淩終究是傷了她的喉嚨,聲音嘶啞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