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條件（四）
在那個漆黑的隧道裏，林楓失去了自己世界上最後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她發誓一定要保護到最後一刻的對象。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不再是為了自己而活著了。沒有錯，她曾經因為自己的死亡而感到憤怒與絕望，辛辛苦苦掙紮到最後，不是死於怪物的嘴下，也不是因為那些卑劣無恥的男人們的陷害，她居然是因為卷入了幾個當權者之間的利益爭奪，無辜而憋屈的和成千上萬人一起死在了核爆裏。
林楓相信，那些按下核彈發射的人並不是存心的，隻是人到了某種時候，明知這麽做的下場絕對是死，但大腦就像是中了病毒一樣無法控製行動，恍如夢中，莫名其妙的就做出了傻事。
就像看見名單上出現杜子秋名字的自己一樣。她明明知道政府要他們下去隻能有去無回，哪怕最後他們可以安全的逃脫，為了防止秘密泄露，政府的人絕對會殺了幸存者。托尼說的話林楓根本連一個字都不相信——整個安置點的居民至少不下三萬人，而那個地下基地再大，能裝下十分之一就不錯了。難道還可以期待政府的那些人可以舍己為人，自己留在外麵送死，讓普通的避難者先走嗎？
正確的做法，她應該找個機會，趁著還沒有被槍押著送到那個猶如地底迷宮一般的基地之前和大衛一起逃走。看上去很難，但林楓已經借著來回走動的機會找到了一條可以逃出的線路。她不懷疑托尼的話是在騙人，美國的確有好幾個這樣的秘密基地，就和她的國家一樣。位高權重的人總是比較怕死的，未雨綢繆的早就準備了應付未知災難的庇護所。按照林楓的本意，她想和林彥一起帶足物資食物，在遠離核彈爆發的地點找一個深埋在地下的地窖或者是防空洞，等到一切過去之後再做打算。上一次核爆幾乎毀滅了大多數還活著的人類，那是因為到了最後由於變異怪物的大批轉移，人們都不約而同的朝著本國最安全地方聚集的關係。核爆當然不可能把整個世界都一下子炸爛。但大多數人類都死去，怪物依舊遍地都是，食物和資源極其短缺，沒有安全的地方隱蔽，到處都是具有輻射的危險地帶，沒有醫院，沒有藥品……這樣的世界和完全毀滅還有什麽區別呢？
如果心中還存著一定要活下去的希望，林楓覺得這些也不算什麽。可是自己已經孤身一人，想要保護的親人早就不在，身處異國他鄉基本上沒有可能再回到祖國。她覺得了無生趣，隻等著殺死仇人後和所有人一起再一次死去。
她已經活累了，阻止核爆，讓這些躲藏在安置點的人都活下去之類的念頭，想都沒想過。哪怕身邊有再多的人，可那些人都不是她關心的，於是他們是死是活，和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於是林楓改變了計劃，確認托尼沒有看見自己的臉，悄悄把名單又塞回他的衣兜，拖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自己若無其事的又回到了臨時居住的小屋。她還要感謝現在安置點軍隊力量顯然不太充足，警戒力度顯然還不夠嚴密，否則的話她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林楓下定決心要到位於安置點地底深處的那個秘密基地去，不是為了尋找一條活路，也不是被托尼那番拯救人類保留希望的花言巧語所打動，甚至那個總拿塊手帕捂著嘴的陰險眼鏡男的說辭都沒有打動她。
她不是和其他人一樣，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拿命拚搏，她隻是為了去死。
林楓沒有想過自己去了還會回來，哪怕是同歸於盡，她也要拉著杜子秋一起死。
說了要他們下去打探情況，爭取能夠進入最中心的地帶，打開基地的大門以及解除各種安防設施，政府的要員們倒也沒想他們直接一去就死掉。7月4號到7月9號，這些被強製入選的“特別行動小組”隊員們在特殊的軍事訓練設置裏由專人進行了緊急訓練——畢竟，你不能要求每個活下來的人都是海軍陸戰隊的隊員。
除了少數幾個人擁有一定的底子之外，更多的人隻是憑借著力氣大，反應快，不怕死，以及運氣夠好才能活到最後。和他們一起的小孩和女人肯定是不能下去的了。最開始林楓也被直接剔除在外，不過在她一言不發的把幾個身高遠勝於她男人放翻在地後，沒有人再提出什麽異議了。有幾個對她心懷不軌的男人更是後怕的摸了摸自己的要害部位。
大衛當時什麽也沒說，隻是結束訓練回到臨時住所的時候，他拉著林楓，氣急敗壞：“你瘋了嗎！之前不是說好你一直都保存實力免得那些看守的人產生太大戒備心，等到抓到空子我們就一起帶著利茲逃走的！現在可好了，你幹嘛直接上去就是幾拳！那些混蛋才不會在乎你是不是女人，他們一定會把你也編進隊伍，讓你和我們一起去送死的！”
林楓聳了聳肩膀：“我就是要下去？”
“什麽！”
大衛的眼睛瞪得老大，之前他就想過了，就算到時候自己跑不掉也一定要讓林楓和利茲逃走。他可不敢說是自己打動了林楓讓她很感動，決定留下來和他一起同生共死。至少沒有人會在表白的時候還板著一張臉殺氣騰騰的吧。
“杜子秋在下麵。”林風說，看見大衛深吸一口氣似乎要辯駁，立刻以不用質疑的口氣打斷了他想說的話，“他沒死，別問我為什麽，我就是知道，我能感覺他的存在，他知道我會追著來的，所以故意沒有掩飾自己的行蹤。他在下麵等著我，等著殺死我。”
大衛忍無可忍，抓著林楓的肩膀恨不得狠狠搖醒她：“林，清醒點，這根本不可能的，你怎麽能肯定那家夥還活著？沒有聽那些人說嗎，下去了至少已經兩百多個人了，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沒有一個人！甚至連後麵去尋找屍體的人都消失不見了。我不知道那個地下基地裏有什麽，可是我知道，那裏一定很危險，不知道藏著什麽可怕怪物！我們好不容易才活到了現在，為什麽你就那麽固執，一定要搶著去送死呢！活著有什麽不好的嗎！”
林楓譏嘲的翹起一邊嘴角：“你怎麽就知道我是去送死的，杜子秋已經隻剩下一隻手，也許最後是我殺死他呢。”
“別騙人了！看看你自己的眼睛吧，那還像一個活人的眼睛嗎！”
大衛大聲的說，隨即想到他們現在所處的環境，不情不願的把聲音降低了下來。
“反正你就是想著把我甩掉一個人去送死對吧，不管我說什麽做什麽你都不會有一點感觸對吧！從來不求你愛上我，我也沒想過要你做什麽來回報，結果到了最後……”
大衛停下不說了，胸膛一起一伏，額頭上血管爆起老高一截，一瞬間林楓覺得他大概會動手打自己，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做出一個防備的動作。可是最後他沒有，隻是一翻身倒在了床上，麵對著牆壁，擺明了不想再和她說話。
林楓難得有幾分手足無措。
一直以來，大衛就在那裏，不管她喜不喜歡，願不願意，他總是像塊甩不掉的牛皮糖，一不注意就自己嬉皮笑臉的貼了上來。在林楓的心裏，大衛就是一個符號。他等於開車的司機，修車的小工，打手，搬東西的苦力，半夜放哨的看守，以及打架時候衝在最前麵的打手。很多時候林楓根本用不著多話，大衛就義不容辭的自己上了。林楓忽然想起自從她和大衛離開迪恩他們之後，好像自己就再也沒有為尋找食物之類的事情操過心。仔細回憶一下，在重生的第二次生命裏，大衛和她相處的時間竟然比任何一個人都多，甚至比林彥還多。
怎麽說呢，林楓今天第一次才發現，原來大衛並不是無條件的一味對她唯唯諾諾，他是個有脾氣有靈魂的大活人。他不是畏懼自己或者企圖從她的身上得到什麽，他隻是一直在默默的忍耐，以及，默默的等待。
她應該自己走掉的，大衛心裏在想什麽，和她完全任何關係都沒有。一開始她就對大衛說得很清楚了，不要期待她會做出任何回應。她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複仇，她討厭男人，她根本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壯得和熊一樣的家夥。眼下她最需要做的是好好想一想之後怎麽和杜子秋周旋，怎麽搶在他的前麵下手，不要被他先殺死。
可是林楓驚異的發現，她的腳竟然不聽使喚的一動不動，甚至心裏還有點隱隱約約的說不清楚是什麽的東西在不停翻滾。
“林。”
利茲縮在屋子的一角，怯怯的叫了她一聲。這一段時間他們都像是真正的一家三口那樣生活在這間小小的簡陋的屋子裏，大衛很喜歡這個孩子。這個平時殺起人或者怪物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男人，偏偏可以用一種林楓聽著都要吐了的肉麻語氣和利茲講故事。而林楓覺得利茲太瘦了，有意無意的會把自己的食物多分一點給她。晚上睡覺的時候利茲會做惡夢，哭著叫媽媽。為了不影響睡眠，林楓不得不把她抱著睡覺。所以利茲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麽害怕她了，有時候還會大著膽子叫她的名字。她生怕被林楓丟掉，不管林楓走到哪裏，她都死死的跟在後麵，抓住她的衣服不放手。遇到林楓和大衛必須去參加訓練的時候，她都縮成一個小球躲在床底下。除了林楓和大衛之外，她似乎害怕任何一個遇到的人。不過這樣的孩子在安置點裏太多了，所以其他人都見怪不怪。
“林。”
利茲慢慢的走過來，抓住她的手，膽怯地問：“你們吵架了嗎？是不是因為我？”
林楓很想冷言冷語的說不關你的事，自己一邊兒呆著去。可是她看見利茲瘦到可憐的臉上那對大眼睛，頓時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還記得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知道父母出事之後，林彥也是這麽要哭一樣的抓著她的手，膽怯的問是不是從此之後他們就沒有爸爸媽媽了。
“……沒事，和你沒關係，睡覺吧。”
最後林楓難得的摸了摸利茲已經稍微長出一點頭發的小腦袋，柔聲說。
好不容易把利茲哄到上床睡覺，還許諾說自己一定不會把她丟掉不管，利茲才沒有再露出那種快哭的表情。她抓著林楓的手，在自己的衣領裏掏了半天，最後終於摸出一個帶著小小十字的吊墜，鄭重其事的把它取下來，又小心翼翼的給林楓帶上。
“這是我媽媽臨死之前給我的，她說有了這個，上帝就會保佑你不受到怪物的傷害。我把它給你了。”
林楓不知所措的摸著那個十字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覺得一直以來塞在心裏某種冰冷的東西忽然像是快要被什麽給融化掉，鼻子裏一陣發酸，甚至不敢直視利茲的眼睛。
“謝、謝謝。”
最後她隻是笨拙的這麽說了一句。
“別把我一個人留下，我害怕，求求你了。林，別走，不要死，我怕。”
利茲撲到她的懷裏，死死抱著她，把臉貼在她的胸口。林楓抱著她小小的、柔軟卻火熱的身體，最後無聲的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之後的幾天大衛一直都不肯和她說話。他還是一樣的以她的保護人自居，為她做任何事情，但就是不正眼看她。這種情況持續到了7月10日的早晨，也就是他們完成了最後的訓練，準備正式下到秘密基地外圍的時候。
政府還是很慷慨的，給了他們全套正規軍的裝備，從夜視儀到防彈衣一應俱全。而且還承諾他們留在外麵的家屬一定會好好的幫他們照顧。林楓臨走之前悄悄把那個通話儀器給了利茲，還給了她一把上滿子彈的手槍。之前的幾天她都有教她怎麽開槍。
“利茲，記住我告訴你的話了沒有？一定要很小心，很小心。時時刻刻注意我的信號。”
林楓借著擁抱她告別的機會，在利茲耳邊悄悄的說，利茲用力的點了點頭。大衛的嘴唇動了動，顯然是想問她們在幹什麽。可是忽然想起他現在還在和林楓冷戰，於是又硬生生的忍了下來。
“大衛。”
林楓叫了他一聲，語氣很平靜。
“你不用和我一起走，現在隻要是後悔了，我都還有辦法讓你不用下去，你留在上麵照顧利茲也好。那天的事情很抱歉，對不起。”
大衛驚訝的張開嘴，像是第一天見到林楓，他瞪著她看了半天，忽然衝上來一把抱住她，惡狠狠地問：“你想幹嘛！為什麽一副交代遺言的口氣！想甩掉我，做夢吧你，我一開始就說了，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他像是恨不得把林楓掐死一樣用力，林楓覺得自己快要被抱成兩截了。可是她沒有掙紮，第一次，不是出於應付或者敷衍，而是真心的反手抱住了大衛的背部。
“白癡，別動，聽我說。不要問我是怎麽知道的，最多還有半個月，地麵上將會爆發核戰爭。要是不趕快把那個地下基地的最裏層打開，我們都會死，利茲也會死。所以我必須得下去，知道了嗎。”
大衛僵硬了一下，很久之後，才慢慢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