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蟲族的生命力極為旺盛,適應能力也極其強悍,在大災變中生存的概率很高。其種群之中,領導者往往具有較高程度的智慧,能夠準確判斷事態走向,做出對種群有利的決定。即使是最笨的皇後,也不是人類能夠蔑視的對手。

這就是人類社會對蟲族的共識。

當日,月神號以艦載炮轟擊厄運之星,幹掉了傀儡師的全部戰獸,也摧毀了地表的所有生命。即使還有生物僥幸活下來,其體征也微弱到星艦無法探測的程度。通常來說,它們本就是蝕波獸那樣,生活在地底深處的物種。

那時蘇霓自身狀況不甚樂觀,身份低微,話語權為零,根本沒有請公爵停手的立場,隻能默認月神號的轟炸,旁觀真正的厄運降臨。

因此,她逃來厄運之星,隻是單純的逃亡,並沒有借助蟲族力量做事的打算。這裏是她穿越之後的第一個世界,在她心裏占據重要地位。地球既已成為曆史,那麽,這裏就是她實際上的故鄉。她左想右想,想不出更好的選擇,隻能一路跑回來,想先看看再說。

然而,此時她親眼見到地表景象,才刷新了對月神號武力的認識。過去的厄運之星如末日世界,到處是荒漠、荒原般的地域。沙丘暗沉幹燥,動輒蜿蜒百裏,沙子下麵潛伏無數危機。就連荒漠中的綠洲,也大多被實力凶暴的野獸占據,不容其他生命進入。

她現在看到的,卻是一整個琉璃化了的星球,簡直可以被巨人當玻璃彈玩。這倒不是說它醜陋難看,而是指與過去差異極大。若當真點評起來,這景色反而比以前更好,極為詭異壯美。人類盯著地麵看一段時間,很容易出現幻覺,認為自己身處魔幻世界。

大部分沙丘、山脈被炸成平地,唯有標誌性的高山還有遺跡。也就是說,她記憶中的地理知識毫無用處。若她想前往蟲巢所在,查看蟲族情況,得先弄清楚自己降落在什麽地方。

這本應是個非常困難的任務,但她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沒有任何理由,她就是知道蟲巢何在,簡直像是飛出千裏之外,仍能成功回巢的信鴿。

正因如此,她的心情十分平和,並無預料中的焦急。明知環境詭異,她也不著急召出雪鷲,先徒步行走,不停觀察四周環境,尋找著值得注意的地方。走了好一陣,連審美都有些疲勞了,她才進入機甲,操縱它低空飛行,一邊前往蟲巢,一邊觀察地表。

如她所料,即使是月神號,也無法在不摧毀行星的前提下,徹底殺死整個行星的生命。離攻擊結束還不到一年,便有許多更高、更硬、更突兀結實的樹木,堅強地冒出地底,稀稀疏疏地佇立在大地上。

它們大多沒有葉片,隻有光禿禿的樹冠。有時候,因為樹枝排列太規律,這些樹看上去就像人工產品。但是,無論外表如何,它們都是活生生的生物。

她還看到了不少原本是湖泊的地方。先前湖水已被高溫蒸幹,仿佛被燒幹的鍋。幹結之後,水底生物也全部死亡。但降雨不會因此停止,海洋也還在,於是,這些大坑已重新積滿了水。水麵漂著苔蘚似的生物,一片一片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苔蘚。

蘇霓熟悉不少猛獸,它們卻幾乎全滅。得以幸存下來的,要麽是深海物種,要麽是地底物種,最起碼也得是兩棲動物,躲在水底逃過一劫。這麽久沒見,它們的變異程度居然更劇烈,變化也更大,利於生存的特征無限凸顯,其餘特征不同程度退化,竟有些像外星怪物。

雪鷲的飛行高度極低,幾乎貼著地麵掠過。某些彪悍的生物認為有可趁之機,勇猛地跳了出來,向它發動自以為很強的攻擊。蘇霓今非昔比,並不介意被它們毆打,或躲閃,或防禦,該往哪裏走就往哪裏走,全然不受影響。

她知道,有水源、有低級植物、有高級植物,就會有更高等級的動物存在。看到厄運之星並未徹底沉落死寂,變成不毛之地,她的心情竟漸漸好轉。

即使在這裏潛伏一段時期,她也不會太孤獨,否則孤身待在一個行星上,那感覺實在可怕。當然這並非她高興的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些生物都能活下來,蟲族自然也能。她發自內心地感到抱歉,不希望它們全軍覆沒,如今發現有生存可能,自然相當高興。

過去了這麽多天,蘇霓已將事情基本梳理清楚,想明白了將會發生什麽事。

她殺死那四個傭兵,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因為那四位極有可能隻是海盜。但其他死者都是公民和貴族,與海盜有天壤之別。瑙西卡的家庭已經沒落,不用太擔心。可赫爾曼父母雙雙身亡,那位傳說中的伯父沒有不找她算賬的可能。更別提阿提密斯先生和他們有交情,領地還包括厄運之星所在的部分荒星域。

老實說,她對隱匿行蹤的技術所知不多,隻能想著楊舟的解說,瞎子摸象般逃過來,根本不知道那些舉措有沒有生效。喬治亞號的引擎出現問題,可能也是她不恰當駕駛所致。

在這樣的前提下,說她能夠徹底脫離天網追蹤,讓潛在的敵人不知去哪裏找她,她自己都不會相信。

在這一係列邏輯推理之後,她得出一個十分苦逼的結論。那就是,她也許沒能成功逃亡,也許沒過多久,便有一整個傭兵團降臨厄運之星,執行追殺她的任務。

這隻是最壞的情況,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壓根沒人找她。反正人類和外星種族正在互掐,等戰爭大範圍爆發,波及荒星域,厄運之星便會成為戰場之一。若它被殲星武器一炮轟爆,她也會跟著化為輕煙,鴻飛冥冥。

她走一路,想一路,腦補的都沒邊了,倒也衝淡了不少擔憂。懷著這等胡思亂想,在降落當天的午夜,她終於成功找到蟲巢,先在外麵轉了一圈。

顯然,落星城遺址也變成了平地,城市中央的巨大蟲巢無影無蹤,似乎從未存在過。但令她高興的是,隻要仔細尋找,便可發現原址附近別有旋即。那裏隱藏著一個過去沒有的超大洞口,正是蟲巢地下部分的入口。

地表極端安靜,證明留在地麵上的蟲族全部死亡,隻剩在地底生存的個體。蘇霓同時注意到,魂石礦脈也受到了極大影響。礦山和蟲巢一樣,被月神號炸到不複存在。但那塊地麵綻放出非同尋常的瑰麗光芒,看起來酷似天青石和青金石,實在漂亮的很。

雪鷲圍著那地方轉了幾圈,才往洞口飛去。一落地,蘇霓便跳出駕駛艙,將機甲收回空間鈕,端詳了一下洞口,一臉平靜地走了進去。

她已經做好準備,心想最壞的結局不過是被當作敵人,要麽就是地底空無一物,所有蟲族均已死亡。可她沒想到,還沒走上幾步,身旁環境就有了變化。本來黑暗狹窄的通道,忽然不停扭曲顫動,一如遇到蝕波獸時那樣變幻,最終變成超越人類認知的奇景。

與蝕波獸不同,變化後的景象才是真正的洞窟。

兩邊的洞壁已經不見,她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平台上,俯視著一眼看不透的深淵。深淵中,竟然出現了一種她熟悉至極的感覺,仿佛與她血脈相連,既親近,又遙遠。刹那間,她心有所感,不由對著深淵笑了笑,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兩隻王蟲曾說,她踩著的地麵就是皇後的身體。既然她連這一點都看不穿,便從側麵證明,她不是真正的蟲母。但這一次,她的感覺清晰異常,絕對不會出錯。深淵之下,正是那個沉睡已久,被傀儡師危機喚醒,又從月神號炮口下成功逃生的蟲族皇後。

“皇後”隻不過是人類給它的代號,一如“蟲母”。事實上,蟲族沒有性別之分,人類生育後代的個體被稱為母親,那麽蟲母自然會被冠上母親之名。

宇宙中的所有蟲族,都是每一代蟲母的間接後代,皇後才是蟲母親自生出來的。它們名叫皇後,實際的職務隻是每個種群的首領。也就是說,隻要有蟲族生存的星球,就必定有一個皇後。如果皇後死亡或者失蹤,就必定進化出一個皇後。

蘇霓一躍而下,如羽毛般輕盈飄落,落到深淵底部時,恰好踩在這個皇後的背上。

與她想象中不同,皇後外表不像昆蟲,也不像低級軟體動物,而是一隻披著背殼的巨蛇。整體看去,它的樣子和海龜差不多,但頸部和腦袋比龜類長的多。背殼後麵拖出長長的尾巴,也被堅硬如合金的甲殼覆蓋著。

和跳蚤、蝸牛比起來,皇後的更傾向於人類熟悉的動物,看起來沒那麽奇怪。但蘇霓知道,它的戰鬥能力絕對不輸給那兩隻王蟲。

在站穩的一瞬間,她和皇後的意識便連在了一起,沒再分離,更沒有被那龐大的精神力量彈到一邊。她明白,它也明白,他們是蟲母和皇後的關係,有上下階級之差。隻要蘇霓發出命令,皇後便很難拒絕。

之所以不是無法拒絕,是因為蘇霓還處於幼年期,無法送出充足的信息素,以此決定皇後的思維和行動模式。皇後服從她,更多的出於本能,但本能也可能被危險抵消掉。

蘇霓還什麽都沒說,皇後便得悉了她的一切想法,並作出相應的回答。它說,她猜的沒錯,普通蟲族無法抵禦月神號的火力,活下來的隻是很小的一部分。其中就包括那兩隻王蟲,還有一些蟲巢守衛。

就連這些強者,也是意識到事態不妙,飛速鑽往地底,藏在極深處,才僥幸活了下來。

這個打擊的確非常沉重,卻不至於導致滅絕,因為隻要皇後還活著,就能生出無數後代。可它們很快就遇到更嚴重的問題——沒有足夠皇後生產的能量。厄運之星上,絕大多數生物都被戰獸殺死,沒被殺死的也被月神號擊斃,高溫蒸發後,連焦炭都沒留下。

這隻皇後沒有吸收轉化輻射的能力,隻能望陽興歎。它先命令其他蟲族進入沉睡狀態,自己舍棄大部分身體,終日等待著行星複蘇。結果複蘇沒等來,卻等來了一個人形蟲母。

蘇霓靜靜坐在它的背殼上,和它進行速度快到可怕的交流。起初,她並不適應這種方式,每說一句話,大腦就要空白一陣。後來她發現,這實在極為省事,表達出來的意思又極為流暢直接,很快就習慣了。

皇後知道她在逃難,卻完全不介意,反而要求她下達命令,製定計劃。看起來,它已經接受了蘇霓是新一代蟲母的事實,並把“帶領蟲族走向新時代”的重擔扔給了她。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但也沒蘇霓想象中那麽好。

“你知道母星的位置嗎?”蘇霓問道。

母星就是蟲族起源的星球,按理說,每一代蟲母都會待在那裏,直到大事發生。蘇霓早就有尋找母星的想法,和皇後接觸之後,便主動問了出來。

皇後表示它知道,並馬上給她傳來大量信息,差點讓她大腦當機。這些信息詳實可信,為她展示出一幅充滿無數星係的圖像,一端是厄運之星,一端是個被巨大星雲團籠罩的地方。

那團星雲之下,就是蟲族的母星。

蘇霓半是興奮,半是無奈,無比痛苦地研究著這張圖,試圖估計出這段距離,並思考怎麽才能去到那裏。然而,還沒等她作出決定,皇後忽然說:“注意,有敵人正在接近這裏。是人類,駕駛著機甲的人類。”

蘇霓回了她一大串省略號。

省略號尚未說完,皇後便迅速行動,給她傳來了更多訊息。這次的敵人是兩架機甲,準確地說,光甲。它們高度超過了一百米,外形完全相同,隻有塗裝顏色不同。無論外形還是塗裝,均走暗黑風格,看起來峻拔怪異,讓她想起楊舟的灰色幽靈。

隻不過,灰色幽靈如同幽靈,這兩架光甲卻像惡鬼,讓人說不出的不舒服。

“我想,他們是追著我來的。”

“我會喚醒守衛。”

“先告訴我,你們是他們的對手嗎?”

蘇霓本來還想,既來之則安之,沒必要太矯情。倘若蟲巢守衛能夠全滅光甲,那她也沒有動手的必要。畢竟以機甲對戰光甲,實力相差懸殊,連高度都差了九倍,她拿什麽去擊敗對手?可是,皇後的回答徹底粉碎了她的希望。

它說:“不是。”

“……不是是什麽意思?不是對手?”

“是的,我們不是它們的對手。”

蘇霓愣住,驚愕地看著它。她現在還是人類狀態,需要高高仰起頭,才能與皇後的獨眼對視。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方隻有兩個人,兩架光甲,便能擊敗蟲巢守衛,讓皇後無計可施。這樣的機甲士相當稀少,在帝國軍隊裏也不算多。

她想,這可能是專門做追捕、擊殺工作的光甲。他們敢兩個人來,自然有足夠的底氣。

“你不要輕舉妄動,”她對皇後說,“我先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