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貓眼
承鐸想的方法很簡單,即用長兵器借助衝擊之力砍斷敵人的馬腿。戰馬就是騎兵立足根本,馬失一蹄便不能行。而這個法子也要相應的兵器,這個兵器讓承鐸給畫了出來,形狀大略似戟。一般的青銅製戟,是宮防衛兵所執,將矛、戈合成一體,既能直刺,又能橫擊。承鐸想出來的這戟卻又不大一樣,一端如矛,矛側有狀如新月的利鉤,戟長八尺,不待胡人的彎刀近身,便可先勾住馬腿。那彎鉤便是用來砍那馬腿的,橫戟一勾,可挫其騎;再順勢撤戟直刺,可斃其敵。這兵器便是和這一勾一刺的招式合起來用的。
承鐸找來東方,屏開左右,把這個意思說了。東方細想了想,覺得可以一試:“這個法子需有兩個前提。一是機密,二是出奇。練成之前,我們最好不出兵。”
承鐸皺眉:“避戰,這似乎……不是我的作風。”
“戰勝不止是殲敵,而是盡量以己之存換彼之亡。”東方停頓一下,“你該不會覺得避而不戰就是窩囊吧?”
承鐸不屑地回道:“這麽低劣的激將法你也用得出來。”
東方心中暗笑:低劣不要緊,有用就行。
果然這月餘,承鐸便逡巡不戰了。胡狄大汗的騎兵逼到營前十裏,駐紮得十分嚴密,安設得格外穩妥。隻是每每滋釁,都被承鐸命步兵以強弩射回,火燒石砸無所不用,隻不出兵。胡人欲戰不能,既氣悶又生疑,摸不準他到底要怎麽。
楊酉林和趙隼各從東西二營抽出騎兵兩萬騎,退後五裏下寨,一應訓練都聽從東方調派。承鐸卻隻坐在中軍,每日看三軍奏報,楊、趙二人輪流回營,就連中軍大帳左右的親兵都不知道秘訓騎兵之事。
這日承鐸正伏案寫奏報。哲仁忽趨至大案右首,低聲道:“後營管營妓的仆婦報上來說,有人告發茶茶偷了東西。說是以前見她把什麽東西埋在廄槽柱下,被人看見還別處藏過。”
承鐸語氣不佳道:“你越發長進了。這種事情也拿來問我!?”
哲仁便請示地問:“那麽還是攆了她下去?”
承鐸頭都沒抬,“嗯”了一聲。哲仁轉身走到帳門,承鐸又突然把他叫住了。他想不出有什麽東西會令茶茶想要偷起來。似乎什麽看在她眼裏都是毫不熱切的。再則,茶茶如今到了承鐸大帳裏,難免招人妒忌,那起告發的婦人自是沒安什麽好心的。
他想了一想,吩咐道:“你帶兩個人去,問著她們,以前都藏在什麽地方了,去搜一搜。”
哲仁聽他這一令,不由得“啊”了一聲,心道:這搜營妓氈蓬的事也拿來我辦?見承鐸不像開玩笑,隻得答了聲“是”。
於是哲仁去了半日,又進來回說,搜過了,幾個女人說了,但是沒搜著。承鐸聽了,便叫他去把茶茶帶到中軍帳來。茶茶跟著哲仁進來。她第一次進中軍來,忍不住抬頭打量了兩眼中軍帳裏的陳飾。隻聽承鐸沉聲道:“有人告發你偷盜,以前埋在氈房前麵的木樁子下。”他說完停下來,見她神色專注起來,便接著又說:“如今東西我已經令哲仁搜到了。”
茶茶眸子一張,似乎有些吃驚,那麽是確有其事了。
“你是奴隸,不能私藏什物,所以就不給你了;你又是啞巴,我也問不出緣由,這次就罷了,以觀後效吧。”承鐸並不知那是何物,隻能模棱兩可地編派。
茶茶神色微變,睜大眼睛望著他。承鐸心想你慌亂便好,這就容易蒙過你去。可見這東西她十分看重,心中愈加好奇,便一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茶茶一向很乖順,極會察言觀色,這次卻站著不動,望著承鐸似是不信又似是驚慌。卻見承鐸像是有些不耐煩的樣子,隨手拿過幾頁文書看了起來。哲仁上前要扯她出去,始料不及,被茶茶掙脫了。承鐸抬頭,第一次從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裏看到了求肯的神色。
承鐸故意裝出幾分薄怒,低喝道:“還不出去!”哲仁將她雙手一剪,推出了中軍帳。這回茶茶並沒有反抗,由他推了出去。
她剛一出去,承鐸忍不住莞爾,吩咐哲仁:“你跟著她,她若藏在偏僻處,必然要去查看;如若她照常呆在帳裏,那必是藏在我大帳左近,你去搜搜看。”哲仁領命去了。承鐸不由得執筆微笑起來。還沒笑完,遠遠看見一個修長的青影走來。天氣不這麽冷了,帳簾已不常閉,從承鐸中軍帳可以一直看到一百五十步外寨口轅門。
不一會,東方便已走到帳裏,承鐸讓他側首坐了。東方開門見山,“現在不是收割的時候,農人的鐮刀都不怎麽用,燕州這一塊的鐮具,有能用的,我去借來,想個法子直接打鑄在兵器上比較省事。隻是肯定會用壞,所以煩你先留下銀子,到時候好賠。”
“鐮刀?”承鐸心知東方在百姓中素有聲望,這種事由他出麵比較好。
東方笑道:“材無一定之規,妙在運用得宜嘛。”
承鐸正要再說話時,哲仁卻抓了茶茶進來了。茶茶還是羸弱地被他推在地上跪下。東方隻掃了一眼,自顧自地端杯子喝水。哲仁呈上一個素色的絹袋。
承鐸接來,見上麵繡著幾個字,也不像胡文,也不知是哪裏的文字。他握著那絹袋便覺得裏麵的東西應手琳琅,拎著袋底一倒,案上“喀嗒”一聲,落下件首飾樣的物件。展開看時,是條金屬鏈子,上麵均勻墜著小小三顆碧藍色的金砂珠子。這鏈子做工精細纖巧,一見便知不是尋常人家的東西。細看那材質,卻非金非銀,比金銀都要閃亮。
那三粒珠子一般大小,打磨也勻稱合度。隻是辨不出是什麽寶石。每一粒上都能聚光成線,也就是平日所稱的“貓眼”。讓承鐸吃驚的是,這三顆貓眼都是重瞳。
寶石原是盛產於西域,有一些磨出的成石上能聚光成線。無論怎樣轉動石頭,那條光線總在中央,像貓的眼睛。而有一種寶石,能聚出並排著的兩道光線,稱之為重瞳,是貓眼中罕見的珍品,價值連城。有貓眼的寶石在中原十分珍貴,承鐸從前在宮中見過單線貓眼,重瞳也隻聽西域節度使提到過。如今這根鏈子上竟墜著三顆,這是何其罕有之物,竟會在一個奴隸的手中。
他端詳那鏈子的長短,不是首飾,卻是腳飾,是西域女子戴在腳上的腳鏈。西番天候濕熱,夏日裏衣衫輕薄,短不覆足,女孩子便也打扮到了腳上,舉手投足,格外旖旎。
承鐸放下鏈子,看向茶茶。茶茶見承鐸望她,便對著他伸出雙手,微微搖頭。她雖然稍微鎮定了點,卻仍掩飾不住焦急,奈何她不會說話。
哲仁不知這許多,倒也粗略看得出鏈子不是一般人有的,因說道:“或許是休屠王的東西,被她偷了起來,又不敢拿出來……”忽然看見承鐸眼神凶狠,猛地住口。
承鐸望著茶茶冷冷地說:“你身為奴隸,竟敢私藏這樣的東西,給我拿出去砸了!”說著就把鏈子扔給哲仁。哲仁正要接,茶茶突然站起來,兩步奔到承鐸案前。她不敢拿承鐸案上的紙隨便寫,提筆就在自己手背至腕寫了四個字:“我母親的。”筆鋒雖然生澀,卻寫得極快。
她寫完時,承鐸已經看到了。她仍然把手伸到他麵前,一手指那鏈子,眼裏都是企求他相信的意思。承鐸收回手,把弄著那鏈子問:“既是你母親的,那為何到處藏著?”茶茶垂眸不語,慢慢放下手。承鐸心裏卻明白,這腳鏈於她而言十分珍貴。她要以身侍人,連自己的身體都不知會被如何擺布,又怎敢把這樣的東西戴在身上。
承鐸覺得她不像說謊,伸手抓過她手來,把珠鏈合進她掌心,捏住她手說:“我準你戴著。埋起來也許會弄丟,也許會弄壞的。”見她望著自己的神情仍是驚疑不定,承鐸輕歎了口氣,仍然握著她那隻寫了字的手將她拉到身前,扳開她手指,把鏈子取出來,自己從椅上彎身下去,給她帶在了左踝上。
此景東方看了倒不覺得怎麽,哲仁卻大大地吃了一驚,簡直目瞪口呆。
且不說承鐸身份尊貴竟屈身給個女奴戴腳飾,承鐸本身對女人是很不當回事的。即使是王府裏的側妃們,用盡手段的撒嬌邀寵也未必能換來他一句讚許。當初靖遠親王的元妃蕭氏病故時,連皇上都下令三品以下官員服素,這位正主兒卻才匆匆從前線趕回。為了這件事,蕭妃之父,國相蕭雲山便老大不高興他這位女婿。若是今天看見這場景,怕是要胡子一吹,先昏了過去。
更令哲仁不喜的是,承鐸給她帶腳鏈,茶茶竟站著,默然無所示意。她平日便禮數疏慢,住在承鐸大帳裏什麽都不管。從她第一次在承鐸帳中留宿到今日,不論承鐸每晨何時起來,她就隻管自己睡著。承鐸倒不介意,全當她不存在,由她在大帳角落裏窩著。隻是她平日裏寂靜無聲,從不礙事,也不找事,哲仁哲義他們除了出入承鐸大帳不太方便之外,也可以全當她不存在。
承鐸麵不改色地直起身來,見茶茶神情稍和,全無戒備之色,便溫言問:“你認得我們的字?”
茶茶點點頭。
“那胡文呢?”
茶茶再點點頭。
承鐸仍微笑道:“我竟不知道你識字,素日看你不說話倒小瞧你了。”
茶茶看他笑容和煦,眼裏忽然有一絲靦腆,低了頭。
承鐸道:“你去吧。”
她抬頭看了承鐸一眼,轉身盈盈向帳門口走去。
東方本一直旁觀,此時忽道:“姑娘且慢。”
茶茶站住,回身看著他。
東方道:“看你臉色,血氣甚是不足,能否讓我切一切脈?”
茶茶一愣,征詢地望承鐸,承鐸點頭。她便走近東方,伸了手給他。東方搭上三指,在尺、寸、關三脈上靜息片刻,又換了另一隻手,默默地切了一回,方說道:“煩你張口,伸出舌頭我看看。”
茶茶雖知承鐸已然默許,還是看了他一眼,才照辦了。
東方看完,皺了眉,沉吟道:“姑娘脾胃虛弱,以致髒腑之氣皆不調和,比之大病過的人還要不足。似你這般體弱,若不將養,也隻三年五年好活了。現下精神還好罷了。”他複看向承鐸道:“她飲食不合軍中所用,不如我開藥給她,調養髒腑,可行?”
承鐸盯著東方似笑非笑道:“行。”說完望著茶茶,對帳門一抬下巴,茶茶便轉身去了。
承鐸默然片刻,慢慢斂了笑,一招哲仁,冷然道:“你好生盯著她。”
哲仁會意,應聲稱是,退了下去。等哲仁出去,承鐸轉身問東方:“你看她真是啞巴麽?”
東方沉吟道:“她的嗓子並沒有問題。倘若真的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那有可能是受了刺激或者驚嚇之後失語了。否則就是假裝的。”
承鐸送出東方,回來坐下。他靜了靜神,伸手拿筆,忽見掌上微印著的墨跡,是剛剛握茶茶的手留下的,隱約有反寫的“母親”二字。他望著那兩個字,卻停下了動作。
一個人的一生能擁有多少隱秘的歸所,而最初的那一個總是始於母親。當母親不再變老,甚至不再清晰地被想起,這個人便真正的無處可歸了。
於是,他不再需要一個地方,可以歸去。
*
很快已是兩月過去,承鐸便擇機與胡狄大汗的騎兵決戰。但胡人為了對付他也分外謹慎,輕易不肯上當。承鐸免不了又要設計圈套,引他們入彀了。他親自帶了五萬人馬往前線已是兩日,東方留守在大寨,這幾日隻知激戰甚劇,詳細情況卻不明了。
醫帳的小工煎好了一劑藥,倒進一個粗瓷碗裏。東方看看明姬不在,隻好停下手裏的事,自己端了藥往承鐸大帳去。
走到帳側,他停步靜息,覺得裏麵俏然無聲。於是繞到前麵,帳簾是開著的,掃了一圈他才發現茶茶蜷在一個角落的墊子上。東方加重了腳步,輕咳一聲走進去。茶茶連忙站了起來,一看是東方,走到下首,低頭合手。東方隔著大案放下藥碗說:“你的藥,趁熱喝。”
茶茶便端起來喝了一小口。東方看著她,既不走也不說話,半晌突然問:“姑娘可信命?”茶茶聽了一愣,一時不知道怎麽反應。東方接下道:“姑娘今年有大劫難,年末新歲戊己相交時,最不利於西北。”茶茶一愣神後,反而微笑起來。
東方見她笑,心中忽生憫然,“若是早些時日,尚能補救。如今氣數已成,恕我直言,你怕是活不過今年了。”他簡捷道:“你若是願意,我可以求大將軍放你遠行東南,或可避開時運。”茶茶垂下眸光看著地麵,慢慢搖了搖頭。
忽然哲仁奔了進來,一見東方就急忙道:“先生,西營的馬廄走水了。”東方隻聽得這一句,已飛身掠了出去。時已薄暮,西麵天空上的雲朵正漂著火紅的顏色,瞬間被地麵的濃煙點染,變成蒼茫一片。
東方趕到那馬廄時,整個馬廄都已燃成一片,所幸馬匹都已出戰,隻是一個空廄。東方見那火燃得極大,撲救不及,斷然令道:“各部人馬恪守其職,叫他們不要觀望奔走。”哲仁看了他一眼,點頭去了。東方回頭對救火的兵士道:“別往上澆水了,止住兩邊的火,拔離附近的木柵。”
那時,本來風火之聲甚大,兵士往來嘈雜,一句話也聽不清。然而東方不曾提高聲音,卻人人都聽見了。當下聽他安排,棄了那已經全燃起來的馬廄,轉向四周撲救,控製火勢的蔓延。
人群紛亂之中,西營側門的一個小小角落裏,探出一雙溜圓烏黑的眼睛,遠望著馬廄的火,眼珠子轉了轉,閃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小孩把手中的火引扔到地上踩滅,趁亂就著初降夜色悄悄摸向營外。等他挨到大寨邊門時,眼錯不見,被一個巡邏的兵士抓個正著。那隊哨兵的頭目大聲喝問他來曆。
小孩拎了個包袱,萬分驚恐的樣子,隻能斷續地說:“軍爺,我爹三……三天前沒了。我哥在當兵,我……我來探他的。”言罷已經抖抖擻擻地潸然淚下。那隊長心想,自己怎麽如此疏忽,竟讓個孩子混了進來;又看他哭得那樣,不由得想到了家中老母弱弟,暗歎了口氣,語氣沒有這麽嚴厲了,隻說:“軍營重地,不能私自進出。你回去吧。”
說罷,將他挾到營門口放下。小孩站起來,滿腔委屈地看了看軍營上空的幡旗,眼神裏憑添了一絲眷戀,仿佛那就是他的親人。隊長看不得了,揮手道:“走吧!”小孩往外走了三步,又不忍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把他一嚇,一臉哀怨的神情都變了變。
隊長也回頭看去,循著大營正首的方向有火把閃耀,暮色中隱約認出是承鐸的鷹旗,正徐徐朝大營而來。一隊巡邏的兵士都雀躍起來,急切想一探戰果。隊長猛然回頭時,方才還作戀戀不舍狀的小孩已不在眼前。他抬頭望去,寥廓平野上似乎有個小小的身影在狂奔,隻片時就融入了暮色中。
承鐸的大帳裏,茶茶端著碗,卻一直忘了似的,沒有喝那碗藥,也仿佛沒有覺得東方早已出去了。她靜默地站在帳中,漸漸聽得帳外人聲喧沸。茶茶放下那隻碗走到帳門口,就見承鐸領著騎兵回來了。每一匹馬背上都懸掛著數枚敵人的頭顱。
轅門口的演練場上頓時成了修羅地獄,敵人的頭顱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所有的人擊掌相慶,歡呼著勝利。楊酉林更是被手下的偏將拋上了天空。胡狄大汗麾下的五萬騎兵被消滅大半。雖然他本人逃脫,但這一役重創胡狄,使得雙方形勢驟變。
茶茶遠遠地看著那成山的頭顱,臉色變也沒變一下。承鐸提著劍,沒有在沸騰的人群中多待,和幾個參將交代了幾句就向他的大帳走來。他抿著嘴唇,銀白色戰甲上染滿血跡,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一直走到帳門口,正眼也沒看茶茶一眼,大聲喊:“哲義,打水!”便像被虱子咬了一樣,把戰袍甩到地上。
茶茶從門口讓開,無聲地退回那個角落。哲仁已經過來放下帳簾,哲義提來清水。承鐸並不管水冷,就著水從頭到腳清洗起來。草草梳洗,他換上幹淨衣服出來。哲仁跟在他身後,走出帳不遠,低聲稟道:“主子,茶茶這幾日都在帳裏寸步不離。”承鐸徑直走路,並不理會。哲仁又道:“隻有東方先生時常譴人送藥,或者親自送來。其餘別無異處。”承鐸站住,靜了靜,“嗯”了一聲,便往中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