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花戲
茶茶是從不早起的。今天天還沒怎麽亮,連承鐸都還沒醒,她就爬起來了,匆匆披起衣裳,一頭烏發也散亂著,就去廚下看她煨了一夜的湯。承鐸被她鬧醒,心裏笑她沒事找忙,翻身又睡了。
茶茶趕到廚房,有兩三個早起備膳的下人已經在灑掃。茶茶徑直走到小間,裏麵光線暗淡,看不太清,卻彌漫著湯汁香氣。燃了一夜的炭已經懨懨欲熄,煨湯的瓦罐上冒著汩汩的水汽。茶茶小心地揭開蓋子,揮散騰起的水汽,看見罐裏的湯還有一半了,疑心是不是火還是太大了。
她伸手拿來湯勺,攪了一下,覺得應該端下來了。放下湯勺時,有什麽東西硌手。細細一察,是勺柄掛繩的縫隙裏塞著一個不起眼的紙卷。茶茶遲疑了一下,把那紙卷取出來展開。她蹲下身,就著微弱的炭火看去,上麵隻有兩個端正豎寫的字:“午膳。”“膳”字下麵紙角斜點了三點。
午膳?茶茶有些不明所以,扶了一下灶台就想站起來,卻驀然停住。她再看一眼那張紙條,還是那兩個字三個斜點:“午膳。”茶茶猛然抓緊那張紙,紙條在她水蔥般的手指間皺成一團。她捏著那紙,回頭看了看外麵。外屋的人多了起來,有碗碟碰磕的聲音,沉鈍輕微。茶茶沉默了一會,手一送,將紙團扔在了炭灰上。一股火苗竄起來,映照著她的臉,隨即又很快熄滅下去。
肩膀上被人一拍,茶茶才猛然驚覺回頭。李嬤嬤拉她起來,道:“你怎麽發呆啊,這湯還不端下來。”說著,李嬤嬤已經把瓦罐端了下來。茶茶把湯勺遞給她,李嬤嬤舀了兩下,說:“不錯,火候剛好。王爺起來了麽?”茶茶搖頭。
李嬤嬤打量了茶茶兩眼又不高興了,放下勺子一把拉起她來,說:“這個樣子就跑來了。你看看這滿院子的姑娘誰不變著法子打扮。白長了一副漂亮臉蛋,今兒越發連頭都不梳了。”說著拉了茶茶出去。
茶茶由她拉著走。李嬤嬤把她帶到自己屋裏,先上下打量了兩眼,說衣裳太素了,喚了一個圓圓臉的大丫頭來吩咐了兩句。那丫頭去了,李嬤嬤便往盆中倒了熱水,讓茶茶先洗淨了臉。
不一會,那丫頭拿了一領簇新的衣衫,妃色羅紗的外裳過來,遞給李嬤嬤,說是紫蘇姐姐的,節下府裏才做的,還沒穿過。李嬤嬤就讓茶茶換。那丫頭似乎對茶茶也很好奇,幫著過來給她換衣服。
茶茶遲疑了一下,也就由她們擺布了。那衣裳腰身收得很窄,袖子又有些闊。待她穿上身時,從那大丫頭眼裏看到了滿目豔羨。茶茶因為穿了人家的衣服,便對她歉意地笑了笑。那丫頭呆呆地看著她,見她忽然一笑,唇角不由得咧開來。
李嬤嬤抻直裙角,讚道:“我在宮裏好些年,宮妃彩女見過不少。像你這麽身段勻稱的也少得很。真是人要衣裝。”說著,把她按到鏡子前坐下。
茶茶發黑如漆,懶懶的披滿腰際。李嬤嬤把她頭發梳順,從額前編出發辮來,把兩邊垂下的頭發編好,高挽在腦後,餘後的長發仍然披在背上,回頭喚那大丫頭:“你站在那兒幹嘛,去把你們上好的胭脂水粉拿來,我這兒可沒這些個東西。”那丫頭“哎”了一聲就跑出去了。
茶茶抬頭露出一個求饒的表情。李嬤嬤冷笑道:“你別不耐煩,我以前可是隻給文妃娘娘梳頭上妝的。小姑娘家是要打扮才成樣兒。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天天做得最多的就是調哪種香粉,梳哪種發式。”她一麵說,一麵將幾枚簡單的珠花分插在茶茶發辮上。
那大丫頭已經拿了一個玳瑁妝奩過來。李嬤嬤熟練地抽開屜子,將那粉盒裏的粉拈了點在指間碾了一碾,接著側過茶茶的身子,就把粉給她勻在臉上。茶茶止不住想笑,李嬤嬤扳著她臉龐,頗為自得地說:“你別笑,這梳頭上妝我比做飯還在行。包你看了自己都吃一驚。”茶茶好脾氣地仰著臉,由她描眉上胭脂。
李嬤嬤勻出胭脂在手掌上,調勻了色,以掌側柔力給茶茶淡淡地勻在臉頰上,一麵教導那大丫頭:“你們平日裏擦那許多的胭脂,臉上紅得跟掉進染焗子了,嘴上像喝了血似的。胭脂擦得太濃,比不擦還難看。像她這麽白的,擦上一點,這就好看了。”那大丫頭連連點頭。茶茶聽了又想笑,努力忍住了。
李嬤嬤端詳了一下,轉到茶茶身後,正對著鏡子叫她看。茶茶望那鏡子裏,果然吃了一驚。她平素不怎麽照鏡子,頂多把頭發梳好,編個辮子,或者幹脆紮攏就完了。而如今這鏡子裏的人眉目秀麗精致,淡妝襯著她的五官,不同於往日的蒼白冷漠,如朝霞出岫,一下子熠熠生輝。
再冷漠的女孩子在自己的美麗麵前都難掩童真。茶茶不自覺的漾起一個微笑。她眨了一下眼睛,覺得自己的眼睛波光瀲灩,像一泓湖水能把人吞沒了。一屋裏三個人都望著鏡子,李嬤嬤唇角一抿,拍拍手道:“好了,王爺早該起來了。我們把早膳給他送去。”那個站在一旁的大丫頭像回魂了似的,呼出一口氣道:“姐姐真是太美了!”
茶茶被李嬤嬤一提,想到要這樣去見承鐸,突然一陣局促,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李嬤嬤拉了出來。一直到膳房裏,早已是一片熱火朝天,人人都忙著手裏的活。茶茶跟著李嬤嬤一路走過去,走到最裏間時,膳房裏已經鴉雀無聲。人人都停下手裏的活計,盯著她看。
早膳早已備好了。李嬤嬤舀出湯來,用碗盛了,叫茶茶端上,又一路走了出去。看到眾人的表情,似乎很滿意自己的作品。等她們走出膳房,裏麵眾人才仿佛回魂了一般,頓時一片嗟歎聲。
出來到庭院裏,遇到兩個小丫頭,兩丫頭也當場站住了。穿過一道水榭,走到承鐸書房的回廊上,茶茶越走越慢。李嬤嬤一回頭見她磨磨蹭蹭,說:“你走快些啊,湯該涼了。”茶茶緊跟了幾步,心裏似乎有些雀躍,又有點膽怯。
走到書房門外,哲義站在那裏,冷不防一回頭看見茶茶,頭就沒轉過去。李嬤嬤施施然道:“怎麽了,不認識了。”茶茶紅了紅臉,端著盤子進去了。承鐸埋頭在案上。李嬤嬤道:“王爺先用早膳吧。”承鐸“嗯”了一聲,還是沒抬頭。
李嬤嬤回頭沒看見茶茶,再一找,茶茶端著碗湯,縮在她身後。李嬤嬤又好笑又氣惱,把她拉出來,示意她把湯端到承鐸桌子上去。茶茶吸了口氣,穩穩地把盤子端上去了。承鐸抬頭一看,頭就沒再低得下去。
茶茶緋紅著臉色,看了他一眼,自己低了頭。覺得臉上發燙,心想:糟了,別弄得跟擦多了胭脂似的。然後就聽見承鐸低聲笑了,探身握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來,說:“一大清早就不見你人影,跑到哪兒去了。”
李嬤嬤說:“她清早起來給王爺備早膳呢。這湯是昨晚上就熬上的。”承鐸似乎沒聽見,隻望著茶茶,輕聲道:“真好看。”茶茶低頭笑了一下,覺得承鐸捏她的手緊了緊,便也回握著他的手。
李嬤嬤仿佛看不見兩人的光景,自顧著從外麵把早膳都傳了進來。承鐸等早飯都上了桌,卻並不放開茶茶的手。李嬤嬤這回不識相得很,輕咳了一聲,示意承鐸吃飯。承鐸看她一眼,再看一眼茶茶。茶茶狀似無意地眨了下眼睛,睫毛輕輕抬起來,她刻意地給了一個深深的眼神,承鐸就目不轉睛地定住了。他這個表情讓茶茶抿了一下嘴,似是笑了,又似沒笑,從他手裏抽出手來,把湯碗端到了他麵前。
承鐸比較快地回過魂來,拿起勺子舀那湯喝。茶茶其實很想知道湯的味道如何,但承鐸卻似乎食不知味。
等到早飯吃過,李嬤嬤仍然讓茶茶端了盤子跟她走。承鐸對茶茶挑挑眉毛,茶茶無奈地搖了搖頭。承鐸笑笑,示意她去。茶茶便收了碗盤跟著李嬤嬤走了。走到廚房,茶茶低頭淺笑,耳聽李嬤嬤叫她道:“徐夫人讓我買些三味齋的糕點,你午膳後跟我一起去。”
茶茶聽到“午膳”兩個字,“騰”地站起來。李嬤嬤驚道:“怎麽了?”
茶茶突然拉住李嬤嬤,指了指內院,比劃著問她:“是夫人讓我去?”
李嬤嬤搓手笑道:“好孩子,你也知道,王爺這人我行我素慣了。回來這麽久,還不曾到別院去過。夫人她支開你去,自然有她的意思。你隨她去吧,隻管和我走就是了。”見茶茶沉吟不語,李嬤嬤狡黠一笑,道:“我今兒給你一打扮,包管王爺正眼兒都不瞧她。”
茶茶壓下憂愁之色,勉強笑了一笑,點點頭。李嬤嬤覺出她一直悶悶不樂,問她要不要回去休息,茶茶想了想,又搖頭拒絕了。
臨要出門時,李嬤嬤去回了承鐸一聲。茶茶默默地進去站了,似乎要跟承鐸說話。承鐸倒沒說什麽,隻說:“你們早些回來。”說著,抬臉去看茶茶。茶茶望著他麵龐,溫柔地笑了一笑。溫柔得讓承鐸又失神了片刻,覺得她這笑容裏有一種眷戀的柔情,十分動人。
承鐸忍不住拉了她手,道:“怎麽了?”茶茶隻是笑,承鐸卻覺得這笑裏有些別的意思把握不住。她隻一字一字,無聲地說:“我走了。”說完,不再看他,轉身先出去了。承鐸心裏起了一點疑惑,想止住她,又猶豫了。隻刹那,茶茶的身影已走離了他的視線。
出了王府內院,李嬤嬤便拉著茶茶上了車。那車行了半天,才聽見外麵漸漸人聲喧鬧起來。茶茶輕輕掀了車簾一角,看那外麵,不曾想李嬤嬤也這般掀著簾子一角看。看了好多時,才說:“這條街好久沒來了。”
茶茶隻覺王府裏那些夫人們,名義上高貴非凡,實際和個囚犯也沒多大差別,她們偏還把這看作是有身份。李嬤嬤那神色分明是覺得街上也是有趣兒的,卻偏要坐在這車裏,不肯下去逛一逛。
馬車拐了個彎忽然一頓,停住了。外麵趕車的人喝道:“你們做什麽?啊!”似是有人重重摔在地上。李嬤嬤正要上前開門,那門自己砰地一下從外麵打開來,一個青衣男子欠身進來,掃了一眼車裏,平淡道:“我家主人有請。”他關門的空隙裏便見王府那個趕車的家奴被撂倒在地,跟車的另一個人被同樣兩個青衣人製住了。
車門一關,馬車又搖晃著走起來。李嬤嬤跌回座位,驚疑不定,上前拍著車門問:“你們是什麽人?你們認錯人了麽?這是靖遠王府的車。”她這番質問沒有得著任何回答,馬車反而快跑起來,漸漸便聽得離了鬧市。
李嬤嬤轉頭去看茶茶,茶茶仍然如先前那樣坐著,連臉上的表情都沒變一變,仿佛這番變故並不曾發生。她臉上帶著一種疏離的神氣,眼神卻凝結在空中某處,不知想著什麽。李嬤嬤看她這樣,愣了片刻,伸手拉了茶茶的手。
茶茶回過神來,仿佛不認識一般看著她。李嬤嬤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裏?”茶茶看出她受了驚嚇,撫慰地笑一笑,搖了搖頭。
大約走出半個時辰,馬車忽然停下來,外麵有聽不清楚的人語聲。茶茶的神色忽然間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狠戾,她驀然抽出手,坐正了。車門打開來時,茶茶臉上便隻剩下一種李嬤嬤從未見過的冷漠神情,即使她新描的妝也襯不出一絲暖意來。
那青衣男子還是平淡地說:“姑娘請吧。”茶茶站起來,李嬤嬤一把拉住,問:“你們帶她去哪裏?”那人並不搭理她,上前來拉茶茶。李嬤嬤霍然站起來,跳下車,攔在茶茶前麵,斷然道:“她不能單獨跟你們走,除非我死了。”
那青衣人也不作聲,卻刷地拔出劍來,茶茶一把將李嬤嬤拖到後麵,抬了下巴,冷冷望著那人。這時,街邊一所小院的門打開,出來一個仆從模樣的中年男子,帖在青衣人耳邊說了兩句什麽。那青衣人還劍入鞘道:“跟我來。”
茶茶鬆開李嬤嬤,當先跟著他進了那小院。李嬤嬤四顧,此地偏僻少人,孤零零一座青瓦白牆的院落,不知是在哪裏。進了院子略走兩步,就是一座小畫樓。那青衣人領了她們踩著那木樓梯往樓上去。樓上卻是另一番景致,裝潢得精致典雅,室內擺的都是上乘的紅木器具,卻是間空屋。
那人將她們領到這裏,躬了躬身便退出去了。茶茶打量那房間,收拾得十分整潔,臨軒有個窗台,支了竹簾出去。她默默站了半晌,看那窗台上有一隻墨釉色的圓肚花瓶,瓶裏插著數枝花兒。那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瓣葉整齊,開得十分簡潔典雅。
茶茶並不認得那是什麽花,慢慢兒走到那花旁邊,伸手拈了一朵深桃紅色的,低頭輕嗅了一嗅,花味似苦似甜,心中驀地漾起一陣悲哀,便抬眼望著窗外出神。
這時,門口的屏風後麵忽然有人輕笑了一聲,聲音極低,不及一辨又戛然而止。茶茶驚得一抬頭,望那屏風,後麵有人影綽綽,識其高矮,應是個男人。茶茶愕然的唇頓時抿起,下頜的弧度分外清晰,神色又一次冰冷起來。那屏風後的人並不出來,也不說話,半天一絲聲音也沒有。茶茶不再看那屏風,回頭看著窗外,手指卻緊緊掐著那花枝,險些要把它掐折了。
過了好一會兒,那方才領她們上來的青衣人忽然進來,伸手往門口一讓,道:“二位請回吧。”茶茶轉過身來,神色驚疑不信。
“鄙上說了,這枝花,姑娘若喜歡便送給姑娘了。”那青衣人對茶茶道。茶茶隻愣了一愣,一把扯了李嬤嬤,轉身便下樓。
出得樓來,李嬤嬤看了她兩眼,茶茶沉默得很。她二人的車馬仍然停在那裏。兩人上了車,那青衣人便趕了車走。約莫走了近一個時辰才又回到城中鬧市。青衣人跳下車徑直去了。
一來一去,天色已晚。李嬤嬤當此之時也顧不得身份,帶著茶茶下車,認了認方向,拉了她往王府去。才走了兩步,就見著哲義領了王府的人在找她們。一見了她們,如釋重負道:“總算找著了。你們去了這許久,王爺讓我和哲修帶人出來找。”
哲義親自趕了車回王府。到王府下車,李嬤嬤當先從側門進了府,茶茶漫不經心地把那朵花擱在了門外的石獅子底座上,也隨了進去。
*
承鐸坐在書房那張花梨大案後麵,聽李嬤嬤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的事說了一遍,眼睛隻盯著茶茶。茶茶卻低著頭,定定地看著地麵兒,仿佛一尊雕像。承鐸問了李嬤嬤幾句,正要問茶茶,忽然外麵有人叩問。
承鐸叫進來,王府內丞拿著一個卷軸進來,說:“方才有人送來,說是他家主人補給王爺的生辰禮物,一定要王爺親自打開,其他人不能看。否則誰看了誰死。”他托起那個卷軸,“那人放下這句話就走了,門口的侍衛問他他也不說話。”
承鐸重複道:“他說隻能我看,不然誰看了誰死?”
“是。”
“拿來。”承鐸伸手道。
老餘有些猶豫道:“屬下以為這卷軸裏也許有暗器,也許有毒粉,還是讓屬下等先檢驗一下為是。”
承鐸道:“他若是下毒放暗器便不該這樣說,拿來。且看我看了死不死。”
老餘便把那卷軸交了給承鐸。承鐸直起身來,叫李嬤嬤站開些。李嬤嬤急忙道:“還是讓別人來看吧。”茶茶也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
承鐸已經徐徐展開那卷軸來看,隻片刻,臉色一變。李嬤嬤見他變色,往前兩步,承鐸把那卷軸一合,竟拿著半天沒說話。李嬤嬤沒看見上麵是什麽,卻聽承鐸道:“你和老餘出去。”承鐸平日對她十分尊敬,少有這樣說話的時候,李嬤嬤看他意思,是要留茶茶下來。她隻得告了安,和老餘一起出去,出門時看了茶茶兩眼,暗歎了口氣。
茶茶並不知道那是什麽,隻愣愣地看著承鐸,承鐸說:“你過來。”茶茶聽他聲音便知道他動了真怒,心裏有些猶疑,又有些作怯,慢慢挨了過去。
承鐸把那卷軸一抖,鋪開在桌上,便霍然是一副春宮圖。那圖上的男子戴著一張金黃的麵具,遮住了半張臉,隻露了下巴嘴巴出來,赤身壓在一個女子身上。這畫筆鋒飄逸,卻靈動如生,將男女**之情刻畫得入木三分。那女子仰在榻上,長發委地,杏目迷蒙,秀眉微蹙,似是不勝其力,眉眼之間,一辨而知是畫的茶茶。
茶茶如水的眼眸中似投入了石塊,刹時激起驚波狂瀾。承鐸等了片刻,茶茶也明知他等著,可她呆呆地站著不動。承鐸已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大聲道:“說話!”他從未對茶茶這樣大聲過,即使過去在大營裏審問她時也不曾如此。
茶茶被他吼得一退,伸手拿過來紙筆,想來想去下不了筆。就在承鐸要再次發作的時候,她落筆飛快地寫字:“畫的是真事,是很久前的事,但我不知道他是誰。”半晌,承鐸盯著那紙不說話。
茶茶被他盯得傷了心,換過張紙來,緩緩落筆道:“草原上的花兒微小,不懂得風雪摧折,馬蹄踐踏,隻懂得望著天空開起來。你實在要問我,其實我什麽都記不住。”她雖沒有說話,也能覺著她語氣強烈決絕。茶茶寫完,並不看他一眼,擲了筆,竟轉身走了。
承鐸看著那字,好一陣才把那英明神武的頭腦找回來。下午她們一直不回來,哲義去找時,他坐在這裏,想起茶茶臨去時的神情,心裏是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難以言述。倘若茶茶就這樣找不到了,倘若他再也見不著她了,那怎麽辦呢?他就要回燕州,遠離上京,該到哪裏去找她呢?他從不曾把一件事情這樣千回百轉地想過。
她沒有遺失,他本應該高興的,卻被這幅畫給激怒了。承鐸冷靜了半天,在椅上坐下來,心知這個送畫的人是故意要激怒他。直坐到天黑,屋子裏暗了下來,承鐸才站起來,自己點上燭火,又看了看那畫,用火燃了,折在盛水的青花瓷盆裏。又把茶茶寫的紙看了一遍,也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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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茶走到李嬤嬤房裏時,李嬤嬤也不在,屋裏沒有一個人。她在妝鏡前坐下,拆下發辮上的單粒珠花,換回衣服,對著鏡子愣愣地看了自己片刻。今天早上她走到承鐸麵前,兩人還眉來眼去,拉著手不放。她忽然想到承鐸生日那天,東方說“如此反複,令人心意冷落。”茶茶覺得今天就像唱了場戲。她抬起頭望著鏡子,掠一掠頭發,卻對自己笑了一笑,站起來出去了。
走到穿花廊下,不巧正遇著徐夫人,身邊跟了綠翹。茶茶冷漠地曲了曲膝,徐夫人也冰涼地看著她,茶茶與她對望時,兩人眼裏一片刀光劍影。茶茶並不多看,越過她往廚房去了。綠翹一跳,似要說話,卻見徐夫人默然不響地也往西苑走了。綠翹覺出主子今天有異,也不及說什麽,連忙跟了上去。
已過了準備晚膳的時間,膳房裏沒有幾個人。茶茶並不進去,卻踱到後麵花籬架下,默默坐下。那天便漸漸黑盡了。月亮從東邊爬上來,又慢慢走到中天,月色下花移影動。茶茶坐在那裏悄無聲息。也不知過了多久,身邊一沉,一個黑影也坐了下來。茶茶根本不用看,最末梢的神經感覺一下也知道那個是誰。
承鐸在她旁邊坐了一會,見她臉都不轉一下,便一伸手扳過她身子趴在自己腿上,自己曲起身來趴在她背上。這樣抱了一會兒,承鐸說:“你今天不回去睡覺麽?”
茶茶一動不動。
承鐸似問非問地自己接道:“打算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裏了?”
茶茶還是一動不動。
“我晚飯還沒吃呢,你也不管我。”
茶茶突然掙開他站起來,月光下作口型比劃道:“主子要吃什麽?”
承鐸是從不曾說過一句軟話的人,如此她還不領情,不由得生氣道:“主子要先吃飯再吃你!”
茶茶抽身就往廚房去。承鐸站起來一把抓住她手腕,忍不住又要教訓她:“你這丫頭脾氣還真大。被我吼一句有什麽大不了的,值得你委屈成這樣麽。”
茶茶神氣稍微緩和了些,仍然不睬他,甩開了手,到廚房裏看時,隻有剩的冷飯冷菜了。茶茶端了碗犯難,回望了承鐸一眼。承鐸想也沒想說:“我才不吃別人剩的。”茶茶“砰”地把碗一擱,承鐸馬上加了一句:“我是說吃飯。”茶茶冷笑著揭開鍋蓋,承鐸伸手扣了她手腕,這麽拉扯著站了半晌,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緩緩箍住她腰肢,低頭看她巴掌大的一張臉兒,目光朝著別處,像一個假的,沒有靈魂的精致玩偶。
承鐸低下頭想要親吻她的唇,茶茶抬手擋住了。唇上胭脂擦在手背上,一抹由深及淺的豔麗,似不經意中漸次流露的風情,那麽平常純粹卻又動人心弦。這一刻,他心裏有一層堅硬的東西一叩而碎,那裏麵本對她的隱瞞存著一絲無情與殘忍。
這一刻清醒而自知的瓦解,反而讓承鐸平靜下來,任憑茶茶掙開他手,往鍋裏摻水。他靜靜站在那裏,看她吹旺了火,用枸杞米酒煮了兩個荷包蛋,加上蜂蜜調勻,端在廚房木桌上。承鐸便拉她在身邊坐下,先用鏤花銀勺子舀了一塊喂她。茶茶笑笑,搖頭不吃。她既不是撒嬌使氣,卻又分明沒有高興。
承鐸深切地覺得女人真是很麻煩,你不知道她到底要怎麽樣。他便默默吃完,兩人相攜歸寢。
一到房裏,茶茶便脫衣服。承鐸看她不慌不忙地解著衣衫,藍眼睛裏一片平靜。他站起來,抓住她手。茶茶也就停手,麵無表情地由他捉著。承鐸看了她半天,見她還是一片平靜,歎了口氣,把她拉過來一點,靠在他身上,望著虛空緩緩道:“人和飯是不一樣的。我若是把你當作飯來吃,豈不是和別人一樣了。”
茶茶把臉埋在他肩上不動,承鐸就讓她這樣埋著。兩人站了一會兒,承鐸說:“你要這樣站一夜麽?”茶茶慢慢從他衣服上抬頭,臉色沒變。承鐸卻看著她眼睛說:“你哭了?”
茶茶搖頭“說”:“我沒有。”
承鐸心裏鈍痛了一下,手指便撫上了她的唇,隨即輕吻在她眉心,哄孩子似的柔聲道:“你最乖了。”說著,把茶茶抱上床,掀開被子放在絲棉床單上。茶茶躺著一動不動,任由承鐸把一個溫熱的吻從嘴唇細碎地蔓延到全身。他的氣息吹在身上讓人有種軟綿綿的懶惰,像有潮水在身體上衝刷過去。
當承鐸再一次吻上她的唇時,茶茶曲起柔軟的身體貼到他懷裏。承鐸做得很慢很久,這種緩慢而深重的感覺如衝入曠野的洪水,漫流到四肢百骸,引得茶茶的腳趾尖都在顫抖。她似一葉扁舟被風暴擊打,每每走在覆滅的邊緣,一次次溺斃,又一次次被他撈起。漸漸模糊了意識,隻隨他沉浮生死。
當人們放縱心神,那歡愛便會不受限製的長久而強烈;若再有一個契合的懷抱,也許就可以不顧一切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