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撞見

深夜,客人們或是進了客房,或是三三兩兩離去,留下已經忙碌了一天的服務員開始清掃殘羹。

秦恬嘴裏被白麵包塞得鼓鼓囊囊的,一邊嚼一邊把盤子裏剩餘的食物整理出來,還完好的就放到袋子裏,其他的倒在桶裏,再把盤子放在推車上讓人運回洗碗間。

桑埃托又一次推著空推車走進大廳,他小聲對秦恬道:“恬,外麵有人找你。”說罷看看秦恬受手上滿剩餘食物的袋子,“這些食物你先拿著,我會跟經理說的。”

收集剩菜是經理布置的任務,酒店的物資都被德軍控製著,想要幫助一些波蘭人,必須做的隱秘一點。

秦恬拿著袋子走到後門,廚房扔垃圾的通道那兒,在外麵看到一個瑟縮在門邊的身影。

就著門邊的路燈,秦恬走近兩步,終於看清來人,她揉揉眼,遲疑卻肯定道:“莉娜?”

那人抬頭,看清秦恬後,低泣一聲撲了上來,卻在擁抱前硬生生刹住車:“恬,恬你還好嗎?”

“這應該我問你吧。”秦恬迎風聞到一股詭異的味道,又看她的樣子嗎,明白了為什麽莉娜不撲上來。

太髒了,她身上裹得格子大披肩已經看不出本色,就好像一坨泥包在她的身上,她灰頭土臉的,已經兩頰深陷,路燈下,雙眼無神,隻是在看到秦恬時,微微有了點神采。

“莉娜,我聽說滿城都在抓猶太人,你,你怎麽樣?”秦恬上前一步扶住莉娜,於是那黏膩的觸感和詭異的味道讓她忍不住皺了下眉。

“恬,我們四處躲藏,我實在沒辦法了……”

“你需要什麽?你們還好吧,那些一起來的人呢?”

“我媽媽也來了,她沒找到爸爸,我們,我們躲在……躲在……”莉娜頓了頓,“我不能告訴你,但是,但是你有沒有吃的……我們三天沒吃的了,媽媽快不行了。”

秦恬想也沒想,就把手裏的袋子遞過去:“給,這是飯店的一些剩菜,我們的食物也受到管製,我隻有這些。”

袋子不小,雖然食物混著糊成一團,但是大廚手筆怎麽毀都不會難吃,經理經常拿這些袋子出去給一些失去家園四處流浪的波蘭人。

莉娜一把接過,藏在大披肩下,感激道:“謝謝,恬,真的謝謝。”

“別謝我,”秦恬搖頭,“你們現在情況怎麽樣?”

莉娜似乎很著急:“恬,謝謝,我,我必須走了,到處都是巡邏的德國兵。”

“好,那你小心。”秦恬還沒說完,莉娜已經轉身,跑入夜色中。

秦恬看了一會,遠處那個路口似乎有一隊德軍巡邏兵走過,她感到一陣寒冷,連忙縮進了飯店,剛走入大廳就迎麵撞上經理。

曾經胖胖的經理經過這麽一個多月的“鍛煉”身材似乎好了很多,卻也憔悴了,但並不影響他的樂觀,此時迎麵撞上秦恬,他嗅了嗅:“恬,你這是出去見老鼠之神嗎?怎麽有股怪怪的味道。”

秦恬猶豫了一會,道:“經理,我不想給酒店添麻煩,我不想瞞你,如果,如果我朋友是個猶太人……”

經理挑挑眉,忽然笑了:“哦我親愛的恬,難道你也以為波蘭民族的災難是由那些猶太人引起?”

秦恬搖搖頭:“我不這麽認為,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這麽覺得的,畢竟我無法左右別人的思想。”

“那麽恬,作為一個有見識有文化的波蘭大叔,我要告訴你,你的頂頭上司並不認為這些災難是猶太人引起的,這隻是個幌子,戰爭的主因永遠不會仇恨,而是,利益,所以,我不會像外麵那些無知人民一樣反猶……”

沒等秦恬鬆口氣,卻聽經理又道:“但是恬,還有一點就是,我不僅是個有見識有文化的波蘭大叔,我還是一個波蘭頂級酒店的經理,為了酒店的安全,我希望我有一群聰明的員工……你明白了嗎?”

秦恬琢磨了一下,點頭道:“我懂了,我會小心的,絕對不會牽連到酒店。”

“很好,那麽恬,晚上你可以在那些剩菜中挑取一些給那些可憐的人,我們對此毫不知情,明白?”

“明白了。”秦恬微笑。

清晨四點半,秦恬照例起床,前兩天整修過的客房開始營業了,昨晚就有了不少房客,全部都是德國軍官,畢竟高級酒店裏軟軟的床遠勝於軍營中的硬板床,可是客房服務員還沒到位,秦恬等人隻能全體上陣,好在以前也曾經打過下手。

秦恬負責最上麵一層,那都是豪華間,住著不少高級軍官。

雖然客房服務都是中午統一開始,但是那些軍官一般很少賴床,都是一大早就起,保險起見,經理讓秦恬不要在下麵幫忙早中飯,而是一直在上麵等著,看那些祖宗有沒有什麽要求。

快速的吃了早飯,秦恬在走廊盡頭的拐角靠著推車發呆,忽然就聽到遠處有聲音,她探頭往右看去,一扇門開了,裏麵傳來一連串的嬌笑,一個高挑的女郎走出來,恰恰是昨晚宴會的交際花安傑麗卡,她拿著羽毛扇子,披著高雅的黑色大衣,帶著白色蓋著白紗的淑女帽,款款的走出來,身後,一個身量筆挺的德國軍官也走出來,兩人靠著門框又開始調笑,顯然昨晚運動後精神很煥發。

而此時,隔壁的門也開了,又走出一個德國軍官,秦恬一瞪眼,發現是那個奧古斯汀。

她探頭看著,想知道昨晚這祖宗的女伴是誰,卻半天沒見有人出來。

“哦奧古斯汀,昨晚你不是說回軍營睡嗎?”旁邊的軍官摟著女伴走過來,探頭朝奧古斯汀的房間裏看,瞪大眼,“親愛的,別告訴我你昨晚是抱著枕頭睡得。”

“事實上,我抱著棉被。”奧古斯汀臉上是永恒的親切微笑,“艾森豪芬的床確實名不虛傳。”他瞟瞟安傑麗卡,又看向那軍官,“你說是嗎,薩倫?”

薩倫摟緊了安傑麗卡大笑:“哈哈,沒錯,確實舒服。”

安傑麗卡抿著嘴羞澀的笑,還風情萬種的朝奧古斯汀拋媚眼。

秦恬覺得是自己出現的時候了,她推著推車走出去,臉上是親和的微笑:“請問各位,需要客房服務嗎?”

“哦是的。”薩倫指指自己的房間,“稍微整理一下就好了,我很喜歡這個房間,晚上估計還會住這。”

“好的。”秦恬點頭,疑問的眼神望向奧古斯汀。

奧古斯汀表情不變,微笑的搖搖頭:“我想我享受一晚就足夠了,晚上還是睡軍營吧。”

“好的,我明白了,早餐已經為各位準備好了,在二樓餐廳,希望各位用餐愉快。”說罷,秦恬推著推車讓開,等他們下樓。

三人路過的時候,奧古斯汀和薩倫竟然都在她的推車上夾了十馬克。

秦恬可從來沒幹過能夠賺小費的活,在中國可沒這麽“美好”的傳統,她也不知道十馬克算多還是少,隻知道現在波蘭還沒流通馬克……

把錢放進口袋,她開始勤勤懇懇的幹活,在軍官薩倫的房間裏利落的把那些沾了詭異痕跡的床單扯掉,扔進桶裏,再套上幹淨的床單,然後四麵撣灰塵。

冬日的陽光穿透硝煙射進窗戶,照得地毯絨絨的極為可喜,敞亮的臥房裏,古色古香的家具都透著一股溫馨的氣息,秦恬在窗外抖著被子,看灰塵在空氣中跳舞。

忽略樓下艾森豪芬所屬莊園外路過的軍隊,秦恬忽然有一種想法,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其實也不錯。

她一直就是一個很安於現狀的人。

幾天來一直沒有宴會,似乎德國有不少大行動,隻有零零散散幾波德國軍官來吃飯,相互之間也很少談論,秦恬一貫保持自己不知者無畏的方陣,站著裝籠子,看著裝瞎子。

新請的斯洛基大叔不愧是在德國進修過的,雖然他應聘時拚命的誇波蘭菜而把德國菜稱為“沒有美感的沒有激情沒有挑戰性的隻剩下香腸和啤酒”的東西,可是不知情的德國軍官們依然會為了他拿手的大醬香腸而付出了不少小費。

“那個軍官又來了。”卡瑟琳忽然在秦恬耳邊說,“恬,相信我的直覺,他絕對喜歡你,否則為什麽天天來,我不信軍隊的薪水能好到天天來這吃飯。”

“你怎麽沒喜歡上我哥哥?”秦恬忽然問道。

卡瑟琳一愣:“你怎麽這麽問……我不是不喜歡,隻是沒有愛上而已。”

“為什麽呢,聽桑埃托他們的描述,我哥哥很優秀,長得也不錯,怎麽就沒有引起你們注意呢?”

“可能是……”卡瑟琳尋找著詞匯,“久他,太……額,柔弱?”

“這叫不符合你們審美。”

“啊,可以這麽說把,非常契合。”卡瑟琳點頭點到一半,忽然就笑了,“你繞那麽一圈就是為了告訴我,你不符合那個軍官的審美?”

“這是原因之一,別的我無從列舉,我隻能說,你想多了。”秦恬說完,去給一桌軍官換甜點。

奧古斯汀連要了兩份奶酪土豆泥,獨自一人在那慢慢的吃著,路過有很多軍官似乎對他很熱情,紛紛打招呼,秦恬忙的沒空注意別的,一直到即將打烊,客人漸漸走光,她收拾盤子時,卡瑟琳走過來:“恬,他還沒走。”

“恩?”秦恬沒反應過來,她正用叉子把剩下的蛋糕一塊塊扔進食品袋裏,還有一點麵包,以及一點沙拉。

都是素的,得找點葷的,葷素結合。

“那個軍官,那個德國軍官,他還沒走。”卡瑟琳終於有點怕了,“他來幹嘛?抓人嗎?”

“我怎麽知道。”秦恬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拍拍卡瑟琳的肩,“沒事,很快他就會走了,別管他別注意他,否則他會懷疑你包藏禍心的,我先走了。”

“小心點。”卡瑟琳拍拍秦恬的肩膀,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莉娜一如往常,瑟縮在門邊,看到秦恬,她小心翼翼的上來,卻沒有接秦恬手中的食物:“恬,我媽媽走了。”

秦恬一驚:“什麽?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

莉娜表情很麻木:“德軍突然搜查,她把我推進橋洞……自己,去沒來得及……”

秦恬心下一瑟,她還記得自己剛來這世界,第一個見到的是莉娜,第二個見到的就是羅德夫人,她那麽友善,在水晶之夜後猶太人那麽困難的時期,還那麽盡心的照顧自己,即使被生活的重擔和尋找丈夫的急切壓的勞累無比,卻還勞心的安排著自己的出路。

她最終沒找到自己的丈夫,而現在,她連自己的命也沒保住。

抱著莉娜顫抖的消瘦的身子,秦恬輕聲安慰:“沒事的莉娜,一切都會好的……她去找你爸爸了,找羅德先生。”

“嗚嗚嗚……”

“她會上天堂的,不是嗎。”

“嗚嗚嗚,恩……”

“還有人陪著你嗎?”

“有,我們要找機會,逃出去。”

“恩,必須的。”秦恬緊了緊手臂,“太危險了,很快會越來越危險,你必須走了。”

“恬,我可能需要更多食物,對不起,還要麻煩你,我們需要足夠的儲備。”

“我盡量。”秦恬心下有些打鼓,這種事情她一點經驗都沒有,外出旅遊都是媽媽打包的行李,現在竟然還讓她做後勤,她能幫什麽忙,“隻是莉娜,可能,我能提供的幫助不那麽大。”

“沒關係恬,你能給我們這麽多,我們已經很感激了。”莉娜起身,拿過秦恬手中的袋子,“太晚了,我必須走了。”

“恩,小心。”

看著莉娜走遠,秦恬剛關上後院的鐵門,一回身就撞到一堵人牆和一個帶笑意的聲音:“瞧我看到了什麽?一個給猶太人送吃的中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