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曲終散

宮闕深深,雨勢依舊,宮燈搖曳,元翊瘋狂地在雨夜中奔跑著,全然不顧全身的傷痛,此時此刻,他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她出事!

當他奔入那冷寂的雪華宮,隻見蘇落雪站在回廊仰望蒼穹,宮燈照得她臉色蒼白如紙,一行宮人臉色冰涼,麵帶殺意。

許久之後,她的臉上露出一抹淡然地笑意,仿佛瞬間想透了許多。

她轉身,探手欲端那杯鴆酒,風雨中卻傳來一聲“華妃!”在寂寂皇城的雨夜中,那麽清晰,令人心驚。

她側首,正對上站在雨中的男子,他喘息著,那雙眸子即使在雨夜中仍舊那麽璀璨犀利,裏邊分明寫著急切的恐慌。

冷靜如他,竟也會有這番表情。

他站在傾盆大雨中,風雨侵襲著他的鎧甲,難掩風霜。

她望著雨中那個男子,忽地笑了,眼眶的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

元翊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近,低聲喚著:“青弟。”

她全身一顫,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懷疑自己耳中所聽到的。

“其實大哥早就知道,蘇落雪就是我在潼城認識的那個青弟,她在黃泉路上不顧一切的為我擋箭,掉下萬丈深淵後,我便去查風影的身份。能讓風影如此守護的人,隻有蘇家三小姐,蘇落雪。”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來,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是你,通知蘇家人去黃泉路救我的?”她顫抖地問。

他不答,卻是默認。

“既然瞞了這麽多年,為何還要說出來。”她嗤嗤笑了出聲,而眼眶中的淚水卻是愈凝愈盛。

“我心中一直有一個遺憾,這個遺憾讓我背棄了與荀洛之間的承諾,臨陣退縮。可退縮之後,我卻不敢去完成這個遺憾,不敢打擾她的生活……可是,當我的步步退讓,換來的卻是荀夜的步步緊逼,最後以莫須有的罪名押我入宮審訊,我恨荀夜,是他奪去來了我元家的江山,既然他要我死,我也要讓他痛苦……”元翊笑了,卻在一笑中,滄海桑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是我告訴他,你對我的情意。”

終於,蘇落雪的淚水在這句話的尾音隱去之時,滾落而下。

原來,是元翊告訴荀夜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那年七夕之夜,她為元翊放的最後一盞河燈,他竟是知道的嗎?

“你的目的達到了,荀夜信了,他信我一直深愛著你。”

“我的目的不是要你死,不是要你為救我而送命。”元翊站在回廊外,大雨衝亂了他的發絲,臉上的哀傷,更顯得他是那麽的狼狽。

“我是心甘情願的,姐夫。你要活著,因為你還有姐姐,你還有元承。而我,什麽也沒有……”蘇落雪緩緩轉身,望著和紫羽托盤中那杯鴆酒,哽咽著聲音道:“我與你,終究無緣無份。”

語罷,她端起鴆酒,一飲而盡。

“娘娘!”

“青弟!”

紫羽與元翊異口同聲地大喊著,卻為時已晚。

杯子,掉落在地,摔碎飛濺四處。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禦花園,你救了我一命,那一刻,你的模樣,你的名字便深深地記在了我的心中。”

“自那以後,凡是有關於你的事,我都會認真去聽,去記。每個七夕之夜,我都會寫上: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隻盼望你能看見對岸的我。”

“多少次在古廟橫衝直撞,隻為與你插肩而過,讓你記住有蘇落雪這個人,可我做的這一切,你好像都看不見。可我不在乎,我願意等,等到我及笄,便求帝後賜婚。”

“我等啊,盼啊,終於快要等到那一刻,帝後卻是為你與大姐賜婚,你可知我有多難受,可我不能阻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成親。我恨,為何自己不早出生兩年,那樣,站在你身邊的也許不是蘇扶柳,而是蘇落雪了。”

說到此處,胸口忽地一陣翻湧,她的腳步虛浮地一軟,朝前跌走了幾步,便從回廊的石階跌了下去。

元翊立即上前,接住即將倒下的蘇落雪,隨著她一起跌坐在地上。垂首,看著她嘴角緩緩溢出的血跡,才流出,便被傾盆大雨衝刷掉。

他摟著她的雙手微微顫抖著,低頭俯視著她的麵容,心中隻被那濃鬱的苦澀所籠罩,到如今他已不知該說些什麽,隻知這麽多年,他錯過了一個人,那便是一生的遺憾。

第一次,靠在他的懷中,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麽溫暖。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她對元翊的感情就是海市蜃樓,看似那麽美,卻終究隻是一場空。

“不過可幸,我沒有嫁給你,我想,我肯定做不到像姐姐一樣愛你,即便是知道你是蘇家滅門的仇人,還那麽愛你,支持你,默默地陪在你身邊。也更不會在潼城,成為你的青弟……大哥,我們好像錯過了很多次。皇宮,七夕,古廟,潼城,黃泉路……”

元翊緊緊擁著懷中的蘇落雪,那一刻,他仿佛想起了多年前在潼城,那個刻意接近的青衣,原來她竟然是那樣用心良苦,而他這麽多年來,一直把那當做是別有用心的試探。

他終究還是小人之心,防備了太多,才錯過了太多。

“其實,我一直喜歡一個人,自那日他從湖中將我救起之後,八年來,我都一直喜歡著他,不曾改變分毫。而他,八年來是否記得有我這樣一個人都不知道……”

“大哥,你說這個世上如果真有孟婆湯就好,這樣我就能忘記他了。”

當年在黃泉路上,青衣這些話,原來都是對他說的,到如今,他才明白。

此時的她,隻覺得渾身發寒,即便是元翊那麽緊緊地擁著她,她依舊覺得好冷,好冷。

“記得大哥你說過,能使你忘記的不是孟婆湯,而是時間。我從八歲起,用了十年時間才將你埋葬在心,不再想起。後來,我愛上了荀夜,那麽我又要用多少年去忘記他呢……”她莞爾一笑,搖頭:“我都是要死之人了,下一刻,我就能忘記他了……”

元翊的鼻間酸澀,隻覺眼眶內充斥著濃濃的淚,都隨著這大雨衝刷而去。

“對不起,青弟,大哥終究還是要欠你,欠你的這麽多恩情……”

“大哥要答應我,好好照顧我的姐姐,我若走了,姐姐就隻剩下你了……你們,一定要好好的。我同樣虧欠姐姐,多喜歡你一天,就多虧欠姐姐一天。”她的手,緊緊握著元翊的手。

元翊的目光中閃耀著心酸與矛盾,最終卻是重重地點頭。

她的心間如被火燒般,一寸寸地燃燒過,眼眶亦是漸漸模糊了起來,望著漫天大雨,她仿佛又看到那個下雪天,她與荀語在雪中起舞,與荀洛把酒言歡……

她伸出雙手,想要接這漫天的雪花,卻在那一瞬間看見了荀夜。

他正從雪中朝她走來,風雪將他籠罩其中,他的眉宇間盡是淺淺地溫柔。

“又見麵了,刺客。”她恍惚地對那個雪中走來的人笑道。

荀夜走入雨中,深深地看著蘇落雪,此刻的她,極為安詳地靠在元翊的懷中,朦朧地目光有幾分恍惚,像是在看著他,卻又不像是在看他。

“你說過,隻要有月光的地方就能看見你,可是現在沒有月光,我卻還是看見你了……”她朦朧地看著他越走越近,卻越來越模糊。她睜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他,卻仍舊那麽模糊。

感受到,他握住了她的手,竟然是那麽溫暖,比元翊的懷抱還要溫暖。

她輕輕地對他笑著,笑的純真且幹淨:“我的名字在冬天,隻要一到冬天你就能看見我。要記住我的名字,落雪,蘇落雪……”

握著他的手,漸漸無力,可她卻想抓住那最後一絲絲的溫暖,怎麽都不想放開。

忽然,眼眶清晰了,她才發覺竟置身在茫茫大雨中,麵前的人,是穿著龍袍的荀夜。

最初不相識,最終不相認。

手,一分分地從他的掌心中溜出,看著他的麵容,她的心已漸漸放下。

我若許你帝業如畫,你可願陪我並肩征戰天下。

“可如今,我成全了你的如畫帝業,你卻未成全我的帝業如畫……”

吾若戰死,勿埋我骨。汝心之內,容我永住。

“隻求,你心之內,容我……永,住……”

語至此,再無聲。

紫羽看著那個已香消玉殞的蘇落雪,淚水滾落臉頰,雙腿無力,轟然跪地,朝她深深地拜了下去。

淚水,滴落在冰涼的地麵。

荀夜無力地跪在了她的跟前,顫抖的手撫摸過她毫無神采的臉頰,無聲無息地容顏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間。

原來,這麽多年,他心心念念要找的那個救命恩人,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而今他卻無能為力,連一句感激的話語都未給她。

心,仿若被刀掏空,就連痛都無力。

他忽而輕輕笑起來,雙手捧著她的臉頰:“早知到最終竟是這般結局,朕,不會冊封你,強留你……早該知道,你不屬於這皇宮,可是朕……放不下,真的放不下!”他一陣輕咳,喉頭間湧入腥甜,血沿著嘴角溢出。

“帝君,節哀。”紫羽跪爬著上前,驚呼著。

可如今的荀夜眼中,唯有蘇落雪的容顏。

他要將她的麵容深深地記住,讓她永住於心。

元翊看著荀夜的模樣,摟著蘇落雪的軀體始終不肯放手,想要感受她身體的最後一絲餘溫。

雨勢依舊,雷電交加。

滿城風雨心且殤,情深緣淺送清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