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籃情感的雞蛋

孟夏之月,日在畢。螻蟈鳴,蚯蚓出,王菩生,苦菜秀。

是月也,繼長增高,毋有壞墮,毋起土功,毋發大眾,毋伐大樹。

辛卯年。四月十六。

三和鏢局。

沈泰坐在寬敞氣派的大廳裏,獨自一人享用著早餐。總管沈均躬著腰,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用一種恭敬得近乎諂媚的眼神看著主人。

早餐的名目雖不到晚餐的一半,卻是同樣的講究。一碟熏雞,一碟火腿,一碟秋筍冬菇,一碟涼拌三鮮——都是順生堂的首廚班師傅大早起來親自做好,恭恭敬敬地封在提盒裏,請人快馬送過來的。每日一次,堅持了足足五年。若沈總鏢頭有事出鏢,早飯照送不誤,歸沈家的二少爺沈聽禪享用。

沈泰身高九尺,聲如洪鍾,濃眉之下一雙鷹目刀鋒般淩厲。他的雙眉常常扭結在一處,突然打開時,卻像暗夜裏的一對蝙蝠,在他威嚴的麵孔上多添了幾分凶狠。鏢局裏所有的人都對他暴跳如雷的脾氣習以為常。都知道老爺子脾氣雖大,做事卻有板有眼,講究規矩,隻要你在他麵前老老實,一般來說,也就不大會招惹到他。

街對麵是一片空曠的石板地。往日,三和鏢局隻要起鏢,所有的貨物都會從這裏起運。人們也許已不大記得,二十年前名動天下的“五局聯盟”因總當家鐵亦桓一夜之間暴斃青龍山莊,而頃刻間四分五裂。隨之而來的卻是五大鏢局的連連噩運:長青被搶;鴻豐破產;振武內訌;就算是功夫最硬,生意最保守的淮南秋家也被仇家一紙告倒,幾個鏢頭都坐進了大牢。剩下來收拾殘局的隻剩下了五家中實力最弱,向來隻做短線生意的三和鏢局。

經過一番雄心勃勃的整頓,殘局變成了“大局”。一蹶不振的生意漸漸恢複了,江南的富豪和京城的官衙訂單一筆接著一筆。三和鏢局一家包辦,勝過了五局分利時那種厚此薄彼,人心不服的局麵。沈家六子一女,人稱“六虎一仙”,從小便拜名師習武,如今個個都是武林中響當當的人物。何況沈家原本就是武林世家,沈老爺子的父親沈碧山當年名重江湖,號稱“鐵簫先生”。關於他的各種傳說,在武林舊史中足可單獨成冊。如今,六子之中長子已逝。餘下五子除老二沈聽禪隨父留守總堂之外,其餘四子:沈空禪、沈枯禪、沈靜禪、沈通禪分駐東南西北四家分堂,掌管三和莊在全國各地的生意。五子齊心合力,生意蒸蒸日上,就是昔年的五局聯盟與之相比,亦大有不如。

像往日一樣,早飯的時候,沈泰喜歡敞開大門,欣賞門前忙碌的情景。鏢車起運時的轆轆輪聲、車夫的鞭聲、吆喝聲都是他下酒的小菜。三和莊上的百名鏢師一半是沈泰自己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一半是他用重金從各鏢行裏挖來的厲害人物。這些精兵強將,從入門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薪水至少是外麵同行的一倍以上,並始終保持穩定的漲幅。年終的分紅也頗為可觀。所以他們幹起活來,自然是格外地賣力。在總鏢頭的麵前,也是格外地恭敬。

沈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從手邊的龍鱗寶刀,十分滿意地看著門前忙碌的人影。

“老爺,西邊今早有信過來,說龍七爺的那筆紅貨,已平安地到了。”沈均湊在他耳邊,低聲地匯報。

“嗯。聽說通禪有筆生意要去關外?”

“早出發了。前兒來信說關外的海天幫不大給麵子,六少爺送了五百兩的重禮人家還不肯讓路。”

“哦?”沈泰放下了筷子。

“所以屬下趕緊給丁掌門發去一個飛鴿,讓他親自出麵。”

“妥當。丁先生的麵子,海天幫不會不給。”

“昨天收到回信說總算是說通了。老爺您就放寬心罷。”

他點點頭,一切都很順利。歲月雖不饒人,他總算有幾個能幹的兒子和一個老練的管家。

事情交給他們去辦,已完全可以放心了。

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已到了掛刀歸隱的時候。雖然這一生為了成功,為了鏢局,他付出了可怕的代價,但他依然是沈鐵簫的兒子。

鐵簫一脈,在他的手上,總算是光風不減,繁榮興旺。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匹馬拖著一輛蒙著黑布的大車緩緩地向大堂內駛來。

沒有人敢阻攔它。

此馬名曰“赤鳥”,乃大宛名駒。當年曾是沈泰的坐騎,又被他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五子沈靜禪。

莊子裏的人都知道五少爺愛馬成性,這赤鳥他眼紅已久,父親送給他時,他喜出望外,愛逾性命。

五少爺出門從不離開赤鳥,當然更不會舍得讓它來負重拉車。所以,赤鳥忽然這樣出現在三和鏢局的大門口,實在有些苦怪。

栗色的馬行到門口,便停了下來。

沈泰心頭忽跳,“倏”地一聲站起,將桌麵一拍,龍鱗大刀跳到手中,疾步走到堂外,用刀柄將車簾微微一挑。

在江湖行走多年,他的朋友多得數不清,敵人也同樣數不清。所以行事格外謹慎。這詭異的馬車,裏麵不知藏有何物。

車裏靜悄悄地放著一具棺材。

隨之傳來的,還有一股可怕的氣味。

“老爺,當心有詐!”沈均無聲無息地跟了過來,輕輕地提醒了一句。

沈泰的臉已微微發青,沉吟片刻,忽道:“你有多久沒聽見五少爺的消息了?”

“這月初九,五少爺送夫人省親回來途經總堂,您不是還見過他一次麽?”

“他騎的就是這匹馬?”

“當然。”

刀光一閃,棺材的蓋子飛了起來。

棺材裏躺著一個完全赤裸的男人,已死了很久,全身上下都泛出一種可怕的白色。

與其說是白色,還不如說是灰色。

死者雙目睜開,臉上有一種驚異之色,好像對命運的來臨全無半分防備,就在驚異的刹那間,一生飛速了結。停屍日久,肌肉鬆懈下來,臉上的線條又平添了幾分詭異。

他的胸口洞開,上腹的內髒一覽無餘。

“靜禪!”

沈泰雙目欲裂,撕心裂肺的一聲長號,震得整條街的屋瓦都“隆隆”作響。

餘下的時間,他手握雙拳,一言不發,隻是渾身不停地顫抖。

正在忙碌中的鏢師們被這慘叫驚呆了,紛紛停下手中之事,神色凝重地望著這位一向沉著自持的老人。

“少爺的肺好像不見了……”沈均湊上前去一看,火眼金睛地發現了這一事實,戰戰兢兢地想補充一句,“少”字剛滑到嘴邊便又溜回腹中。

在這種時候,一切細節都成了多餘。

“是他!一定是他!”沈泰目光炯炯,怒吼一聲:“來人呀!牽我的馬!”

“老爺,節哀順變……”

沈泰走了幾步,霍然回首,將沈均的衣領一拉,咬牙切齒地道:“你去通知袁二爺。告訴他,不論花多少銀子,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郭傾竹的下落!”

……

他躺在大街的一角,已睡了半個多時辰。

那是一條亂哄哄的大道,喧嘩的人聲,在他的夢中隆隆作響。陽光之下塵埃漫舞,行人匆匆,摩肩接踵。他睡得並不安穩,有幾次掙紮著要醒過來,眼皮沉重如鐵,如何費力也睜不開。正半夢半醒之間,有人踢了他一腳:“喂,你的生意來了。”

這一腳終於將他從夢境中踢出來。他慢吞吞地坐定,發覺放在一旁的帷帽翻在一邊,裏麵疏疏落落地灑著幾個銅板。

他皺起眉頭,問那個踢他的人:“這銅錢是你的麽?”

“老弟,你這一副狼狽相,怎地不招來路人好心的施舍?”

“哦,是這樣啊。”他將銅板全數掏出來,交給那個人:“勞駕,一個饅頭。”

那人歎了一口氣,從熱騰騰的蒸鍋裏拿出一個熱騰騰的饅頭,接過銅板,遞給他。

“不用找了。”午睡的人道。

“仔細算你還欠我一文呢,裝什麽大方。”饅頭小販“呸”了他一聲,一雙小眼向他溜過去,目光卻是溫和的,溫和中帶著一絲調笑。

他也不明白饅頭販子為什麽總是這樣:一到小鎮,就好像對他特別關照。

三口兩口地吃下饅頭,他總算有了一點氣力,便拾起地上的手杖,坐到板凳上。早有一個苦瓜臉的中年漢子向他打招呼。

折疊桌上落滿了灰塵,他從懷裏掏出手絹,仔細地擦拭了一番,又在一旁的水缸裏淨了淨手,這才緩緩地問道:“老哥你有什麽地方不舒服?”

“請問……先生是專治哪一種病?”

“什麽病都治。”

那就等於什麽病也治不好,苦瓜臉心中暗想。

“我……我沒有現錢,請問,一籃子花生行不行?”

“什麽都可以。”年輕的郎中滿不在乎地指了指手邊的一個脈枕:“坐,把手放在這裏,我給你拿一下脈。”

“好的。”那個人傴僂著身子坐下來,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麵前人,發現他頭發亂蓬蓬,披風髒兮兮,剩下的地方卻很幹淨。尤其是按在他腕上的那隻手,光滑如玉,柔軟纖細,仿佛弱而無力。一搭上脈,卻有一道極強的內力閃電般向他打來,頃刻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脊背痛了很多天了?”

“你怎麽知道?”

“右眼也痛。打噴嚏的時候,是不是感到心髒好似被繩索牽住一般,痛楚不堪?”

“真神了,就是這樣。”苦瓜臉抬起眉毛,驚奇地道。

“有幾個老婆?”

“窮人……還能有幾個?養活一個就不錯了。”苦瓜臉訕訕地一笑。

“要兒子也不能這麽急,明白麽?”郎中哼了一聲,給他寫一張方子,“這是龜鹿四仙膠,藥鋪裏都有,一次一劑,連服三個月。”

“謝您了。這膠不會很貴吧?”

“全部加起來大約要五兩銀子。”

“我聽說……姚先生醫術雖高,醫德更高,能不能……先借我一點銀子?”苦瓜臉不揣冒昧,直截了當地問道。

“銀子我沒有,你若實在缺錢,就把這籃子花生拿回去好啦。”

“那……就對不住您啦。”他的臉上雖是一片佯裝的惶恐,仿佛還要推辭一下,手卻毫不猶豫地握住了籃把。

“不客氣。”青年郎中道。

那人拿著藥方,就這樣將一籃子花生又提走了。

饅頭小販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道:“你老弟也太老實了罷?那人一來我就知道他不肯付錢,你竟也由著他騙你。”

“反正我也不吃花生。”青年淡淡地道。

“昨天眼見著你收了十幾兩銀子,我老哥還等你請我喝一杯哪,想不到到了傍晚,那老大娘說什麽自己窮,付不起診費,你老弟竟又一兩不剩地全送了出去。搞得自己窮得連個燒餅也買不起。下回好歹給自己留一點兒,行麽?方才我若不送你一個饅頭,你豈不是餓死街頭?”

“那饅頭可是我買的,”青年漫不經心地說道,“再說,我下一筆生意又來了。”

這一筆生意他終於遇到了一位老實人,老老實實地看病,老老實實地付帳,他收下了兩小塊碎銀,便將大的一塊扔給了饅頭販子:“多謝你替我看了那麽久的攤子。”

饅頭販子咧嘴一笑,將銀子在牙中咬了咬,道:“你小子這麽不把錢當回事,一定不是窮人家的孩子。”

青年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這是子忻來到這個陌生小鎮的第三天,看了十來個病人之後,口袋裏的銀子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雖有一個饅頭墊腹,勞碌之後,仍覺饑餓,於是依舊托小販替他照看攤子,自己則到隔街的一家麵館吃飯。回來時攤子前又站了兩個人。頭一位不是什麽大病,他很快開好了方子。第二位是個穿著淺碧雲衫的女子。烏發長垂,雙眉微蹙,垂著眼,很安靜地站在他麵前。

他看了她一眼,例行公事地問道:“姑娘哪裏不舒服?”

“我……頭痛得厲害。”

“伸手過來,我看看你的脈。”他簡潔利落地道。

她將右腕擱在脈枕上,子忻三指微微一搭,隨即道:“脈象上看不出。會不會是你夜裏沒睡好?”

“嗯,我有兩夜通宵未眠,怎麽也睡不著。”

“那我給你開副藥讓你今晚早點睡好了。”說罷提起了筆。

“別開藥!”女子突然道,“我今晚不想睡著。”

他放下筆,皺起眉頭看著她,問:“為什麽?”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

“就為這個睡不著?”

“嗯。”她用力地點點頭,“你有什麽法子麽?”

“可能是因為要嫁的人你不大認識,所以有點緊張。”

“要嫁的人我從小就認識。”

“那麽,你不喜歡他?”

“……還行。他家世很好,人也不壞,長得也不錯,對我一直很好,就像……就像大哥哥一樣。”

“那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我原本也沒什麽可擔心的,可是到了最後幾天,我又猶豫了起來。昨天我昏昏沉沉地在大街上亂逛,走進一家布店,糊裏糊塗地買了一塊布。回到家裏才猛然想起,這種青花布通常是用來做包袱的。”

“你該不是想逃婚罷?”

“是啊,連該帶什麽細軟,往哪裏逃我都想好了。現在隻缺下決心了。你說說看,我究竟是逃好,還是不逃好?”女子扒在桌邊,瞪著眼,小聲地道。

“這是你自己的事,應當你自己來決定才對。”

“這話自然不錯。可是……若由我來決定,將來要是後悔了我就會責怪自己,會弄得下半輩子都不好過。若是找個陌生人來幫我決定呢,後悔的時候就可以歸咎於他。我會想,‘是他!全上他的一句話毀了我的半生幸福!’——這樣我自己就好受得多了。”她認真且井井有條地道。

子忻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半晌,慢吞吞地道:“那麽,在你的內心裏,究竟是想逃,還是不想逃?”

“想逃。”女子果斷地道。

“那你就逃罷,”說完這話,他不忘加上一句,“我的診費是五十文。對了,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姚仁,將來恨我的時候,隻管罵我,我不會介意的。”

“謝謝你,這是五兩紋銀,不用找了。”女子嫣然一笑,轉身上了一道馬車,匆匆離去了。

……

在江湖中走動,他信奉一條奇異的原則,那就是:不打算認識任何陌生人。

每過一處,他自然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

有些人會和他有一段極短暫的交情,幫助過他的人,他也會請他們到飯館裏小吃一頓。但隻要夾起包袱準備再度起程,隻要身子離開了這一地界,他便會在腦中結束自己與這個地界的所有關聯,將陌生人全部從記憶中刪除掉。

六年當中,陌生的人影潮水般從他眼前流走,不留下半點痕跡。唯一讓子忻記住且不想忘卻的陌生人隻有一個。

竹殷。

竹殷陪伴他度過了數不清的寂寞時光。

他也習慣了竹殷的來去無蹤。

兩個人都在維持著這份淡淡的友誼,互不相擾,隻在見麵時偶爾深談。

對於這種友誼,子忻十分滿意。

他知道自己與人交接,一向缺乏耐心。

……

草草地喝了一碗花茶,又看過幾個病人,日已黃昏。算算路程,下一處是嘉定府,也是個繁華所在。隻是離此地甚遠,就算連夜趕路,走一通宵也不一定能到。不過,沿途當有不少村鎮可供歇馬。想到這裏,他收拾了一番,揚鞭起程。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忽有一騎從身後追上來,隻聽得一人遠遠地道:“喂!前麵騎馬的大哥!等等我!”

子忻扭過頭去,來人正是下午所見的女子,停下馬來,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她穿了一件灰蒙蒙的粗袍,披著一個大鬥篷,瘦瘦的臉蛋藏在帽子裏,顯得男女莫辨。他看見馬背上綁著一個青花布的包袱,道:“是你?”

“是我!真巧!你去哪裏?”

“嘉定府。”

“我也去嘉定。咱們同路,真好!”她的聲音就算不是興奮也是喜滋滋的。

“為什麽要挑這個時候出門?天都快黑了。”他問。

“和你一起走,不怕。”她一笑。

“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和你一起走?”他漠然地哼了一聲。

“走夜路是件危險的事情,你若和我一起走,我就可以保護你。”她把頭擰得高高地,顯得十分自豪,“我會一點武功,這是我的武器。”

她“嘩”地一下,從懷裏抽出一把鋒利的小斧頭。又“刷”地一下從腰後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刀。

他不禁宛然,道:“失敬。”

……

那條鋪著細沙的官道遠比他的想象要荒涼。

日落之後,道旁的一切變成了灰色,山際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平原。黃昏的餘光下,雲影掠過山巒,挾裹著一團飛鳥在淺碧的空中滑翔。道路在褐色的土地上繞過幾道半幹的湖泊,向前蜿蜒而去。

不論走到何方,他總能感到某些景物似曾相識,就好像他生命中的某一刻曾路經此處。

當然,在不同的季節裏,他的確走過無數個與此類似的地形。在相隔千裏的村落,他往往也能迅速察覺一些相似的習俗。

旅途中的這種感覺不免讓人沮喪。往往走的路越多,越會發覺世界雖大,卻彼此相似:一樣的荒村古柳,一樣的城牆街道,一樣的神殿土廟,漸漸地,一種風景重複著另一種,他自己也被重複的印象弄得徹底糊塗,不得不另覓新途以打破逐漸固化的回憶。

在他十六歲以後的世界裏,唯一極少在記憶中重複過的東西隻有一樣:人。

他不願與陌生人有任何固定的關係,更不願意卷入任何關係中去。

而她的出現打破他的慣例。

這細小窈窕的女人騎著馬,一言不發卻又態度堅決地跟在他身後。

他從不主動講話。

而她話總是很多,且沒話找話,常常讓他感到不耐煩。

黃昏來臨不久,他們路過一個河塘。她忽然快馬趕到他身旁,指著遠處一道銀白閃亮的河灘欣喜地嚷道:“喂,你看!那裏有道河!”

那裏當然有道河。這有什麽可奇怪的呢?

他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

“河上有鴨子。”她結結巴巴地道。

“那是鵝。”他更正了一下。

“鴨子!”

她昂頭挺胸,伸長脖子,擺出一副鵝的姿勢,要和他理論。他卻將馬一打,走到前麵,不再理睬她了。

漸漸地,天已漆黑一團,路也有些看不清了。天頂上一團冷月孤零零的照下來。深藍色的夜霧從林間漾起,觸手之處一片冰涼。

偶爾會有幾輛點著燈籠的馬車飛馳而過,說明他們還留在道上。

兩人互不說話,默默走了近一個時辰,仍不見半個村頭,灰袍女子打了個哈欠,問道:“你常常一個人這麽走夜路麽?”

他點點頭。

“你信不信鬼?”

他搖了搖頭。

“你覺不覺得這裏有點陰森森的?”她行到他的身邊,讓自己的馬緊緊地挨著他的馬,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

“你害怕了?”他道。

“笑話。這有什麽好怕的?”她道。

“拿著!”她竟將自己的馬韁交給他,道:“你替我拉著馬,我困了,要扒在馬上睡一會兒。”

他還想再說什麽,她竟將鬥篷一裹,抱著馬鞍睡了起來。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她,覺得這女人不可思議。

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竟將自己的馬韁交給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竟然好像很放心的樣子,大大咧咧地睡著了。

一連一個多時辰,她扒在馬鞍上一動不動,顯然是進入了夢鄉。

“人在江湖上,不免要遇到各種各樣的女人。”一個溫暖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竹兄,好久不見。”不用回頭,便知道聲音的主人。

果然,竹殷騎著馬,施施然地來到他麵前。

“女人的情感就像一籃子雞蛋,如果她要將雞蛋送給你,你一定得吃下去,不然就會壞掉。”竹殷笑眯眯地道。

聽見這個有趣的比喻,子忻悠然地笑了起來。

竹殷的話雖所指隱晦,他卻總能心領神會。

“許多男人要和女人在一起,原本也就是為了吃些雞蛋。你知道,在男人的世界裏,雞蛋總是太少……”

“這麽說來,女人肩負著向男人提供雞蛋的任務,”子忻道,“所以,她得保證自己籃子裏隨時隨地都有足夠的雞蛋。”

“你說得沒錯,女人原本就是個情感倉庫,生產雞蛋,撫慰他人。男人與孩子是她們主要的買主,”竹殷無聲無息地扭過頭去,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小心喲!現在你自己的籃子裏,已然被人放了一顆雞蛋了。”

說完這句話,他神秘地一笑,道:“咳咳,老弟,我有事還要趕路,先走了。下次再聊。”馬鞭一揚,身影忽逝。

子忻悵然地歎了一聲,回過頭去,發現那女子已不知何時醒了,直直地坐在馬上,瞪著眼睛吃驚地看著自己。

月光正悄悄地鑽出了雲麵,清清冷冷地照在她的臉上。大約是睡得過死,臉挨在了馬鞍的繡紋上,她臉上有幾道暗暗的花紋。

“你醒了?”他淡淡地道。

“這裏還有別的人麽?”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是受了驚嚇。

“適才有一位朋友路過,我們聊了一會兒,現在他走了。何況,這路上還有不少行人。”他指了指路邊。路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了一群默不做聲的灰衣人,整整齊齊地越過他們向前走去。

“可能是逃難的。”見她一臉迷惑,他解釋了一句。

“你……在夢遊麽?”她盯著他的臉吃驚地問道。

“沒有。”

“你的朋友叫什麽名字?”

“竹殷。”

她忽然低下頭去,道:“瞧,你的馬鐙脫了。”

他正想說什麽,她已跳下馬,走到他身邊,將他毫無知覺的右足塞入馬鐙之內。那一瞬間他的臉通紅了起來。俯下身去拂開她的手,道:“我自己來。”

她將他的手一推,抬起頭,粲然一笑:“我幫你,不可以麽?”

料理好了之後,她飛身上馬,柔聲道:“你一定累了。”說罷溫和地看了他一眼,將他的馬韁挽在自己手中:“我來替你牽馬,你伏在馬鞍上歇一會兒。路還長著呢。”

“我不困。”

“那我可又睡了。”

“睡吧。醒了就該到了。”他漫無目的地向前方望去,那一群人始終走在他的前麵,僅隔一兩丈之遠。

他們的頭在深夜中是模糊的,身子好像圖畫中的人物一般平直單薄。沒有一人回頭,大家都保持著沉默。

他打馬上去,想走入人群,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每當他覺得自己快靠近他們時,那些人卻忽然加快腳步,將他甩出一丈開外。

天亮時分,他將她弄醒,指著遠處一角城樓道:“前麵就是嘉定。”

她掏出一把木梳不緊不慢地梳著頭:“這麽快就到了?”

“既然已到了,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吧。”子忻將韁繩還給她。

“那麽,你往哪裏去?”她一邊挽發,一邊促狹看了他一眼,笑道。

“找家客棧先睡一會兒。”

“你對嘉定熟麽?”

“以前來過。”

她點點頭:“我也找家客棧先睡一會兒。”

他說了聲再見,便離開了她,打著馬徑直往城門走去。那女子仍然跟著他,走了一會兒,他隻好停下來,問道:

“你為什麽要跟著我?”

“誰說我跟著你了?這條路是你修的?”她叉著腰,露出很凶的樣子。

“那好,我們就在這裏分手,請你不要再跟著我啦。”他冷冷地道。

“請便,好走。”她撅著嘴,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他揚鞭向前飛馳而去。

越過城門,遠遠地看見一家客棧,正欲下馬,隨手一摸,發現少了一件東西,臉立即氣得鐵青,將馬頭一扭就要衝回去,卻見那女子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微笑著道:“阿仁!真巧,又碰到了你。嗯,這家清原客棧,聽名字看排場都不錯呢。”

他陰沉著臉,半晌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沉聲道:“還我的手杖。”

她跳下馬,將自己的行李往手杖上一掛,扛在肩上,不理他,徑直走到客棧內,要好了房間,洗了一把臉,換了一套衣裳,這才拿著手杖走出門去。看見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

他還是戴著那頂帷帽,眯著眼,雙眉擰在一處,白皙的臉上青中透紫,冷汗一滴一滴地從額上滾下來,神態十分可怕。

見他一副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樣子,她嚇得忙將手杖還到他手中,瞪著眼睛大聲道:“人家隻是跟你開個玩笑嘛,何必氣成這個樣子……”

接過手杖時,她聽見他指節咯咯作響,顯是惱怒已極,卻又氣得說不出話來。忙將脖子一縮,聲調轉柔:“我已替你訂好了客房,你……你還是快些休息去罷。”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她自己的聲音不禁有些顫抖,因為馬上的人目光陰森,一言不發。

她正想再說什麽,他忽然身子一偏,將韁繩一擰,那馬長嘶一聲,揚塵而去。

“喂!你等等我!”她大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