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你沿江西行,一定會看見那座山峰。它不僅是千裏江岸上無數山峰中最高的一座,也是最美的一座。它的樣子就好象是一個神女正低頭癡癡地望著江水。”船夫一邊搖櫓,一邊對荷衣道。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神女峰?”

船夫點點頭:“當然是它。我在這江上行了四十年船,看它也不止幾千幾萬遍了,但總也看不厭。因為每年裏的每一天,或者每天的每一個時辰,它的表情都不一樣。”

“山也會有表情?”

“你看那山頂上的綠樹和紅花,豈不是她的發髻?樹有榮枯,花有開謝,一年四季她的發髻就會變換。還有山間的雲霧,每個時辰都會從不同的位置漫出來,雨季來臨的時候,濃霧從山下就開始了,這豈不是她的裙子?還有山上那兩個凹洞,裏麵雖有鷹巢和數不盡的蝙蝠,卻不是神女的雙眼是什麽?有時候你還會看見她在哭泣,因為黑鷹常常會從巢中俯飛下來,遠遠望去,卻好象神女正在傷心落淚。”

“山的那邊是什麽?”

“雲夢穀。姑娘難道沒有聽說過‘巫山雲夢,神醫慕容’?”

“當然聽說過,我就是要去那個地方。”

“前麵就是神農鎮。凡是要去雲夢穀的人,都得先到神農鎮。”

※※※

未到深秋,林葉初黃,江楓乍落,細雨如織。荷衣舍舟登岸,已覺漠漠輕寒催落了一旁酒樓窗邊的幾枝海棠,粉紅色的花朵已然焦枯成了透明的黃色,蕩蕩悠悠地飄了下來,在雨中盤旋了幾周,沾在她自己的裙子上。

腳下的街道完全陌生,卻又是如此地熟悉。

一樣是望不到邊際的商肆,花花綠綠的酒幔飄搖著。一樣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行色匆匆的過客。這隻是鄂西山地中的一個小鎮,卻繁華喧鬧得好象是一座城市。一下船,荷衣就看見了隻有在大城市中才會有的青石板路麵和筆直清潔的馬道。街巷縱橫,閭簷相望,商旅輻輳,酒樓林立。街上的行人也多是風塵仆仆的外地人,連小販也都操著不同的口音此起彼伏地叫賣著。

一看到這樣熱鬧的一條街,荷衣便不由自主地高興了起來。

一個人心情居然與街道的熱鬧與否有關,這實在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不過在荷衣的世界裏,街道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茫然地站在碼頭上,正在想去雲夢穀會該是哪一個方向,卻見一個白衣人徑直地向她走來。來人穿著一件繡工精致的白衫,有些矮胖,寬寬的腰帶上別著一串咣啷作響的鑰匙,看上去很精明,很富態,說話的聲音也很和善:“請問姑娘可姓楚?”

荷衣一愣,道:“閣下是?”

白衣人很優雅地一揖,款款地道:“在下郭漆園,是雲夢穀的副總管。趙總管是初九接到姑娘的消息,我們算著如果姑娘當天就起程的話,今天或者明天就該到了。幸好神農鎮的碼頭並不多。”

荷衣忍不住道:“每天從這裏下船的客人那麽多,郭先生何以知道我就是你要等的人?”

郭漆園淡淡一笑,道:“雖然這裏下船的人多,但帶著兵器的女子並不多,姑娘手中的這柄魚鱗紫金劍,樣子奇特,兵器譜中排名第十,在下正好認得。”

雲夢穀的總管果然眼力不俗,一眼便能認出荷衣腰中的兵刃。

荷衣微一欠身,作出欽佩的表情。

郭漆園一拱手,道:“姑娘請上車。”他一拍手,一輛四馬並驅的馬車不知從哪裏飛奔了過來,卻正好在兩個人的麵前戛然而止。馬是少有的駿馬,而且訓練有素。郭漆園很客氣地替荷衣拉開了車門,然後一彎腰,跟著她坐了進去。

車廂裏十分寬敞,豪華得近乎奢侈。腳下墊著的是名貴的虎皮,椅上的坐墊和靠背鬆軟舒適,用的是清一色的真紅櫻桃天馬綿,上麵繪著瑞草雲鶴,如意牡丹,均恣意奔放,栩栩如生。角落裏還放著幾個墊腳用的繡墩。一隻鶴形鹿角的香爐從車窗邊斜斜地伸出來,鹿角是鏤空的,一縷暗香幽然而出。鶴嘴上銜著一盞琉璃蓮花燈,雖是白日尚未點燭,燈下垂著一排五色彩珠,隨著車身移動輕輕碰撞,滴滴答答,如潺潺流水一般地悅耳動聽。

荷衣的身上卻有一股馬汗的味道。腳上的靴子也滿是泥濘。一身打扮更是與這一車的裝飾大為相左。

不過她的樣子卻很泰然,臉上始終含著微笑。

郭漆園笑了笑,遞給她一杯茶,道:“姑娘從西北趕過來,一路上一定非常勞累,我們已經在停雲館替姑娘備好的客房,連浴室裏的熱水和午飯都已替姑娘準備妥當,姑娘一到就可沐浴更衣,吃罷午飯,還可好好休息一下。”

荷衣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道:“停雲館?”

郭漆園含笑解釋:“姑娘一向在北方活動,這大約是第一次到神農鎮罷?停雲館是雲夢穀接待客人的地方。來這裏求醫的人大多隻會在神農鎮住下,因為雲夢穀在鎮子裏有十幾家醫館,藥鋪更是多得數不清。大夫們雖有不少住在雲夢穀,卻有一大半是每日出穀到自己的醫館內行醫的。是以隻有連鎮上的大夫都束手無策的病人才會送到穀裏去醫治。這些人可以算做是穀裏的客人,往往都會先住在停雲館。此外,來會朋友的客人,有時也會住在那裏。”

他的話音剛落,馬車已停了下來,荷衣一下車,一座氣派很大的房子高高地立在眼前。

“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到趙總管?”她連忙問道。

郭漆園告訴她自己隻負責接待客人,具體的事情由趙總管負責。

“這個麽……倘若姑娘想見,現在就可以。趙總管剛好也在停雲館裏。不過姑娘一路辛苦,在下以為還是應當先歇息歇息為好。”

浴桶內的水溫剛好合適,裏麵居然還灑了一種帶著異香的花瓣。對於馬途疲憊的人來說,再沒有比洗一個熱水澡更讓人解乏的了。她剛剛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地換過了一套幹淨的衣裳,便有一個紅衣女孩子敲著房門送來了三碟可口的小炒,一碗冬筍雞湯和一碗米飯。

菜顯然是多了,荷衣就算是很能吃,也吃不了這麽多。

看來雲夢穀對客人的招待也是一流的。

她實在是很餓,想都沒想,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了起來。

女孩子一旁看著她,先還呡著嘴偷偷地笑,最後終於禁不住,“哧”地笑出聲來。似乎覺得不該笑,又忙掩住了口。

荷衣抬起頭道:“你這小丫頭為什麽要笑?難道從來沒見人吃過飯?”

女孩愈發笑得狠了,道:“我笑姑娘是這幾天來的客人當中吃得最快的一位。別的客人吃飯的時候,都要先把三盤菜仔細看過一翻,請教過菜名,再慢慢品嚐。因為這是神來閣孫掌櫃的手藝,一般的人是吃不到的。就說姑娘剛才吃過的一碟‘鬆鼠鱖魚’就是神來閣的一絕。做得好這道菜的,這方園幾百裏也就隻有孫掌櫃一個人而已。”

她這麽一說,荷衣大覺尷尬,隻恨不能把方才吃下的東西再吐出來研究一遍。至於自己究竟吃了些什麽,她根本沒往心裏去。隻記得仿佛吃了一條魚,幾個蘑菇,如此而已。

荷衣隻好笑道:“你小小年紀,對廚藝倒是知道得很多。”

女孩給她這麽一誇,臉立即紅了起來,支吾了半天才道:“也沒有什麽,我叫孫青,孫掌櫃是我爹爹。”

荷衣道:“過幾年我再來的時候,也許已能吃到你做的鬆魚鱖魚了。”

她想了想,忽然又問:“你剛才說,這幾天裏還有別的客人來?”

孫青點點頭:“是啊。他們來的快走得也快。最短的隻在這裏呆了一下午。可他們吃的第一頓飯都是我爹爹做的。”

荷衣道:“你知不知道一共來了多少人?”

“前前後後有十三位。我爹爹做了十三次鬆魚鱖魚,包括你這一次,就是十四次了。爹爹說,穀裏來了貴客趙總管才會請他親自下廚。所以他叫我好好伺候你。”

荷衣聽罷,淡淡一笑,道:“能不能麻煩你帶個話給趙總管,問他我可不可以現在就去見他?”

女孩子點點頭,撒腿跑了出去,過一會兒又回來,道:“趙總管說,如果姑娘覺得方便,他現在就在玄字第三號房裏等著姑娘。”

※※※

三號房好象是一個專門會客的地方。

荷衣是第一次見到雲夢穀的總管趙謙和。他看上去五十來歲的樣子,和郭漆園一樣,是一副儒士打扮,卻比郭漆園高得多。但他的樣子似乎很嚴肅,遠沒有郭漆園和氣,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說話倒是很客氣:“楚姑娘,請坐,請用茶。這是新到的鴉山茶,我以為比蜀郡的鳥嘴香要好喝。”

楚荷衣笑了笑,道:“多謝。”

——吳僧漫說鴉山好,蜀郡休誇鳥嘴香。

這兩種茶在市麵上十分名貴,好幾兩銀子一兩。她從未喝過,並不知道它們之間有什麽區別。

荷衣喝的最多的是飯館裏便宜的紅茶。

趙謙和道:“姑娘此來也是為了那件事,所以我們也就不多寒暄了。說實話,在此之前,已陸陸續續地來過十幾位高手。是我和幾位總管花了幾個月的功夫找來的了。隻是穀主都不滿意。”

楚荷衣道:“看來這件事一定很難辦,否則貴穀主何以如此挑剔。”

趙謙和苦笑:“穀主的脾氣,誰也摸不透,我們做屬下的,隻是奉命行事而已。不過他說不合適,當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楚荷衣忍不住問道:“是些什麽理由?”

趙謙和搖搖頭:“我們也不知道。他隻說不合適。倒害得我們向客人們解釋時大費周章。”

楚荷衣笑道:“如果他說我也不合適,趙總管就用不著費心解釋了,我直接回去就好。”

聽她這麽一說,趙謙和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道:“姑娘能這麽想就好極了。我隻是不想令人失望。坦白地說,這件事究竟是什麽,連我也不知道。隻知道穀主想找一個人替他調查一件事。酬金麽,先付六千兩,事成之後再加五倍。一共是三萬六千兩銀子。”

她不緊不慢地道:“這個消息既已傳到江湖,我想以後來找總管的人會源源不斷,貴穀主一定不愁合適的人選。”

趙謙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道:“我們隻找我們覺得信得過的人,這種人在江湖上並不多。”

“那為什麽我們現在還不去?”

“倘若姑娘現在還有精神,就請隨我入穀。穀主下午正好有空。”

※※※

馬車在山道裏似乎行了很久。進入一個大門之後,似乎又行了半個多時辰才緩緩地停了下來。車上的馬夫是個樣子快活,鼻尖有些發火的年輕人,在荷衣的印象裏這樣子的人應該話很多才對,可是一路上他也是一言不發。隻在馬車停下來的時候,“籲”了一聲。然後趙謙和先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她輕輕跳了下來。定睛一看,已是一個院落的門口,隻見院門緊閉,上書的“竹梧院”三字倒還認得。

推門而入,旦見院內荷香撲鼻,竹影沁心,鳥聲聒碎,林風蕩漾。遊廊縱橫,直與遠處大湖邊的曲橋水榭相接。舉目遙望,那大湖碧波浩蕩,似與江河相通,沿岸垂柳拂拂,花影橫斜。而山巒隱於大湖兩側,其中又似有數不清的流泉飛瀑,奇石怪澗。景色雖美,卻幽靜得不見一個人影。

廊上的大理石磚鑲著銅邊,光可鑒人,一塵不染。兩旁的扶手和坐欄均用素綢纏裹。

荷衣禁不住歎了一聲:“這裏好美。”

趙謙和笑了笑,道:“這裏是穀主的居處。院子很大,房間很多,卻隻住著穀主一個人。平時除了我們幾個總管有事可以入稟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擅入。”

荷衣覺得有些奇怪,這等富貴人家,應當是僮仆成群,妻妾滿堂才對。便道:“而我今天卻能在這裏見到穀主,豈不是很榮幸?”

趙謙和淡淡笑了起來:“榮幸倒談不上。不過穀主倒是從不在自己的院子裏會客。前麵來的十幾位朋友都是在別處客廳見的。昨天晚上他有個棘手的病人,一直忙到今天上午,大約是累了。”

兩人沿著遊廊走到一個房間的門口停了下來。趙謙和道:“姑娘稍候,我進去先通報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出來道:“楚姑娘,請進。”自己卻站在門外,並沒有進去。

房門上懸著絳紗珠簾。三麵的窗子都敞開著,淡綠色的窗簾被風卷得飛了起來。室內陳設簡單,清潔異常。每一個最為人所忽略的角落都幹淨得一塵不染。牆上懸著幾幅字畫,四尺高的錦漆花樽裏插著幾株不知名姓的紫花。壁上什錦格上放著幾件樣子奇特的彝鼎,地毯是猩紅的,柔軟如發,履之無聲。靠北牆之處擺著一個巨大的紅木長案。桌上很整齊堆著一卷一卷的書籍紙箋。

書桌的後麵坐著一個穿著雪白衣裳的男人。

他看上去十分年輕,隻有二十來歲的樣子。但他似乎不該穿這種純白的衣裳。因為他的臉色也是蒼白的。蒼白瘦削的臉上有一雙漆黑的眸子。他好象一直都住在山洞裏,皮膚從來也沒有被陽光曬過。

那是個英俊而矜持的男人,筆直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漠,目光奇特而空洞,看人的時候仿佛含著一種說不出的壓力。他明明注視著你,卻讓你覺得他離你很遠。

他看見荷衣進來,並沒有起身相迎,似乎也不打算向她問候。而這屋子裏,也沒有一把多餘的椅子。

她就這麽站著給人審視,滋味當然不好受。但她決心忍一忍。為了掙到錢,她一向很能忍。

雖然她覺得慕容無風態度傲慢,轉念一想,此人年少成名,必定是個天才。天才的脾氣總有些怪。所以她迎上他寒冰似的目光,彎起嘴角,笑了笑,道:“你好。慕容先生。我姓楚,叫楚荷衣。是個跑江湖的。外號叫做‘獨行鏢’。”

慕容無風的表情絲毫不變,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迅速越過了她的臉,停留在遠方的某一點上。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道:

“我對於江湖上的事情,一向不大明白。”

他的聲音出奇地低沉,低沉得近乎柔弱,說話的速度也很慢,似乎每說一個字都很費力。

“什麽是‘獨行鏢’?”他慢慢地問道。

“就是押鏢,隻不過是單幹而已。”她笑了,“實際上我經常幹的事情是替人押送棺材。”

“押送棺材,這也是一種職業?”他皺起了眉頭。

“嗯。”

“他們說你的武功不錯。三個月前飛魚塘的劉寨主還到這裏來過,三個月後他的魚鱗紫金劍就已到了你的手上。”他看著她腰上的劍,慢慢地說道。

荷衣道:“武功麽馬馬虎虎,我和劉寨主雖素昧平生,這劍卻他送給我的。”

“他為什麽要把這麽名貴的寶劍送給你?”

“因為他發誓此生再不使劍。他在我手下敗了一招,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可我偏偏是個女人,他認為敗在女人的劍下是奇恥大辱。”

“難怪趙總管一定要把你請來。他一向對劉鯤佩服的很。”

他這句話很像是恭維,但臉上的神情卻連一點恭維的意思都沒有,語氣反而還含著些譏誚。

“我對劉鯤也很佩服。我其實對他那樣子的男人都很佩服。”

“哦?”

“他們敗在了女人的手下,卻還是照樣看不起女人。這種氣度,我想不佩服都不行。”

慕容無風愣了愣,道:“我好象對你方才的話有點肅然起敬。”

荷衣道:“不敢當。”

慕容無風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他寫字的手居然是左手。

然後他把紙條遞到她麵前,道:“拿著這張字條,你可以到趙總管那裏去領六千兩銀子。我現在還有幾個病人要瞧,晚上子時二刻你再到我這裏來。我會詳細告訴你要做的事情。”

荷衣拿著紙條,充滿疑惑地看著他。

他道:“你還有事?”

“沒有。”

“你住在哪裏?”

“停雲館。”

“搬到聽濤水榭。這樣你今天就用不著出穀。”說完這句話後,他的眼睛就盯在門口上。那意思雖沒有說出來,荷衣卻明白是“送客”兩字。

※※※

荷衣從慕容無風的書房裏出來時候,腦袋還有些發暈。趙謙和卻還在竹梧院的門口等著她。見她出來,急忙問道:“怎麽樣?”

楚荷衣道:“還行。這是他的字條。”

趙謙和喜道:“這麽說,這件事總算是定了?”

荷衣道:“慕容先生說,請趙總管在聽濤水榭裏找一間客房,這樣我就不必回到停雲館了。”

趙謙和一愣,道:“聽濤水榭?你住在那裏?”

楚荷衣道:“怎麽?那裏不好?”

“沒什麽不好,隻不過聽濤水榭就在竹梧院內。”

水榭就在湖邊,亭榭與遊廊相接,房子裏自然又是一種別開生麵的精致。不過荷衣一向對住處並不留意,因為她知道自己在哪裏都住不久,所以將衣物略收拾了一下,往熏籠裏添了一把紅羅香炭,便走出水榭,在走廊上憑欄而坐。

麵前是百畝殘荷,夕陽正慢慢沉入湖底。遠處水天相接之處,飛鷗點點。暮色四合時,晚霞在天邊斂起了最後一道紅色,空氣中忽然充滿了水草和荷花的香味。

趙謙和把她叫出去吃了一頓沉悶的晚飯,談笑了一會兒,天便已黑了下來。荷衣踱回自己的房子,覺得四周出奇地寧靜。無邊的夜空似已與遠處的群山溶成了一體。隱隱傳來的濤聲和蛙聲驅人入睡,而偶爾一聲夜鳥的長鳴,又把人從夢境中逐出。荷衣在水榭旁邊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午夜才慢慢起身,慢慢踱到慕容無風的書房中。

慕容無風卻顯然已經坐在那裏等著她了。這一次卻是他先說話:

“你來了。”

荷衣點點頭。

書房裏不知什麽時候已多了一把椅子。慕容無風指了指它,道:“請坐。”

荷衣便坐了下來,靜靜地等著他吩咐。

“這幾天休息得好麽?”他問道。

“好。”

“這麽說來,你現在一定很有精神?”

“穀主莫非現在就有什麽事要吩咐?”

他點點頭,突然從桌後拿出了一個長長的東西遞給她。荷衣接過一看,是把鐵鏟。

“我知道你的江湖經驗很豐富,不知道你有沒有盜墓的經驗?”

荷衣馬上道:“雖然跑江湖和盜墓是兩種行業,盜墓應該不會太難。隻不過幹這個,似乎……似乎……”

“似乎什麽?”

荷衣道:“似乎有點缺德。”

“所以幹這種事情當然不能在白天,一定要在半夜才行。沒有人看見,當然也就不會有人說我們缺德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一點都不紅。好象這是個很明白的道理。而且他還補充道:

“這墓就在穀裏,也沒有守墓人。所以非但不難,還可以說是很容易。”

荷衣想了想,道:“既然很容易,穀主為什麽不自己去挖?”

慕容無風聽了這句話,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她,表情十分奇怪。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你這是第一次到神農鎮?”

荷衣點點頭。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我本想自己挖的。可惜我是個殘廢,我的腿不能動。”他說這句話時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好象在說別人。

荷衣的臉卻立即紅了起來。這顯然是這裏人人皆知的事實。而她卻偏偏不知道。那張巨大的書案正好擋住了他的下半身,她完全沒有發覺。

她隻好道:“好罷。你叫我挖,我就挖。”

他坐在一張精巧的輪椅上,雙手一撥椅上的輪環,從書案後退出身子,便從容不迫地來到她麵前。

他的雙腿隱於衣袍之下,十分消瘦,一望而知萎廢多年。除了兩條腿以外,他身上的其它地方,看上去都和正常人完全一樣。

她的心中不禁微微歎息。這種人能夠名蜚天下,一定付出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代價。

想到這裏,荷衣把鐵鏟“呼啦”一下扛到肩上,問道:“你說的那個墓在哪裏?”

他手一撥,輪椅越過她,駛出了門外,漠然的聲音卻飄了進來:“跟我來。”

※※※

廊上闃無人聲,夜靜得可怕。

走廊上每隔數步便掛著一個淺碧的絹燈,憧憧的燭影將院內的幾株刺桐映入山牆的白壁,夜風忽起,樹影婆娑,牆上的人影也跟著跳動起來。

兩個人一言不發地沿著長廊向西走了約半個時辰,一路上慕容無風一直獨自驅動輪椅走在前麵。

荷衣看得出他很疲憊,卻沒有幫他。

他是個高傲的人。這種人通常不會喜歡別人的幫助。

路的盡頭突然出現了一個很徒的山坡,遊廊雖是沿著山坡而上,卻不再是光滑的平路而是一極一極的台階。慕容無風從椅後抽出一雙紅木拐杖放在脅下。他的雙腿雖不能動彈,手臂的力氣卻很大。雙手往扶手上一按,已借力將身子移到了拐杖之上。

他好像很久沒有站起來過,猛地直起身時,嘴唇都有些發白。

荷衣在一旁道:“難道我們要翻過這個山坡?”

慕容無風點點頭:“對麵就是墓地。”

荷衣忍不住道:“你是說你自己也要過去?”

“難道我不能過去?”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這樣子一說,荷衣馬上閉住了嘴。

他上台階的樣子實在是很困難。任何人看見了都會覺得難過。他的雙腿毫無氣力,站著的時候,全靠雙臂支撐全身的體重。才上了一級,已是滿頭的汗,不得不停下來喘息片刻。

荷衣看著他,道:“要不要我幫忙?”

他搖頭。

荷衣道:“你告訴我是哪個墓,我先去挖好了。”瞧他走路的速度,就算是她把墓挖好了再趕回來,他也許還在山坡的這一頭。

他想了想,道:“墓碑上寫著‘慕容慧三個字。’”

荷衣愣住,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半晌,滿臉通紅,吞吞吐吐地道:

“我……我不怎麽識字。”

說罷縮著肩膀,垂著頭,拿眼偷偷地瞧他。

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地道:“墓在第二排的右手第一個。”

“我去了。”她身子輕輕一縱,在空中翻了個跟鬥,一掠三丈,頓時在他眼前消失了。

夜霧彌漫,墓地一直延伸到遠方。裏麵似乎立著數不清的墳頭和墓碑。幽幽鱗火,無聲閃動,越發襯著四周靜得可怕。

這墓地顯然已修建了很多年。青石板的地麵上早已有了裂紋,幾叢雜草從裂縫中探出頭來。荷衣找到那個墓,心裏計算著棺木的大小,在地上劃了一個大致的方位。

她總算曾給人押過棺材,見過別人挖墓。揮起鐵鏟幹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已挖到了棺木。等她返回到山坡時,發現慕容無風還站在石階的第四級上,一隻手扶著欄杆,正吃力地挪動著身子。山坡並不高,也就二十級台階。但按他的速度推算,等過了坡頂,天就該亮了。

她替他把輪椅抬過山坡,放到了山下。

荷衣看著他,道:“你要不要我幫忙?”

慕容無風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他的眼前突然垂下了一根長長的白索。荷衣的聲音從樹上傳了下來:“喂,抓住這根繩子我拉你上樹。”

慕容無風抬起頭,似乎要看清楚她在哪裏,那白索卻已如靈蛇般地卷了過來,已將他的腰緊緊纏住。然後白索往上輕輕一帶,他整個人就飛了起來。快要到半空時,荷衣忽然縱身一躍,他飛起來的身子便跟著她越過了坡頂向山下掠去。眼見快到落地時,她伸手一接,已將他穩穩接住放到了輪椅之上。

那白索稱作“素水冰綃”,乃是南海冰蠶絲所製。荷衣練得一手好索技,對此頗為自負。

正當她洋洋得意間,一旁坐著的慕容無風忽然彎下腰來,手抓著胸口,手指頭非旦發紫,整個身子忽然抽搐起來,好象一口氣憋在胸口,卻喘不過來的樣子。

荷衣的臉頓時嚇白了,連忙扶住他的身子,問道:“你怎麽啦?哪裏不舒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一把按住他的脈門,將一股真氣輸入他的體內,想助他調理內息。

他的內息亂成一團,心跳也是忽快忽慢。

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也是冰涼的,也許……應該保暖?

椅邊放著一塊薄毯,大約是他常用的。荷衣連忙將它打開,圍住他的腿,焦急地看著他。

好在這時他那一口氣好象是終於喘了過來,心跳也漸漸穩定了下來。他喘息良久,才有力氣從懷裏掏出個烏木小瓶,用牙咬開瓶塞,一仰頭,吞下一粒藥丸。

荷衣怔怔地看著他,不禁皺起了眉頭。他顯然患有嚴重的心疾。身子被猛地拋到半空,又猛地拉落下來,一上一下,他的心髒就承受不住。

過了幾乎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喘息才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荷衣歉然地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要不要緊?不如我送你回去休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萬一他發了病,突然死在了這裏,荷衣可是百口莫辯啊。

“我沒事。”他淡淡地道。

“你的心髒……好象不大對勁。”荷衣遲疑著道。

“我的心髒沒什麽不對勁。”他道。

聽了這句話,荷衣隻好苦笑。這個人無論自己身上有多麽不對勁,他都統統不承認。

※※※

歇息片刻,荷衣將他慢慢地推到了墓邊。

她跳了下去,用劍一撥,將棺蓋打開。點燃火折,往棺內一照:

一俱屍體靜臥其中,雖還罩著衣物,卻早已腐爛殆盡。頭骨的那一部分連著一大卷長發,挽髻的金釵散落在一旁。臉上還有一些殘餘肌肉,不過她的神態看上去十分痛苦,嘴驚恐地張開著,好象是正好死在最痛苦的一刻。

她回過頭,偷偷地瞥了慕容無風一眼。

他呆呆地看著棺中的一切。眼中露出痛苦之色,緊握著扶手的雙手青筋暴現。

他似乎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

荷衣喃喃地道:“你方才說她叫慕容慧……她也姓慕容?是你的親戚?”

慕容無風沉默良久才道:“慕容慧是我的母親。”

“我母親因生我難產而亡,我其實並沒有見過她。”他接著說道。

“所以你叫我打開她的墓,隻為了想看看她。”

“這中間當然還有更複雜的情況。”

“再沒有比和母親同一個姓更讓人覺得複雜的了。”荷衣道。

他的臉色變了變,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非旦我不知道,我周圍的人也不知道。”

荷衣道:“因此你要我替你調查這件事。”

他點了點頭。

荷衣道:“可是這些事都是發生在你出生之前。對你而言,他們根本不存在,幾乎就好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

“人對於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總是想得比較開。”他冷冷地看著她。

荷衣苦笑:“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無風的手指忽然握緊,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隻想知道真相,無論什麽樣子的真相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荷衣看著他的樣子,怕他傷心過度,忍不住安慰:“不管一個人生前是多麽可愛,死了之後的樣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我就決不讓這種印象進入我的腦子。”

慕容無風抬起頭,看著她,緩緩地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她苦笑。

然後他忽然又道:“你現在可以把棺材的蓋子合上了。”

“你已看完了?”

“這人不是我的母親。”

“你怎麽知道?你怎麽看得出?”

“我母親擅長丹青,我屋裏有好幾張她的自畫像。如果她畫得很像自己,她去世之後的骨骸就不該是這樣的。”

“你難道隻看看骨骸就知道這個人生前的長相?”

慕容無風道:“你莫忘了我是個大夫,死人見得多了。各種死人的骨頭我都曾仔細摸過。”

楚荷衣隻聽得脊背發涼,道:“那麽你平時看人的時候,究竟是看的人還是看的他的骨頭?”

“一個人在一種行業裏幹得久了,看人的樣子總會有些不同。”

“難道你真的是神醫?”她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我隻是個運氣比較好的大夫。”他淡淡地道。

說話的時候荷衣已把墳墓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