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入京
上書房裏很安靜,瑜陽攥緊指尖,靜靜看著一臉深沉宣和帝,嘴唇輕抿。宣和帝把茶蓋輕輕闔上,書房裏一聲輕響,他看著瑜陽陡然緊縮身子,目光深沉但卻飽含詫異。
“瑜陽,你真決定了?”他緊緊盯著這個素來嬌蠻女兒神色裏一舉一動,不想錯過她臉上絲毫變化。
瑜陽沉默了片刻,然後昂起頭高聲道:“瑜陽甘願和親北汗,還請父皇成全。”
“為什麽?”宣和帝單手扣了扣龍椅上案架,神情悠遠,就連聲音也帶上了幾分暗啞:“你皇兄今日才遞了奏折進來,他所求之事朕未必不會答應,瑜陽,你真想清楚了……”和父母兄弟天各一方,此後別路。
天子之威素來極重,瑜陽心一沉,稍稍一瞥頭,直直看向宣和帝眼神一如剛才堅定鄭重:“兒臣心意已決。”
以一公主之尊嫁入北汗,如果沒有舍棄一切勇氣和堅持,根本無法在波譎雲詭北汗皇宮生存下去,甚至還極有可能為兩邦交埋下禍患,以前瑜**本不適合,但現在站在他麵前,卻……
宣和帝收起了臉上疑問,沉默良久後才慢慢道:“明日朕便下旨由你和親北汗,等北汗使者入京後朕會為你籌辦盛大婚宴,你是我大寧公主,無論是誰也越不過你去。”
瑜陽一愣,這雖然不是尋常人家情真意切殷殷囑托,可天子重諾,這句話已經是對一個出嫁公主所能做到最大維護了。她輕扯裙擺,慢慢跪了下來,雙手伏地,頭上碧綠剔透步搖輕碰出清脆悅耳聲音,有種脆弱堅持。
“謝父皇恩準。”默默三叩首,額頭在地上碰出了暗紅印記,瑜陽站起身靜靜看著宣和帝道:“兒臣是大寧公主,享公主之尊,定當擔公主之責。父皇,瑜陽拜別。”
她說完慢慢轉身走了出去,一直到上書房外見到焦急候著玲瓏後才身子一軟靠在了牆上,玲瓏見狀急忙走上前扶住了她。
瑜陽擺擺手,神色複雜朝身後書房看了一眼,深夜宮闈顯得格外安靜沉暗,她靠著玲瓏朝外走去,冷風吹來才發現身後沁涼一片。
她今日絲毫未曾提到母妃和皇兄,父皇又受了她跪禮,想來應該會看在她主動遠嫁份上多為皇兄謀劃一二。
瑜陽攤開手心,看著上麵被指甲淺淺劃出痕跡,長長歎了口氣,她能做到,隻有這樣了。
宣和帝看著瑜陽慢慢消失在門外,揭開杯蓋敲了兩下,隔了半晌才眯著眼道:“安四,看來朕還真是看走了眼,朕以為今日來見朕會是婉陽,如今看來倒是瑜陽更加適合了。”
“公主殿下一向深明大義,況且她並未提及九王爺,想來也是個懂事。”安四小心上前為宣和帝添上熱水,躬身慢慢道。
宣和帝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端上茶抿了一口:“哦?瑜陽倒是個機靈,鮮少看到你會為別人說話。”
安四心一驚,急忙低下頭:“老奴隻是看公主小小年紀就要遠嫁漠北,所以才……”
宣和帝擺擺手:“急什麽,我隻是沒想到瑜陽也會有這種決定,她什麽都沒說也就是等於把什麽都托付給朕了,朕不會連這點把戲也不能容忍,隻是顯兒……咳咳……咳咳……”宣和帝突然弓起身急促咳嗽起來,但又像在壓抑著什麽一般迅速掩下了咳嗽聲,使勁朝安四揮了揮手。
安四急忙放下手裏熱壺,神色驚徨朝書房內室走去,片刻後拿出個小瓶倒出兩粒藥丸匆忙放進宣和帝嘴裏,又使勁拍了拍宣和帝後背。
隔了半晌才聽到坐著帝王咳嗽聲小了一些,安四垂著眼看著宣和帝一瞬間就如老了十歲神態,麵露擔憂。
“陛下,您……”
宣和帝攤開手心,看著怵目驚心鮮紅血跡,眯著眼毫不在意道:“又提前了,安四,朕時間不多了。”
安四遞上錦帕小心開口:“陛下,鄭太醫有交待,您隻要少操勞一些,未必不會痊愈。”
宣和帝擦了擦掌心,看著手心處殘留暗紅哼了一聲:“朕命由天定,那些個庸醫休想左右,他家裏人都安頓好了?”
“是,鄭太醫是個聰明人,他絕對不敢多言。平王倒是打聽過兩回,不過鄭太醫都以您偶感風寒給推過去了。”
“哼,朕還沒死呢!他倒是心急。”宣和帝猛地睜開眼,神情陰鷲:“隱山那邊有什麽動靜?”
安四搖搖頭,頗為不解慢慢道:“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陛下你說他們是不是……”
“鬧著玩?還是給天下人提個醒他們還存在?”宣和帝失笑轉頭問道,安四尷尬擺手後退了兩步。
“他們一定會來,等了他們幾百年,安四,他們一定會來。”輕輕呢喃聲在上書房裏慢慢響起,最後緩緩歸於沉靜。
“公主,瑜陽公主已經從上書房裏出來了。”景音小聲在婉陽耳邊回稟了一句。
婉陽抱著暖爐手猛地一頓,閉上眼隔了半晌才道:“景音,你到長春殿去一趟,親口告訴瑜陽,本宮答應她,一定會做到。他日她回大寧之日,我這個做姐姐定當以大禮迎她。”
婉陽話一字一句從嘴裏說出,格外慎重,疲憊神態也染上了幾許威嚴,景音一愣,來不及細嚼她話裏意思,便躬身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房內重新歸於安靜,婉陽看著擺在麵前令牌,神情幽暗難辨,若是真有那一日,大寧恐怕真是要變天了。
況且,隱山一出,天下安得太平?
第二日,在北汗迎親使者即將入京之際,宣和帝於朝堂上頒布聖諭,加封瑜陽為昭獻和仁公主,和親北汗。
此旨一出,雖說未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但宣王封顯境地卻一下子好了不少。自古以來和親北汗大多是宗室女,公主自請和親少之又少,為了兩邦交下嫁蠻,當得上是犧牲頗大,封顯作為瑜陽胞兄,倒是得到了不少清貴俗流讚譽。
當然,無論大寧京城裏熱鬧煊赫成什麽樣子,都勞不上清河在意掛心,她小心走進亭子,腳步輕輕,看著近日沉悶了不少寧淵,猶疑了半晌才道:“小姐,葉將軍去迎和親使者,想來這兩日就要回京了,您就別掛心了。”
寧淵麵不改色聽完,抬起頭一眨不眨盯著清河,一直到清河心底發毛了才道:“百裏來了?”
果然,剛剛還活躍無比清河馬上變成了苦瓜臉,湊近寧淵身邊道:“小姐,您就下個禁令吧,那家夥天天往洛府跑,也對您閨譽有礙啊!”
寧淵似是對她也能說出閨譽二字頗為驚奇,攤了攤指甲漫不經心道:“現在我想……百裏來洛府目外麵都知道了吧。”
封皓這小子還真是一說一個準,果然提起百裏這丫頭就會安靜下來,製她聒噪正好。
清河臉色一變,急忙眼觀鼻口觀心低下頭裝死,看過不要臉,就沒看過那麽不要臉,說出來也是個世家公子,居然敢在洛府門外撒潑,想到那日百裏詢居然扯著嗓子在洛府門外喊她名字,清河臉都有些發綠跡象。
“小姐,我還有事,先下去了,您放心,葉公子馬上就回來了,您別掛心。”她匆匆忙忙往外趕,臨走還不知死活丟了一句。
寧淵看了看天色,瞧著也該是百裏每天來報道時候了,輕笑著拿起桌上茶盅抿了一口。
京城裏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即將和親瑜陽身上,就好像所有人都似乎選擇性遺忘了隱山入世事情一樣,寧淵失笑搖搖頭,雙手交叉撐住下顎眯起了眼。
鬧出那麽大動靜,她確不知道現在掌管隱山人到底要幹些什麽,隻不過隱山過去幾千年曆史裏還真是沒出現過這麽勤快掌管者,因為一旦啟動幻陣,開陣者必須耗費三個月時間來修補陣法。
隱山方圓百裏陣法是初代隱山之主耗時將近百年才完成,但啟動陣法卻簡單得多,每一個從隱山出來人都是打開了守護陣法才能出來,但像這次一樣卻從未有過。
這世上並沒有毫無後果之事,哪怕是隱山也不例外。陣法完全大開,甚至是動用幻境之陣生出了那些幻象,隱山所有守護陣法將隻能維持半年,半年之後,若是沒有修補,隱山將成為眾矢之。
寧淵搖搖頭,還沒有哪個隱山掌管者會蠢到這種地步,隻不過既然他們選擇了入世,那新掌管者一定也抽取了暗穀裏試煉題目,她好奇挑挑眉,要是如她當初一樣抽到那麽費神題目,倒真是虧大了。
北汗探子會陣法,應該是隱山人泄漏出去,如果是這樣,那他們選擇一方是……北汗?
還未定神,窸窸窣窣腳步聲已經近到了身邊,看著明顯瘦了一圈封皓,寧淵便滿意起來,清河看著不妥當,操練人倒是極好,要是把她送到雲州大營,倒是個適合人選。
“姑姑。”封皓扭捏走過來,聲音期期艾艾。
寧淵歎口氣,這性子要是一起改了就好了。
“何事?”
“《戰書》七卷我都看完了,我想回去看看祖母。”
“都看完了?”寧淵有些詫異,才不過一個半月而已,當初她以為封皓至少要兩個月才能做到,才會對長公主許下兩個月約定。這孩子,也許遠比她想象更加聰慧。
“恩。”封皓點點頭,搓著手指道:“我還從未離開祖母這麽久,想回去看看她……”
“也好。”寧淵朝天色看了一眼道:“我讓年俊備車送你……”
“姑姑……”封皓打斷了寧淵吩咐,叫住了她,猶疑了好一陣才小聲開口:“我想讓您去一趟公主府。”
寧淵打量了封皓一眼,看著低下頭神色驚慌封皓,眯起了眼。
昭言長公主三十幾年來對洛家人避而不見想必他是知道,當初種種因由封皓肯定明白,恐怕長公主心結已經壓了三十幾年了……不過是個垂暮老人罷了。
想至此,寧淵歎了口氣,摸了摸他頭道:“你去通知清河,我們一起去。”
封皓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錯愕:“姑姑,你真……”
“快去準備吧,要是磨蹭下去,時間就真不早了。”
封皓應了一聲馬上朝外跑去,圓溜溜身子頭一次跑得輕快,寧淵看著他背影,唇角揚了起來。
長公主府門外,清河看著先跑進去報信封皓,臉色有些怪異:“小姐,您真要見長公主?”
當初洛家和昭言長公主事鬧得人盡皆知,如今……
寧淵撐著下顎擺擺手:“去,把暗格裏收著棋盤拿出來,我們對一盤。”
清河瞬間苦下了臉,忙抽出一本書,端出了幾碟點心道:“小姐,我可下不贏你。”她看著寧淵一副倒下又要睡架勢,撓了撓頭:“那,您是不準備進去了。”
寧淵眯著眼淡淡道:“她不會見我。”
清河愣了愣神,麵色有些疑惑:“為什麽?長公主不是一直想把當初事做個了斷嗎?”
寧淵朝清河看了一眼,拇指輕輕扣了扣小桌:“當初我把封皓接走時候其實就是對兩家事做過了斷了。”她慢慢收住聲,神情有些悠遠:“況且,我見不見她根本沒用,祖父、祖母早就過世了,她真正要避洛家人早就不在人世了,這麽多年來她一直避著,隻不過是謹守對祖父承諾罷了。她既然不想打破,我又何必勉強。”
“可是,您來見她是……?”
“封皓那孩子至孝,我隻不過是盡人事而已,況且,這應該是他們祖孫倆最後一次見麵了。”
清河拿著糕點往嘴裏塞手一頓,神情頗為震驚:“小姐,怎麽會?”
寧淵搖頭不語,朝窗外看去,金碧輝煌長公主府肅穆端莊,但卻冷清無比。若是封皓要回到洛家,長公主就必須二則其一,是長公主之尊還是……
果然,片刻後長公主府管家匆匆從府內走出,躬身向寧淵回稟了長公主因病臥床難以見麵理由,並承諾不日會送封皓回洛家。
清河朝她家小姐感慨看了一眼,忙朝年俊擺擺手,馬車慢慢駛離了長公主府門前。
大門內,封皓牽著長公主衣擺,神情有些沮喪:“祖母,您為什麽不見姑姑?”
長公主摸了摸封皓額頭,長歎了一聲慢慢道:“皓兒,洛家大小姐是個聰明人,我不見她最好,她知道原因。你長大了,我也就安心了。”
封皓聽著長公主長長歎息,安靜站在一旁,牽起長公主手緊緊握住,漆黑眼定定望著那輛走遠馬車長久不語。
他不是不知道這一趟回來意義,隻不過是想在走之前了卻掉祖母一生心結而已。隻是,很可惜,即便是人事全非,歲月流轉,祖母也走不出當初往事,也許從洛將軍陣亡漠北那一刻開始,她一生結局就已經是注定了。
軍馬齊行聲音在大街另一頭傳來,清河掀開馬車幃布朝外望去,驚呼一聲:“小姐,快看,是葉公子,看來他們回來得挺快。”
寧淵聞言抬頭朝外望去,遠遠官道上,百姓避很遠,威武儀仗隊鋪陳數裏,配著長刀士兵慢慢走來,雄武威壯。
騎在駿馬上一身盔甲青年格外打眼,漆黑長劍別在他腰間有種低沉鐵血意味在慢慢蔓延。寧淵轉眼朝葉韓身邊人看去,神情一暗,頭戴氈帽男子一身絨服,眼神深邃堅毅,渾身上下有種蠻荒氣息,看樣子應該是北汗三皇子元碩無疑。
她頭一低正準備垂下,卻聽到清河陡然驚呼:“小姐,快看,那個是……沒什麽,沒什麽,小姐您不用看了。”清河急忙擺了擺手,語氣有些失措,看向寧淵神色更是有些尷尬。
寧淵詫異挑挑眉,循著清河視線望了過去,神情微微一怔。
一匹白馬慢慢從隊伍尾端行了過來,坐在上麵女子一身純白長袍,淺淺挽著個雙髻,墨黑碎簪彎在黑發上,遠遠望去淺淡而明媚。她對著葉韓說了幾句話,眼神純澈,但卻靜美大方,給人一種高遠出塵之感。
隻是,卻不知為何在寧淵看來有些怪異感覺。
像是有感應般,本來應付那白衣女子青年眉色輕皺朝這邊看來,眼神陡然煥發出炫目神采,寧淵看著已被撞見,輕輕點了一下便垂下了頭。
“走吧。”寧淵輕聲吩咐了一句,年俊正準備掉轉車頭,和北汗迎親使者在一條街道上相遇,還是躲開好,免得途惹事端,他抬起手卻在看到對麵騎在馬上青年手上動作時停了下來。
寧淵閉著眼隔了半晌也沒感覺到馬車在行走,她抬起頭,睜開眼便看到清河一臉呆滯望向窗外,她挑了挑眉重新朝外看去,合著書卷手一頓,唇角緩緩勾了起來。
安靜街道上,一身戎裝青年獨立隊前,單手揮向右側,領軍統領向右一閃,整個儀仗隊瞬間被分成了兩半,盡管他們其中不乏北汗軍士,但卻因在進城前被告知暫時聽從大寧統領指揮也隻得循著大寧將士退了開來。等坐在馬上元碩察覺到不對準備號令時卻是有些遲了,他轉頭朝葉韓望去,卻看到馬上青年根本無暇顧及於他,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寧淵勾了勾唇角,淡淡道:“年俊,過去。”
年俊揚了揚手裏韁繩,聲音輕快答道:“是,小姐。”駿馬陡然長嘶聲音都壓不住他嘴裏輕笑,清河放下了幃布,摸了摸下巴朝寧淵看去,見寧淵仍是一副淡淡神情,便眯著眼睛不再做聲。
漆黑駿馬神氣從長長官道上慢慢走過,金燦燦黃金馬車奪目晃眼。有些猜到詳情百姓已經開始湊成堆小聲議論起來,眼底全是愉悅高興之色。
元碩靜靜看著那輛馬車消失在官道盡頭,盯著葉韓危險眯起了雙眼:“葉將軍,裏麵人到底是誰?你要知道,不是什麽人都能擔得起本王躬身讓路!想必大寧皇帝陛下也很有興趣知道。”
他剛才瞥到裏麵隱隱像是坐著一個女子,就算是大寧公主,也當不起他北汗皇子讓開這條路。葉韓若是敢欺瞞他……
葉韓朝走遠馬車看了一眼,隔了半晌才轉過頭勾起嘴角笑眯眯說道:“齊王爺,馬車裏人姓……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