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拒旨
洛凡起了個大早,一清早送走洛寧淵後,就搬了個太師椅坐在了大堂外,他一邊指揮著下人布置內堂,一邊愜意的抱著昨天清河在庫房裏找出來的木盒,眼睛眯得隻剩一條小縫。
才不過一個時辰,下人就回報山腳出現了儀仗隊伍,洛凡抖擻起精神,一下子從太師椅上蹦了起來,幾十歲的老身骨硬是不見半點頹散。
他撇了撇嘴,來得可真早啊,想來路上趕了不少路,看來皇帝是鐵了心的要廢除這婚約了。
洛凡走進大堂,掃了一眼都還頗為鎮定的下人,滿意的點點頭,看來小姐的決定是對的,這些從雲州軍營裏調來的精銳,到真的別有一番氣象,至少在這種時候可以為洛氏撐著場麵,不至於一聽到皇家便畏畏縮縮。
“李群,叫莊裏的人精神點,可別丟了洛家的臉。”
“是,凡叔。”
守在大堂的青年眼神精亮,恭聲行禮後幹脆利落的轉身跑了出去。
“哎,就是這一身軍隊習性改不掉。”洛凡歎了口氣,走了幾步來到大堂正前方的案架前打開了手裏的木盒。
明黃的色澤耀眼奪目,這個顏色哪怕是過了數十年之久,還是一如當年頒下時尊貴顯赫。
這個當年老將軍臨行前親求的聖旨,這個本應該在洛、趙兩家大喜之日奉之高堂的至尊信物,到如今卻要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洛家別莊的大堂上。
為的隻是百年洛家最後的尊嚴。
洛凡輕輕摩挲明黃的聖旨,老眼漸漸濕潤起來,若不是當初一戰,洛家何會落得如今任人欺淩的地步,一個小小的方家,寒門之族,竟然將洛氏踩在腳底,難不成真當洛家無人了?
看來小姐當年將這個勞什子的聖旨鎖進庫房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什麽金口玉言,什麽善待忠臣,到最後都抵不過世態炎涼。我倒要看看,在這用滿門兒郎鮮血換來的聖旨前,誰敢拿出那狗屁不通,欺世盜名的廢婚之旨!
洛凡眼底的濕潤慢慢收攏起來,他回轉身望向莊園入口的方向,平時略顯佝僂的身軀此時挺得格外筆直剛硬,他的眼神暗沉凜冽,全身似是隱隱籠罩著一絲殺伐的肅寒。想來也是,哪怕是默默無聞的老者,但獨自撐起洛家門庭的人怎麽可能簡單?
於鬆抬眼看著半山處若隱若現的別莊,抹下臉頰的汗水長出了口氣,他轉過頭看了後麵跟著的侍衛首領孔戰,沉聲吩咐了一句:“下馬。”
孔戰疑惑的朝山上望了一下:“大人,禹山山路較為平坦,騎馬也能上去。”
“山上是洛氏宗族的墳塚。”於鬆輕飄飄的丟下一句,率先從馬上跳了下來。
孔戰眼一肅,想到了什麽,手一揮跟著跳了下來。
身後的三百將士得令也跟著棄馬,雖有人頗有怨言,但大多選擇了沉默。禁衛軍裏雖多是京中豪門世家的子弟,但也有不少是在軍隊裏曆練出來的將士,他們當然明白洛家墳塚的意義。
幾百年來,如果沒有洛家的駐守,就沒有如今安在的大寧王朝,下馬上山,也隻是區區心意罷了。
可憐的小太監吊在隊尾,滿臉菜色,一時間心裏滿是憤懣,本就揚馬趕了幾天路,現在還要棄馬上山,他抬頭望著高不可見的半山莊園,狠狠啐了一口,滿門忠烈關他屁事,連最後一紙婚約都保不住,洛家早就沒落了。
時過正午,當於鬆一行人站在洛家別莊門口的時候,才真切的感覺到什麽是世家門庭的奢華。占地廣裘的洛家別莊趕得上皇家圍獵欄場那麽大,目光所及之處滿是蔥翠茂密的百年老樹,建造在半山的莊園金磚碧瓦,氣派恢宏,延綿數裏,一眼望去根本難以到底。
分站大門兩邊的守衛穿著普通,素布麻衣,隻消一眼,便可觀得他們絕不簡單,他們守在莊園門口,寥寥數人,周身幾米範圍內都有一種鐵血和剛烈的味道。
於鬆回過頭看著爬了半天山、疲憊不堪的禁衛軍,搖了搖頭,這樣兩相比較,這些守門的下人倒真是把滿身鎧甲,手握戟槍的禁衛給比了下去。
孔戰咳嗽了一下,回過頭瞪了一眼手底下的侍衛,吼了一聲:“原地整頓。”
其實不需他說,站著的大部分軍士在剛才就開始小心的收拾起身上的盔甲來,不少禁衛下意識的把腰杆挺得更直,長槍也握得更緊。
片刻之後,重新整裝的禁衛軍站得筆直,儀仗隊伍也跟了上來,於鬆看著仍是空空如也的大門口,把韁繩交給了旁邊站著的護衛,提步走上前去。
“洛……”
“洛管家吩咐過了,大人您來了隻管進去就是。”守門的侍衛打斷了於鬆的話,行了個禮後恭聲開口。
於鬆點點頭,向孔戰招了招手,孔戰把右手的劍按在腰際處,一言不發的走過來,臉色暗沉了幾分。就算是百年氏族、勇武傳家,這種做派也太過了。全天下還沒有敢把聖旨頒發不當一回事的人,更何況如今一品大員親臨,也已經給足了洛家麵子。
入得莊園,一條大道直通大堂,孔戰臉上的陰鬱消了不少,看來這洛家倒也沒有窮折騰,他瞧得於鬆臉上沒有半分不快,不禁疑惑起來,到底是一品大員,怎受得了這般的冷遇?
“於大人,洛家如此做派,您怎麽……”
於鬆緩緩走過大門,看著身旁站著的孔戰,摸著胡須笑了笑:“孔統領可有疑惑?”
孔戰點點頭,還來不及說話,身後侍衛小聲的嘟囔已傳進耳中。
“林賀,看清門口站著的是誰了?”
“沒看清,怎麽了?”
“那可是年俊,雲州十三軍裏最善戰的千夫長。”
“怎麽可能,一個千夫長怎麽會來一個別莊當守門的,阿漢,你是眼花了吧!”這個聲音的語氣裏帶著明顯的懷疑。
“不會,俺當年在雲州十三軍的時候,就是在他的手底下做事,天啦,他的手段可不一般,俺當初沒少被他操練。聽說還會晉升呢!也不知道怎麽會在這?”
“噓,小聲點,統領在朝這看。”
孔戰微瞟了一眼身後,小聲討論的兩人馬上站得筆直,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大門口守著的幾個模糊的人影,心底的驚異慢慢升了起來。他手底下的侍衛不少是從邊疆調來的精銳,絕對不會看錯。
“孔統領可知洛家管家叫什麽名字?”於鬆瞧得孔戰眼底的變化,突然開口。
“洛凡。”這個他當然知道,為了這次的任務順利進行,他可是連夜了解了一下洛家現在的現狀。
“二十年前,他叫洛勁鬆,官拜一品,上封龍輝將軍。”
於鬆也不看他臉色的變化,徑直上前朝大堂門口隱約可見的人影走去。隻不過,旁邊跟著的人腳步明顯僵硬了起來。
洛勁鬆,洛家家臣,當初除了洛老將軍外大寧王朝崛起得最迅速的將軍,二十年前的‘旬憲之難’後便上書離朝退隱,想不到堂堂一品上將居然成了洛家的管家。孔戰慢慢落後於鬆半步,神情複雜起來。
於鬆近得大堂,遠遠瞧得裏麵隻站一人,雖數年不見依然可辨是洛勁鬆的身影,洛家小姐並不在堂。他遲疑了一下,朝後看了一眼,身後跟隨的小太監聞意快走兩步,將早已拿出的聖旨高舉頭頂喊了起來:“聖旨到,洛氏女寶珠接旨。”
尖銳的叫聲突兀而刻薄,洛凡聽得聖旨裏的名字,皺著眉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突然覺得小姐哪怕是改了個驚天動地、大逆不道的名字,也比頂著這個名字強。
這‘寶珠’乃是當初老將軍在小姐降生時取得乳名,老人一時心喜,再加上洛家以武傳家,一向沒有那些文人的酸腐之氣,取的名字大多簡意直白。而這‘寶珠’之名寫在了十六年前的議婚貼上被送上了趙家,想來所有人都以為這就是洛家小姐的閨名了。
洛凡沒有吭聲,隻是從案架邊移了幾步走到大堂中央。
小太監高舉著聖旨,看著堂中人沒有如尋常接旨般擺案跪迎,洛氏小姐也無出現的意思。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本想怒喝,可一看周圍站著的下人臉上的肅殺之氣絲毫不弱於身後站著的禁衛軍,便立在了當處,求助的朝後看去。
孔戰剛剛升起的一絲忌憚也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下消失無蹤,他剛要衝上前,就被身旁的於鬆拉住了衣襟。
於鬆對他搖了搖頭,走上前接過小太監手裏的聖旨,提步跨向大堂,腳還來不及跨進,就驟然驚得縮了回來。
他的目光死死的放在大堂高處,握著聖旨的手泛出了蒼白的青色。
大堂高處赫然端置著明黃的聖旨,和他手裏還未攤開的一模一樣。
宣和帝十六年前頒下的賜婚聖旨,居然在這種時候被擺了出來。
隻要進得裏堂,聖旨高懸,哪怕他是一品欽差,也要行跪拜之禮,可是他手持宣和帝頒下的聖旨,又如何跪得?
洛家以武傳家,一向剛烈霸道,可不想滿門幾近死絕的洛家人居然還有這種膽量,竟然將這一旨聖言給擺了出來!
如此這般,倒真是讓他進退維穀。
於鬆的眉宇間也襲上了急色,他一向執禮甚嚴,端得上是大寧王朝的典範,全無想到也會有吃這守禮之虧的一天!
孔戰站得略遠,看不清堂中的擺設,但也察覺到於鬆的不對勁。
大堂中央站著的洛凡看著拿著聖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於鬆,隻是笑眯眯的摸著胡子,並不出聲。
“洛管家,陛下降下聖旨,請寶珠小姐出來接旨吧!”
既然進不去,那就隻好在堂外頒下聖旨,再名正言順的將第一道旨意收回。於鬆猶豫半晌,想了這麽個主意。
“於大人,洛家並無此人。”
“洛凡!你好大的膽子!藐視聖旨在先,推搪堵塞在後,難道你洛家真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裏了不成?”孔戰一聽洛凡的回答,側身越過前麵的於鬆,一個勁步便跨進了大堂,力道之猛讓還沒回過神來的於鬆拉都拉不住。
但他一進堂內就看到了高處置放的聖旨,前屈的身子還沒站直,就立馬就跪了下來,驟然明白為何於鬆猶疑著不進門。
他出身勳貴世家,自然知道聖旨當前應該跪拜,否則就是忤逆。隻消一想,孔戰便知道擺在上麵的是什麽聖旨,他驚疑的轉過頭望向一旁站著的洛凡,滿臉的不敢置信。
這洛勁鬆是瘋了不成,哪怕是曾經的將軍,也太過膽大妄為了。自古以來雷霆雨怒皆是君恩,哪裏還有臣子反對的道理?
況且這洛家小姐也太過不明事理了,難道就讓這洛勁鬆用洛家安危來換得一口閑氣嗎?
洛凡並未看他,隻是仍望向門口站著的於鬆,輕飄飄的開口:“洛家並無此人。”
“洛管家,洛氏寶珠小姐乃是最後的洛家遺孤,你怎能說並無此人,欺君之罪可是要禍連整個洛家的!”
哪怕是忠臣遺孤,都擔不起藐視皇權的大罪。
“洛凡何時口出狂言,我家小姐六歲時才自行取得正名,這‘寶珠’不過是尚在繈褓時念的乳名而已。大寧開國數百年來,有哪家的貴女接旨用的是這樣的稱呼?於大人……”洛凡越過跪在麵前的孔戰,直直的走到了於鬆麵前:“可是欺我洛家無人,將我洛氏顏麵置若敝屣?”
他這番話說的鏗鏘有力,剛勁高傲。倒讓於鬆一時難以回辯,於鬆不由得開始埋怨起底下人的大意來,就算是洛氏小姐數十年未曾入京,可也不至於連閨名都弄錯,如今倒真是更加有口難言。
隻是這僵局必須要打破,若是洛家的聖旨頒不下去,帝王之怒,根本不是他們這些臣子可以承擔得了的,於鬆想到宣和帝把聖旨交給他時的躊躇誌滿,心底不由得打了個突。
他抬眼看著站在麵前的洛凡,正色開口:“於鬆數十年前承恩於洛老將軍,至今難以報答,一直懷恩於心,萬不敢怠慢洛家。隻是此事原不由己,陛下隆威,還請將軍成全。”
於鬆拖著聖旨的手依然端正筆直,但身軀卻微微的彎了下去。
他的這番說辭已經極盡謙和,洛凡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也明白今天來的若是其他人早就將他以忤逆犯上之罪論處了。宣和帝應該就是料到了他會阻撓,所以才派和洛氏一向交好的於鬆前來。
洛凡轉過身朝案架上置放的聖旨走去,於鬆長出了一口氣,連孔戰也鬆下了眉頭,一直這麽跪著也不成個樣子。
洛凡自案架上取下聖旨,朝於鬆走來,眼神慢慢變得鄭重莊烈,周身上下也升起了一股決然的肅穆。
“洛氏傳承五百餘載,上衛朝廷,下護百姓,滿門忠烈,過往皆矣。如今也不會抗旨不遵,於大人,這道聖旨,你且收回。”
短短數步的距離,洛凡端正的拿著聖旨,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於鬆麵前。
於鬆看著遞到麵前的聖旨,一時之間陡然說不出話來。
整個大堂靜謐無比,就連孔戰也不由得佩服起這個一身儒服,滿臉肅穆的老者來。他陡然想起家中老父在他初入朝堂時說過的話,當今大寧,若論傲骨,洛家無一門可及。
如今看來,倒真是說得極對。
雲州洛家,哪怕是敗落到極致,這種埋到骨子裏的傲氣也是磨不掉的。
於鬆呐呐的接過聖旨遞給呆站一旁的小太監,臉上不免帶上了一絲愧色。孔戰見聖旨收好便站了起來。
“洛管家,還請你家小姐出來接旨。”
“小姐數日前已上山頂祭拜,歸期不定。”
於鬆看著緩和了臉色但仍是守在門口,一副將他拒於大堂之外模樣的洛凡,歎了口氣:“既是你家小姐麵子薄,那就由你代為接旨吧。”
“不急,我家小姐臨行前曾有過交代,若是欽差大人前來,請觀此信函。”
洛凡從擺袖裏抽出一封信函,遞到了於鬆麵前。
“無妨,若是洛小姐有何難處,於某定當盡心,還是等頒完旨再看不遲。”
於鬆打定了這閨閣小姐定是心中不忿,將委屈哀愁盡書其上。這般妄作壞人,毀人姻緣,也不是他樂意的,還是等頒完了旨再看不遲,免得徒生不忍。
洛凡看於鬆麵帶惆悵,臉色奇異,猜到他定是想到了別處,牽了牽嘴角,把信函塞在於鬆手裏,後退了兩步。
於鬆看他神色堅持,隻得打開了信封。
素白的信箋透著淺淺的墨香,紙質柔軟如鍛稠,是江南進貢的上品宣紙,千金難求。
隻不過上麵寫的字雖是端正,但卻蠻重無體,甚是糟蹋了這好紙,於鬆還來不及可惜,就陡然震驚的抬起頭疾走兩步衝進了大堂。
“洛管……不,洛將軍,此言可是……可是不虛?”他的聲音急促而暗啞,帶著十足的不可置信。
孔戰聽得於鬆連稱呼都變了,也開始好奇那信函上所寫的究竟是什麽。但到底沒有走上前詢問,能讓一品大員失態成這個樣子,這事絕對不是他可以隨意窺探的。
“當然,洛家素無輕狂之輩,又豈敢欺瞞聖上,於大人可還願意頒下聖旨?”洛凡老神在在,他當然知道於鬆的選擇,這樣的事情已輪不到他做決定。
於鬆反複的看著手中的信箋,恨不得琢磨個窟窿出來,過了半晌,看向滿臉肅然的洛凡,猛然一招手:“儀駕退出洛莊,禁軍護衛,即刻回程。”
孔戰一時間摸不著頭腦,但也知道於鬆不會頭腦發昏到這種地步,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於鬆手裏的信函,擺正佩劍走出去下令。
隻有一旁站著的小太監顯然接受不了這個荒謬的事實,這簡直是大寧王朝有史以來最憋屈的一次傳旨,命運多舛不說,竟然還給胎死腹中了。
“於大人,聖旨還沒頒下,怎麽可以……”
“閉嘴,有什麽事本官擔著,還不退出去。”
小太監看到於鬆臉上的薄怒,臉色立馬變得蒼白,急忙諾諾的退了下去。
於鬆看到仍是筆直的站在大堂裏的洛凡,輕頷了一下首正欲離開,但陡然像是想到了什麽轉回身來:“剛才洛管家說貴府小姐幼時已自行更名,不知可否告知?”
說起來他這要求甚是無禮,可說出的話卻有一種莫名的堅持,洛凡看得他神情的端重,突然朗聲笑了起來,臉上頗有幾分得色和驕傲。
“寧淵,洛寧淵。”
他的聲音肅朗剛硬,這聲回答更是帶著幾抹濃烈的豪邁直衝雲霄,整個大堂裏外都充斥著回音繚繞的豪爽笑聲。
於鬆一時噤了聲,瞳中的訝色也因這回答而加劇了幾分,半晌才回過神一語不發的朝外走去,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的孔戰也跟著朝莊外走去,喉嚨不自覺的咽了口唾沫。
洛凡看著匆匆消失在莊內的一行人,眉毛都翹到了頂端,他端起案幾上放置的滾茶,愜意掃了掃杯盞,臉上的得色怎麽都壓不住。
還真當我洛氏一族無人了,就算是女子之身又如何,他家小姐一樣頂得起這百年洛氏門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