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揭開

夜明珠的光華柔和舒暖,紙窗斑駁的暗影被拉扯得狹長,案桌上盤旋的熏香似是帶上了繚繞的悠遠,黑衣曲裾的女子靜靜的坐在軟踏上,修長的手指輕輕劃過桌上的頁角,垂下的發絲柔軟而纖細。

她坐在那裏,神情悠遠而慵懶,靜謐的女子眉間一動,似是覺察到投射的視線太過灼熱,唇角一勾朝門邊看來。

寧淵抬起頭,看著站定在書房門口的葉韓,眼底劃過幾分了然,她起身朝地上的毛毯走去,腳一盤坐在了上麵,寬大的裙擺拂下來,狂放不羈。寧淵斜斜的用手撐住下顎,朝葉韓點了點頭。

哪怕是坐在地上,這麽抬眼一瞬的間隙,那女子的眉宇間就生生的帶了幾分卓然芳華來。

葉韓有一刹那的失神,暗笑一聲朝地上看去。寧淵麵前擺了個棋盤,上麵黑白分明的棋子反射著緩緩的流光,他挑了挑眉抬腳走上前坐在了對麵。

觸手的棋子溫潤如暖玉,是上等的和田石鑄成,葉韓朝寧淵看去,笑容便帶了點暖意出來:“封皓的事都問清楚了?”

寧淵點了點頭,抬手拾起黑子放上棋盤,鏗鏘的落子聲,在靜謐的房間裏格外醒目。

葉韓還要開口,卻瞧見對麵斜坐著的寧淵一臉認真的望著棋盤擺了擺手,他訕笑的扶了扶額頭,隻是一盤棋而已,是不是太過較真了?

月上高頭,紙窗的暗影拉得越來越長,年俊站在門外看著裏麵一動不動的兩人,歎了口氣站得遠了些。

局盡尾聲,房間裏依然安靜祥和,棋盤上的雙方卻廝殺得越來越烈,黑子**,白子被困圍城,一籌莫展。

棋局告罄,結果顯而易見,再下一子,勢必是和上次的那局棋同樣的結果。

葉韓撫了撫肩,揉揉額角,臉上漸現頹色,握住棋子猶疑半天道:“我……”輸了。

這句告饒的話還沒說完,對麵的女子已經抬起了頭,她手上握住的黑子靜靜旋轉,勾勒出圓潤的弧度。

寧淵淡淡的看著他,一雙眼眯了起來。

“葉韓,你剛才想問什麽?”

一直專注於棋局的女子陡然開口讓葉韓神情微微一愣,但這閃神也隻是一瞬間。

“我隻是想知道你會如何對待封皓?”

寧淵挑了挑眉,身子向後仰了仰,定定的看著葉韓,突然勾起了唇角。

“葉韓,到此為止。”

漆黑的眸子仿佛有著震撼人心的透徹力,隻是瞬間,寧淵就好像完全剝離了那無害華麗的外表,整個人的氣息都凜冽起來。

純黑的衣袍無風自擺,就連她手上握著的棋子也一反剛才的潤和,快速的在手上旋轉起來,流瀉出瑰麗的軌跡,銳利而強硬。

葉韓正欲投下最後一子的手一頓,垂下眼長久的沉默起來。直到黑衣女子眼中的眸色深沉得毫無雜色時他才重新抬起了頭。

青衣常服的男子坐直了身子,唇角輕抿:“你看出來了。”

他的聲音清朗幹脆,完全不複剛才的溫和儒雅,眨眼間席地而坐的男子整個人都剛硬冷漠起來,黑沉沉的眼神深邃而濃烈。

寧淵沒出聲,隻是淡淡的看著他。

兩個人靜靜對峙,最後,坐得筆直的青年無奈的勾了勾嘴角,率先開口。

“怎麽看出來的?”

“你是嶺南的統領,大寧上下的貴族你不可能沒有搜集過畫像,就算是封顯十年未回京你也不會認不出他。你刻意在他麵前做那些動作,不就是想借他之言模糊宣和帝的想法嗎?隻要皇室對洛家有疑,嶺南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隻是這樣?”青年挑了挑眉。

“我姓洛。”寧淵淡淡的道,眼中的光芒清冷暗沉。

葉韓輕敲在棋盤上的手停了下來,唇角的笑容漸漸意味不明。

“大寧軍權三分,雲州握其一,洛寧淵就是三十萬軍隊。”

“你不是把洛家的虎符給陛下了,我不認為還有這個必要為此來接近你?”

寧淵把手裏的棋子往棋盤上一擱:“你比我更清楚,那種東西從來都左右不了洛家的軍隊,就像隻要你活著,嶺南的軍權就永遠不會真正歸屬於皇家一樣。”

葉韓點點頭:“那位也知道光是隻有虎符並不能完全收攏雲州,所以才會著急把你嫁入宗室,大寧宗室曆來無聖旨不能出京。雖說可以榮華一世,但如果嫁了,雲州洛氏一門就等於真正滅絕了。”青年抿唇笑了一下,神色頗有些諷刺:“他要是見過你,就絕對不會下這種愚蠢的聖旨……”

黑衣女子挑了挑眉,對這句話不置可否。

“雲州洛氏要真是這麽好擺弄,也不會幾百年都讓皇室如鯁在喉了!比起嶺南,他更想要的是你洛家的三十萬鐵血大軍,不是嗎?”

“我是個女子,皇家根本不會在意。”揚起的鳳眸挑的極高,似是挑釁的道。

葉韓一怔,輕笑一聲:“如果你就這麽一副樣子出現在宣和帝麵前,恐怕他是第一個選擇殺了你的人。”

這樣的氣度和芳華,平生僅見。況且還是雲州十八郡的掌權者,哪個皇帝瘋了才會好生生的把這種隱患供養起來。

除非是生為皇家之人,或是……來自那個世間最強大神秘的地方。

葉韓搖了搖頭,瞧見寧淵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沉聲道:“況且女子又如何,別忘了當年的隱山之主也是一介女子之身,同樣攪得天下大亂……哦……你和她還是一樣的名字。”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寧淵手中旋轉的棋子一頓,停了下來。她朝葉韓看去,定定凝視的目光平淡而漠然。

“你想要什麽?”

“皇室一向視葉家如眼中釘,肉中刺,我不過是求自保而已……”

黑衣女子眼中的神色越發深沉,搖搖頭撇了他一眼,然後指向棋盤。

殺伐的雙方隻剩最後一步,黑子大獲全勝,白子岌岌可危,任是誰,也無法在這樣的危局中突破重生。

“落子。”

優雅的聲音帶了點漫不經心的散漫,葉韓看著那雙鳳眸裏的了然,苦笑一聲落下了最後一子。

局麵驟轉,死而複生,潛龍遨遊。

寧淵將手裏的那粒子輕輕拋在棋盤上,棋局終。

溫潤的棋子散落在地毯上,黑白分明的色澤縱橫交錯,像極了戰場交鋒的沙盤。

“我輸了。”寧淵說得很坦然,眸子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

這是唯一一個居然讓她下了兩局棋才能看透的人。

“不,我輸了,隻是一盤棋就讓我無跡可藏,洛寧淵,你還是第一個。”

“是兩盤棋。”寧淵敲了敲桌子,眉宇間一派散然。

他的棋勢殺伐霸道,比之當年的封淩寒而言毫不遜色,一盤棋足以看盡一人,她卻用了兩次才做到。

“你想要天下。”肯定的聲音,深沉鏗鏘。

葉韓沒有接話,隻是拿起散落在各處的棋子一粒一粒放在棋盤上,隔了半晌才慢慢道:“雲州會成為我的阻礙嗎?”

“一切與我無幹,誰坐天下我不關心。”

這是在告訴他不要把她扯進天下之爭嗎?

青年挑了挑眉,還真是誠實的性子。

“我以為你會說別把洛家牽扯進去。”

寧淵抬了抬手,眼底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長。

“天下若是大亂則根本無法苟安一隅,洛家手握重兵,怎麽可能獨善其身?你明知道這不可能。”

“可你不是說與你無關?”青年擺弄棋子的手一頓,眼底驟然劃過幾許訝色:“你居然想把洛家拱手相讓!”

想到今日在北葉園恰好碰到的那團圓球,葉韓皺了皺眉,他敢肯定,在今天之前對麵的女子絕對沒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那團東西也能接掌洛家?這恐怕比五百年前的墨寧淵和太祖重新複活還要讓人匪夷所思。

百年基業,傾世權柄,居然彈指間就能放棄,到底是不在意,還是……

葉韓抬頭朝對麵的女子看去,純黑的衣袍,純黑的發絲,柔潤的下顎勾勒出優美而綺麗的弧度,茶色的眸子淡沉的色澤就如陳釀百年的醇酒,神秘而悠遠。

她就坐在這,但卻讓人無法從她身上看到任何一點屬於尋常女子的嬌弱和婉約。

寧淵抬起眼,裏麵的光景便溢了出來,極致的尊貴和深沉,顧盼流轉間深邃而睿智,這樣的女子,恐怕就算是世代功勳的洛家也教養不出吧!

“你真的隻是洛寧淵嗎?”輕輕的低喃在房間裏響起,淺淺回轉後慢慢散開,聲音太低,連對麵坐著的人都沒有聽見。

葉韓兀自回過神來,發現寧淵仍是淡淡的望著他。

“我該走了,多有打擾。”

寧淵點點頭,反正該說的已經說完了,她不想卷入紛爭,外麵怎麽鬥與她無關。

寧淵擺了擺手朝桌邊的軟榻走去,葉韓還沒有跨出門檻,她已經重新癱倒在了上麵,神色愉悅,甚至喉間輕微的哼了一聲,顯是極舒服。

在地上坐了半天,應該是難為她了,隻是她怎麽會養出這麽一副性子來了?

剛剛還肅穆無比的氣氛硬是讓女子的哼聲給折軟了幾分,葉韓好笑的抬抬眼,向外走了幾步重新回轉身來。

明潤的微光下,躺在軟榻上的女子慵懶無比,但即使是如此,滿身的氣勢仍是讓人無法逼視。

洛寧淵,你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有入主天下的能力,卻沒有稱霸天下的雄心。

能看著洛家卷入紛爭,卻又能理直氣壯的遊離在一切權勢之外。

在一瞬間,葉韓甚至想,也許,這天下將來最大的變數在這裏也說不定。

隻不過,怎麽可能,她畢竟也隻是大寧的一方諸侯而已。

書房裏極是安靜,寧淵睜開眼看著青年離去的背影,低下頭朝剛才的棋盤看去,眉角勾了起來,還真是明目張膽啊!

誌在天下嗎?

檀木雕刻的棋盤上,黑白的棋子交雜著擺了個大大的‘寧’。

霸道囂張,凜冽迫人。

洛府門外,百裏坐在馬車外麵,小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看著從大門口慢慢走近的葉韓,撇了撇嘴:“被揭穿了,不裝了?”

葉韓一步跨上馬車,輕哼一聲當作沒聽見,隻是看著百裏破爛的衣服眼裏明顯一副不屑的模樣。

“你那副膩歪的樣子還想騙過小爺我……就你那個冷性子我還真不相信有捂熱的一天!想讓皇家懷疑也找錯了對象,她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利用的人。”

青年回望過來的眼神有點滲人,百裏不自覺的收了聲,縮了縮脖子。

“我又沒說錯。”他輕聲嘀咕了一句,轉過眼朝葉韓看去,青年眼底從未有過的茫然讓他想起了下午在園中為女子係上披肩的一幕。

也許不全是做戲吧,隻是看他這樣子估計也不會跟裏麵的那位說出來,應該是碰了壁才對。

百裏心思一轉拍了拍葉韓的肩,他的眼神晶亮亮的,讓突然轉過頭的葉韓晃了下神。

“怎麽?撞牆了?”

葉韓身子不自覺的退了退,破天荒的沒有頂回去,隻是坐著的背影更加筆直。

“我們兩個不一樣。”看到葉韓疑惑的皺眉,百裏指了指自己又拿小拇指勾了勾他:“你沒發現嗎?她對我們兩個不一樣,想一想她今天和封顯說話的情景。”

青年一愣,回憶起下午寧淵的舉動,眉心突然一動,笑了起來。

雖然語氣還是一樣的淡漠,可明顯寧淵的眼神在那個時候是疏離而冷漠的。

的的確確和對他們完全不一樣。

百裏攤了攤手,一副無賴的樣子:“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對我們特別,或許連她自己也沒察覺到,但是這並不壞不是嗎?”

無心的舉動才最真切,洛寧淵早就無知覺的把他們兩個劃入了歸屬圈裏麵。

否則,她不會容忍葉韓和百裏詢的那些舉動。

百裏大力的拍了拍葉韓的肩膀,眉彎了又彎:“兄弟,加把勁。要不要我教你幾招,滿京城的大家小姐……”估計是想到了裏麵的女子那異於常人的氣度,百裏吹噓的聲音慢慢轉小。

葉韓冷硬的眉角柔和了下來,轉過頭朝百裏勾了勾唇角,一副好心情的模樣。

百裏詢本就很圓的眼睛睜得更大,張開的嘴甚至忘記了合攏,這家夥,這麽善意的表情還真是百年難遇啊。

他轉過頭掀開窗戶布簾朝後望去,安靜的洛家莊園正在慢慢走遠,隻是那明滅的柔光仍然閃耀在那裏。

夜晚愈加寧靜,趙府內院卻是燈火通明,方紫菲端著補品走進書房,看著在燈光下仍然奮筆疾書的丈夫,滿腔柔情的走上前。

“相公,天色太晚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趙然揉了揉眉角,把酸軟的右手擺了擺,對著走進來的妻子笑了笑,接過遞來的補品喝了一口道:“不了,明日北汗國的使者入京,我跟著於大人接待,馬虎不得,你先去休息。”

方紫菲乖巧的點點頭,轉身欲走,想了一下轉過身來道:“我明日會去敬王府上拜訪王妃……”

趙然擺了擺手,低聲道:“近日你還是不要出門了,在家好好修養吧。”他對上妻子疑惑的目光,嘴唇動了動艱澀的開口:“漠北戎族是洛家的死敵,他們進京,洛家的那位一定會被牽扯進來……”

方紫菲愣住,點點頭然後轉身退了出去,隻是握住木盤的手驟然緊了起來,纖細的指節泛出青白的色澤。

洛寧淵是雲州三十萬軍隊的掌權者,皇家還要依靠洛家來抵禦戎族,陛下一定會在這個時候對其加封賜賞,彰顯皇家寬厚。

他不想讓她出門也是想保護她吧,京城貴族慣來喜歡踩低就高,她不出門也可避一避洛寧淵的風頭。

隻是,太過難堪了,她錯了一次,難道一世就隻能活在洛寧淵的光芒下嗎?

趙然看著妻子萎靡的背影,眉垂下重新拿起筆在書案上勾畫起來,隔了良久,才對著清冷的書房長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