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誤會

下麵的爭吵聲越來越大,園子裏不少仕子開始朝這個涼亭看來。寧淵朝坐立不安的百裏詢看了一眼,朝年俊擺了擺手。

年俊點頭走了下去。

“哼,知道小爺厲害了……不用你們扶,小爺自己上去。”

這話說得有些奇怪,年俊想是還沒殷勤到要把那人扶上來的地步。百裏的頭愈發低了,雙手交在一起使勁打著結。

從這聲出來,一直到寧淵抿了兩口茶,連姿勢都換了幾個之後,那囂張跋扈的人還是沒有出現。她一向耐心不怎麽好,待她不自覺的敲了石桌兩下後,眼便沉了下去。

不過十幾個台階而已,就算是爬,也該爬上來了。

百裏詢明顯察覺到寧淵臉色不愈,但仍然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事不關己模樣。葉韓瞧他那樣似是猜到了是誰,眼角淡淡的浮現了幾許笑意。

半盞茶後,一團碧綠的球狀物體終於出現在了涼亭入口處。清河倒吸了口氣,終於不負眾望的再次讓糕點卡住了喉嚨,年俊跟在那物體身後,像是忍無可忍的快走幾步繞過他飛速移到寧淵身後。

看他行走的步伐,寧淵總算明白短短十幾個階梯為何用了半盞茶時間,緩緩向裏移動的球狀物體行走的速度真的和爬差不了多少,甚至更慢。

圓滾滾的身材,圓溜溜的眼睛,整個人都成球狀,許是見多了容顏俊俏的少年英豪,這突兀出現的不明生物讓整個涼亭內呈現出一陣詭異的安靜。

綠衣胖少年撲哧撲哧喘了幾口悶氣,腳一軟差點倒在了地上,他朝裏望了一下,一口白牙便明晃晃的亮了出來:“百裏,我就說嘛,整個京城還有人敢攔我,果真是你!”

他的聲音歡快而清脆,若是剔除掉那實在令人汗顏的身材和一身綠油油的衣服,倒真是有幾分朝氣悅耳。

可是,無論是君顯龍威的氏族小姐,還是英姿勃發的南疆戰神顯然都被這少年選擇了視而不見,他站定後邁著短腿朝百裏詢奔去,眼底驟起的亮光就像餓狼見到了肥肉一般。

盡管他自己更適合擔當這稱呼。

百裏詢勉強穩定心神的站起身,在綠衣少年撲倒在他身上前拱了拱手,臉上的笑容幹澀而艱難:“封皓,好久不見。”

但無論上看下看,他還是一副溫文爾雅,翩翩濁世的大家公子模樣。

封皓見他這模樣,眼底的光亮又盛了幾分,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急急的停下了衝刺的速度把衣擺一掀,眼直勾勾的望向前方,手擺出個合適的弧度朝百裏詢拱手道:“百裏兄多日不見,風采依舊讓愚弟心生向往。”

他這動作和剛才百裏詢的一模一樣,但一個做出來豐韻神朗、溫文爾雅,另一個就真的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果然,百裏詢額頭抽了抽,躬著的手顫了又顫才道:“過獎過獎。”

少年一聽,眼彎了彎,頓時便隻剩下一條縫,他滿意的點了點頭,轉身朝園子其它地方望去,一看才發現亭內有其他的人,隨即朝葉韓的方向頷了頷首,十足的高貴卓然,泠然不侵。

百裏悲哀的轉過頭,一副不堪入目的痛苦狀,明明教過他這種神情應該在遇到大家小姐的時候用,怎麽還是拎不清!

寧淵饒有興致的打量著百裏詢和這少年的神色,手撐住下顎嘴角勾了勾。

這樣的好戲可不常有,尤其是看起來百裏對這不明生物還完全沒轍。

以他的性格,就連見到婉陽也不過隻是點頭而已,這少年卻能讓他這般相待應該也不簡單,姓封,這是哪位宗室子弟?

隻不過,不管是哪家的子弟,能養成這麽一副模樣還能到處顯擺的,那家的長輩還真是承受力極強。

封皓似是感覺到身旁的目光有些煥然,轉眼便朝寧淵那方向瞧去。陡然一雙綠豆大小的眼睜得極大,一頷首間肥碩的身軀便直直的朝寧淵奔來。

百裏看他猛然變換的神色立時就想拉住他,但顯然小身板力道不行,雙手伸出隻堪堪拉住了那綠油油華麗長衫的一角。

而封皓奔向寧淵的速度,就算是稱之為足下生風也不為過。

想是見識到了封皓之前的速度,他這陡然爆發的力量讓亭內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等眾人回過神來時,封皓已經站在了寧淵麵前,一雙肥嘟嘟的爪子直接朝寧淵放在桌上的手伸去。

寧淵一愣,本想撥開的瞬間卻在清晰的看到少年模樣的時候猶疑了一下,說實話,封皓長得不差,就算是肥碩的肉堆在臉上仍能從那裏麵瞧出幾分清秀和俊逸來,再加上這容貌有些麵善,等寧淵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的手已經被握在了一雙感覺起來實在很有肉感的手裏。

她朝那手望了一眼,升起的第一個感覺居然是:膚酯若凝,吹彈可破,甚至比一般的大家小姐還要保養得好些。

然後她抬起頭,就看到那綠油油的一團離她隻剩一尺的距離。

“小娘子生得好生俊俏,小生見之心喜,不知可否告知家門,我不日定當過府迎娶。”

亭內一陣抽氣聲響起,所有人像是被定格了一般定定的看著那兩雙握住的手。

葉韓瞧著那方向的眼猛地一沉,手上握著的瓷杯就裂開了幾許縫隙來。

“哦,我想起來的,小翠上個月當了我第十八房妾室,你就當我第十九房吧!祖母說了,小爺還不到十六歲,取不得正妻。”封皓的雙眼滴溜溜轉了幾下,像是努力思考到底是第幾房後眯著雙眼說得很歡。

寧淵還來不及驚訝,便被少年隨後的一句話愣在了當處。娶她過門?還是第十九房妾室?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墨寧淵活了兩世,還真沒有人敢對她說出這種混賬話。

手仍然被握得很緊,封皓甚至還趁寧淵恍神之際摸了兩把,寧淵的臉色卻沉了下來,運氣一震少年便悶‘哼’一聲吃痛離開,顯是她臉色極是難看,封皓瞧她臉色也不再上前,而是轉過了頭委屈的朝百裏詢問道:“百裏,這是哪家的小娘子,還真是潑辣的緊。不過……”

他話鋒一轉,抖擻了兩下肥肉笑了起來:“我喜歡。”

‘硼’的一聲突兀響起,在安靜的亭子裏極是刺耳,葉韓手裏的杯子已經掉在了地上,碎片還在滴溜溜的打著轉。

百裏像是突然被這聲音驚醒一般朝寧淵看去,白衣女子仍是慵懶的坐在石椅上,但眼底的眸色卻淡了下來,那神情顯然是發怒前的先兆。他心底一抖還來不及有所動作,封皓已經被清醒過來臉色黑得像鍋底一般的年俊提了起來。

幾百斤的重量,就這麽一顫一顫的在亭子裏晃蕩,百裏低下了頭肩都笑得抽了起來,不能怪他,這小子該被這麽招呼一下,禍害了他十幾年,總算解恨了。

封皓起先還隻是呆愣愣看著年俊,等他感覺到自己變得輕飄飄的而且還離那個漂亮得一塌糊塗的小娘子越來越遠的時候,才察覺到自己的窘況。

突兀的,一股熱血直奔他頭頂,不是怕的,而是怒的。在大寧居然有人敢這麽對他?

他定神朝前麵看去,一雙不帶感情的黑眸便直直的落入他那細小的眼簾裏,那裏麵的殺氣讓他打了個冷噤,封皓雖然笨,倒也不傻,馬上扯著喉嚨開始鬼哭狼嚎:“百裏,快救我。”

似是覺得喊這麽一句頗失體麵,等回過神來時他便開始對年俊色厲內荏的喊道:“你居然敢提小爺?你知不知道小爺是誰?不想活了是不是?”

大抵古往今來的草包都喜歡在充門麵的時候喊這麽一句,當然下場一般都不怎麽好。

這句話進到寧淵耳裏,更是讓她眼底的怒氣升騰了幾分。

居然敢說娶我當小妾,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誰?若不是這句話實在頗失氣度,她差點就把這句話連著手上握著的杯子一起砸了出去。

沒頭腦的紈絝子弟她見過,比豬還蠢的紈絝子弟她也見過,但比豬還蠢的甚至跟豬形似的紈絝子弟她還真是沒見到過。

寧淵挑了挑眉,看那綠油油的一團著實礙眼,正準備讓年俊把他提下去卻被陡然出現的聲音打斷。

“把他放下。”冷硬的聲音帶了點倨傲突兀的在涼亭裏響起,封皓一聽這聲音皺著的臉馬上舒展開來,肥短的四肢在空中使勁劃拉。

“叔,快救我。”

紅影飄過,衣袂翻飛。

瞬息間,剛才年俊站著的地方出現了一個身影,鮮紅的衣袍,長曳極腰的黑發,傾國傾城的容顏,分明是剛才在園中的那個男子。

年俊已經退到了寧淵身後,而那幾百斤上下的胖少年仍是穩穩的被他提在手裏,固若磐石。

紅衣青年輕‘咦’了一聲,伸出的手一頓,眼皺著順著那方向朝年俊望去,這一望便看到了眯著眼拖著下顎盯著他的寧淵。

深沉得如暗夜一般的眼眸,似是帶著強大的凝視讓他本欲上前的身子定在了當處。

那女子隻是堪堪坐在那,白衣常服,卻讓他在一瞬間憶起了皇城頂端那極是耀眼尊貴的明黃錦袍。

一樣的奪目和高不可攀。

紅衣青年神思一愣,手收回道:“你是何人?”他轉過頭瞧見一旁站著的百裏和坐著葉韓,眼裏便帶了幾許恍然:“百裏詢和葉韓既然都在,那你就是洛寧淵?”

他挑眉的樣子甚是好看,隻是微微一動就似別有一番風情。

看他這模樣似對坐在亭裏的人極是熟悉。百裏詢和葉韓見他開口便指出兩人身份也是一愣,對視了一眼沒有出聲。皇家的事素來就不是什麽秘密,洛寧淵即將嫁入端王府想必也是眾所周知,人家未婚夫婿調查調查未婚妻平時的交友情況也不足為奇。

隻是兩人的臉色都不免帶上了幾分尷尬,畢竟定了婚事的女子是嚴禁和外人見麵的。

雖然還未下旨,但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葉韓拂了拂衣袍,把座位朝著寧淵的地方挪了一個,這樣一來,紅衣青年正好就站在了他們兩人的對麵。

百裏詢張大了嘴朝他豎了個大拇指,真強,當著人家未婚夫就敢硬抗,南疆戰神還真不是吃素的。

紅衣青年眨了眨眼,裏麵浮現一絲意外但又馬上消散。

寧淵好似對此毫無所知,對著紅衣男子把手朝著另一把石椅指了指,道:“坐。”

那人一愣,像是不敢相信有人敢對他說出這種盛氣淩人和理所當然的話,眉一皺就要嗬斥,話到嘴邊瞧了寧淵一眼又壓了下去。

在其他人眼裏,這當然就是端王世子想在未婚妻麵前留個好印象了,要不然哪家的世子受得了這種脾性的女子!

“不知小侄有何事得罪小姐……?”

想到身後被懸空的一團,寧淵神情頓了頓,眼底現出一抹凜然,而封皓不知是被年俊的身手嚇壞了,還是知道惹錯了人,從聽到寧淵的名字後整個人便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狀態,懸空的胖臉紅彤彤的一片,小眼偷瞥了寧淵幾下又極快的縮了回去。

那眼神,纏人可憐得不得了,百裏詢看他那模樣,硬生生的打了個寒戰。

“哦,他說要娶我回去做第十九房小妾。”寧淵回得很淡然,神色更是平靜無波得緊,但整個亭子的溫度卻明顯降了下來。

自己的未婚妻被侄子調戲,他若想娶小姐,總會發發飆來提升形象吧,清河不自覺的把腳朝前移了兩步,開始幻想青年接下來的舉動來。

被年俊提在手裏的封皓聽到這話把自己球狀的身子縮得更緊了,紅衣青年拿著茶杯的手一頓,準備興師問罪的神情呆滯的呈現了幾秒的空白,他抬頭狠狠的朝封皓瞪了一眼,垂下眼道:“這孩子我回去後定會教訓,還請洛小姐見諒。”

很平靜很正常的舉動,清河撇了撇嘴又退了回去。

寧淵擺擺手,神情一轉陡然問道:“世上之才,何以才能安邦?”

“將相之才,足矣。”

被問到的人眉一轉,隨口便答。

寧淵低下頭,抬手拿起桌上的茶杯閉口不言。百裏詢看那端王世子困惑的神色,額角一抽頭疼起來,這寧淵小姐該不是真的在考校他是否有安邦定國之才吧?剛才這封允沒從年俊手裏奪過封皓,他就聽到寧淵‘哼’了一聲,看來還真是對這個未來夫婿不甚滿意了。

紅衣青年看寧淵神色淡淡,臉也沉了下去,他歉也倒了,莫名其妙的問題也回了。這洛寧淵居然還如此不識抬舉,到現在不肯行禮也就罷了,連人也沒有放的跡象,他久不回帝都,原以為洛家小姐狂狷霸道的行事隻是傳言,如今看來倒真是尤勝幾分才是。

“洛……”等久了的男子猛然站起身,眉一肅就準備嗬斥。

“年俊,把人放了。”縮成一團的胖少年被年俊一下子就丟到了封允麵前,青年一把拖住他,吃重的後退了幾步。

百裏詢看那紅衣青年翻飛的衣擺下處,隱約的四爪蟠龍騰飛欲躍,眼一瞪猛地站了起來,眼角瞄到端坐上處的女子正欲開口,一下子便拔高了聲調:“可是宣王殿下?”

一言出,除了寧淵都露出了些許震驚的神色。

當然,對寧淵而言,來的是誰並不重要,但這句話也足以讓她把準備說出來的話給沉了下去。

哎,可惜了,本來還想說讓他回去多看些書,免得日後被人瞧不上,既然認錯了人,還是算了,她的金玉良言也不是誰都能得的!

封顯一頷首,頗為倨傲的道:“正是,我離京數載,原來百裏還記得我。”

百裏詢點點頭,心下腹誹,你離京數十年,鬼還記得你,若不是隻有皇子才能在衣服上繡四爪蟠龍,你又是唯一沒見過的皇子,還真猜不出來你是誰。

葉韓聽得這話,也站起來朝封顯行了一禮,神色冷硬。封顯受禮後看著仍然巋自不動的洛寧淵,眉挑了挑沒有出聲,拉著封皓就準備下去。

哪知那胖少年定在了石桌旁朝寧淵的方向看去,上前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想是憶起了剛才封皓的不良前科,年俊一步就擋在了他麵前。

封顯朝年俊瞟去,看他毫不躲閃,壓下了怒氣拖著封皓便走。綠衣少年眼角含淚,一副扭捏濡沫的朝寧淵望了幾眼,又看了看擋在前麵的年俊,一步三回頭的跟著宣王走了出去。

“原來不是端王世子,百裏詢,你嘴裏淨是些瞎話,差點讓小姐丟了大臉。”清河撇了撇嘴朝還站著的百裏瞪了一眼,滿臉鄙夷。

百裏詢自知理虧,討好的朝寧淵笑笑,小聲的開口:“我也不知道他怎麽就回來了,宣王十歲時離京隨軍駐守東界,算起來也有十來年沒有回京了!”

東界?這是什麽地方?寧淵挑了挑眉沒有開口,轉過頭朝園子裏望了一眼歎道:“那些小姐都走光了,百裏,你是真的不準備再挑了?”

百裏詢聽到此言心下大喜,忙不迭的點頭。

寧淵瞧他那神色,也很是滿意。看來還真是喜歡清河,連那些小姐看都不願再看一眼。

葉韓朝已不見人影的涼亭入口看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轉過頭對寧淵道:“既然人已經散了,那我們回去吧。”

寧淵點頭起身準備走,葉韓快走兩步從走過來的清河手裏接過披風,極自然的走上前。清河一愣,還來不及反應就被百裏詢拉了開來,少年朝他擠眉弄眼,她也完全沒看見。

葉韓定定的站在寧淵麵前,雙手繞過她白皙的後頸,披散的黑發被他輕輕拂到耳後,純黑的披風極自然的被他係在了身上。

俊逸挺拔的男子抿著唇,一舉一動笨拙而小心,寧淵抬起頭,便看到了一雙極熟悉的眸子,漆黑沉寂得像是劃過了千年的靜謐和守候。

神思微微恍然,等回過神來,青年已經站在了離她半步的地方,手微微傾斜,姿勢凜然。

她低眉苦笑,手極快的劃過指尖,還是沒辦法對著這張酷似封淩寒的臉無動於衷,隻不過……

寧淵抬步朝下走去,行到半路便見園子裏那一紅一綠的身影還在奮力糾纏,那胖少年顯是使勁朝著這裏望,紅衣青年拖都托不走。

寧淵一下便想起了那雙肉膩膩的肥手和綠豆大小的眼睛,心下一沉。

畢竟也是皇室子孫,聽他對封顯的稱呼顯然還是個尊貴的主。實在是對隔了幾十代的封家子孫膩歪的緊,寧淵皺眉歎道:“這到底是誰家養出來的,怎麽這麽個德行!”

走在後麵的百裏腳一崴,四周看了看低眉順眼的道:“說起來,他姓洛。”

這一聲回答比什麽金玉良言都頂用,我們偉大的寧淵終於轉過了頭,望著百裏的眼底浮起濃濃的荒謬和不可置信。

因為誰都知道,大寧貴族姓洛的,僅雲州洛氏一枝,別無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