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暮色蒼茫看勁鬆,

亂雲飛渡仍從容。

天生一個仙人洞,

無限風光在險峰。

幽山絕壁,這裏是蒼月最為險峻的群峰之一,峰上常年雲霧繚繞,煙雨彌漫,山徑蜿蜒曲折,仿佛無數蛟龍遊戲於雲海之間,霸氣而蒼茫。最高峰上,除了傲視藍天的蒼鷹,連飛鳥都不能飛過。

一素衣女子,跪在絕壁懸崖之上,青絲墜地,衣袂被勁風吹得啪啪作響,她挺直的背脊卻如懸崖上的青鬆一般,不為疾風所動,一雙明眸盯著膝下的岩石,眼睛裏淒楚的情愁被剛烈和決絕所掩蓋著。

“徒兒不孝,父母罹難,不報枉為人子。”清冷的聲音自女子口中說出,艱難卻不退縮。

女子所跪之處不遠,一個藏青長袍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即使是背影,也透著一股道骨仙風、瀟灑脫俗的氣質。

荊蜀輕歎一聲,臉上盡是痛惜之色,隻是麵對著雲海群峰,不讓人知曉。良久,他輕輕閉上眼,歎道:“罷了,你去吧,不過你記住,下山之後,你我師徒之緣也就盡了。”

女子身子輕顫,牙根緊咬,卻並不苦求,再看一眼多年養育教導自己的師傅,女子在青岩上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時,鮮紅的血影子,在她額上紅得異常妖豔。

“徒兒不孝,謝師傅多年教導!”將不舍、哽咽與苦楚全部咽下,女子慢慢起身,利落地轉身向著山下飛掠而去,身手之矯健迅速,山間靈獸亦追趕不上。

一行清淚隨著冷冽的山風無聲飄落,她,再無資格踏上此峰!

絕壁上,隻留下荊蜀孤傲的背影獨對群峰。

一直站在鬆樹後遠遠關注著這對別扭師徒的少年實在看不下去,奔到荊蜀身後,叫道:“師兄,偌君下山營救父母,並不是什麽大錯,您為什麽要和她斷絕師徒之情呢?”他真的想不明白,師傅將他交托給師兄,他就一直和這對師徒生活在一起,師兄對偌君的感情明明亦師亦父,他怎麽就忍心與她斷絕師徒之情?

荊蜀終於轉過身,那永遠灑脫的臉上蒙上了陰霾,他看著偌君離去的方向,痛心地低歎道:“她此去,命之將盡,又如何還能續師徒之緣。”

“啊?”祁風華大驚,叫道,“既然如此,決不可讓她下山,我立刻攔她回來。”說完就要向山下追去。

荊蜀輕揚衣袖,一道掌風阻下祁風華疾行的腳步,“風華,你的武功哪裏攔得住她。今天不讓她去,隻怕她活著也是生不如死。”

祁風華懊惱,師兄說得沒錯,虧他占了師叔的名義,武功卻遠不如偌君,莫說他追不上她,就是追上,他又如何劫得了她!束手無策,祁風華在絕壁上來回走了幾次之後,終於還是埋怨地說道:“可是你也不能眼看著她送死啊!”

他又何嚐忍心。抬頭看絕壁之上,風雲湧變,聚散難依,荊蜀淡淡地說道:“一切自有命數。為兄昨晚給她卜了一卦,奇異非常,若是偌君能有幸遇見那人,她的命運必將不同,蒼月的國運也將扭轉。”

昨夜那顆瑞星忽現天際,毫無預兆,獨立四國之間,並非帝王星象,卻璀璨非常。

偌君,希望你有緣相見。

祁風華大喜,追問道:“那人是誰?”師兄奇門術數、星象占卜無所不精,他這麽說,偌君就是有救了!

荊蜀搖搖頭,天機難斷。

提氣縱身,幾個起落之後,荊蜀已身在他峰。

臘月寒霜,淩厲的寒風如利刃一般,每一下都割得人生疼。萬物凋敝,隻留下枯槁殘枝來宣告冬的酷寒,這樣的天氣裏,本該行人蕭索的城中法場,卻擠滿了百姓。

隻因今日問斬的,是有著赫赫戰功、名震四海的護國將軍。

無論是市井百姓還是滿朝文武,都為這為國出生入死、屢退勁敵的將門之家忽然獲罪欷歔不已,隻因那一紙賣國通敵文書,就將忠烈之士滿門抄斬,多少人在心中腹誹,然身在朝野,明知皇上心意已決,誰又敢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為武家鳴不平,隻怕未能替武家昭雪,自家已是人頭落地!

百姓們就少了朝堂上如此這般的鬼魅心思,雖不能為武將軍昭雪,青天白日之下,卻可為這守衛百姓家園的英雄送最後一程。

本來還算寬敞的法場,被自覺穿上一身黑衣前來送行的百姓圍得結結實實。監斬官方繁有些緊張地皺起了眉,悄聲對身旁的監斬首將說道:“快將法場重重包圍起來,莫讓百姓衝撞進來。”

“是!”

守將立刻調兵,不一會兒,行刑之地,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滴水不漏。

方繁終於稍稍放下心來。這支隊伍,是皇上從宮廷禦衛裏欽點來的,就是怕武征廷帶兵多年,手下眾多,有人從中搗亂。

光看今日圍觀的百姓,方繁就心慌得很,武征廷居將軍之職多年,深受百姓和各方將領尊敬愛戴,皇上這次是想要快刀斬亂麻,在四方守軍未有動作前,先將武征廷正法。

邊城守將可不像朝裏的這些軟骨頭,他是怕將來那些將軍們為武征廷平反,皇上為安軍心,第一個人頭落地的就是他!

大冷天的,方繁越想越心寒。

“午時已到!”守將大嗬之聲,讓原來還喧鬧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

方繁真是矛盾,既希望時間快點到,斬完他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又希望時間慢一點,或許事情還有什麽轉機,他自己也不希望武征廷死的。

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方繁訕笑著恭敬地問道:“武將軍,你,可還有話想說?”

刑場最中間,已是滿臉血汙卻依然虎目圓睜的壯漢忽然縱聲長笑,即使疲憊不堪,卻聲如洪鍾,朗聲說道:“武某無話可說,君子之心,青天白日,眾人皆知!”

此話一出,跪在武征廷身旁的女孩立刻大叫一聲好。堅毅的笑臉微仰著,小小的身子在父親高大的身旁顯得如此孱弱,隻是那傲骨卻與她父親一般錚錚,跪在武征廷身後的武家人也紛紛大聲叫好。

果然將門無犬子,百姓中不知是誰,率先鼓掌,數千百姓隨之附和,此起彼伏的擊掌聲讓在場士兵們都莫名緊張起來。

方繁趕緊大聲叫道:“行刑!”

劊子手舉起手中的利刃,武征廷對著女兒溫情一笑,用手輕輕撫上她的眼睛,不想她親眼看見父親人頭落地的那一刻。

在場百姓很多人都不忍看這殘酷的一幕,紛紛別過頭去!

這時,人們隻覺得肩頭被人輕輕拍過,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素衣墨發的年輕女子,手持一柄瑩白軟劍,向法場飛掠而去,仿佛一抹光影,快得讓人來不及看清樣貌。

哐!一聲脆響,軟劍在千鈞一發之際擋下了全力劈下的大砍刀,持刀的大漢被一股勁力震得向後跌去,砍刀也早已被軟劍斷做兩截,哐當落地。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守將回過神來時,女子已經扶著武征廷,並且挑斷了小女孩腕間的繩索。

“有人劫法場!”守將一邊大嗬,一邊舉起手,對著埋伏在刑場四周的弓箭手叫道,“放箭!”

利箭如密雨一般向他們襲來,武偌君隻能放下父親和妹妹,揮舞著手中的淩霄軟劍。劍身如絲帶一般在他們身邊圍繞,將利箭一一打回去。為了保護家人,她將真氣運行全身,所形成的暗勁將他們保護得很好,旁邊的人就沒有這麽幸運了,一百多家仆在箭雨下紛紛倒地。

武征廷知道,偌君這樣真氣外泄來守護他們,定然支持不了多久,到時隻會讓她也身陷其中。他趴在地上,把偌笑推向偌君,叫道:“偌君!帶妹妹走!”

“爹!”武偌笑哭著緊緊拖著父親軟弱無力的手,死也不肯放開。

武偌君一邊揮舞著軟劍,一邊對著父親叫道:“爹,我一定要帶你們一起走!”她咬緊牙,就算是死,也絕不放棄。

“偌君,爹的手筋腳筋已被挑斷,你帶笑兒走,快走!”即使偌君武功再厲害,她如何能在這箭雨中帶著一個癱子和小孩一齊離開。

剛才還意氣風發、不畏強權生死的大男人,看著自己的女兒為了救他在箭雨中命懸一線,終是忍不住痛苦地激她,“難道你要我們武家絕後嗎?你要讓爹娘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武偌君不為所動,她不能看著爹爹死在麵前,如果要死就讓他們一家死在一起吧。

武偌君腳旁,密密麻麻的箭支早已落了一地,她的真氣消耗過多,手上的軟劍揮舞起來已經力不從心,一支箭穿過軟劍,直直刺入她的右臂,血沿著衣襟滴落。

猩紅的血落入黃沙,立刻被吸幹,這裏就是一片渴血的土地,熱切地吮吸著鮮血。武征廷不能讓他和汝心的兩個女兒都死在這裏,偌君的性子他最是了解,今日他不死,她是絕不會放手離去的,既然如此,就讓他自己了斷吧,比死在那劊子手刀下來得光榮。

再看一眼與利箭糾纏的女兒,還有身邊拉著他不放的幼女,武征廷拿起掉落在身邊的長箭,即使手因為失去經絡而控製不住地顫抖,他仍是用盡全身的力量,將利箭送入了胸膛,血花濺出的那一刻,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汝心,我來陪你了。

血從胸膛噴出,灼熱而血腥的**濺在武偌笑臉上。

“爹爹——”一聲淒厲的慘叫之後,武偌笑直直地向後暈了過去。

聽見叫聲,武偌君趕快俯下身,隻來得及接住妹妹軟倒的身體,卻來不及阻止沒入父親胸腔的利箭。

盯著武偌君被血汙沾染的臉龐,武征廷用顫抖的聲音狠狠命令道:“偌君,你娘要笑兒活著,活著!你給我辦到,聽見沒有!”他唯有這樣要求她,她才會帶著偌笑離開。女兒,你們都要好好地活下來。

說完武征廷軟倒在地,胸口湧出的血染紅了法場的黃沙,也染紅了武偌君的眼,還有她的心。

雙手被她緊握得關節哢哢作響,武偌君木然地抱起妹妹,圍在一旁的士兵沒想到武將軍居然會自盡,個個握著手中的箭,卻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射。

武偌君抱著妹妹,麵無表情,仿佛幽魂,踏著滿地的殘箭,一步一步向他們逼近,墨發和著血汙糾結在一起,素衣早已被自己和父親的血浸濕,沿著衣擺,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士兵們為她剛才絕高的武功和眼中的淒厲、疼痛怔住了,隨著她的逼近,他們小步後退著,就此對峙。

方繁躲在桌子底下,箭雨停止了,他才敢冒出頭來,看見士兵隻是用武器指著武偌君卻不上前,趕快大聲叫道:“放箭,放箭!愣著幹什麽!”

這女人武功這麽厲害,她爹死在他監斬的法場上,要是讓她活著,不要了他的命才怪。

聽到命令,士兵們連忙拉弓,可惜隻在轉瞬之間,武偌君已經一個提氣,抱著妹妹閃出了數丈之外。

瞪著那來去如風的身影,方繁厲聲尖叫道:“追!一定要抓住她!”

可惜士兵在追趕的過程中,被數千百姓阻隔,等他們艱難地闖出重圍,哪裏還有半個影子。

武偌君掠出數丈之外,回身看去,觸目猩紅,她武家數百人命付之於這場亂箭之中,橫倒於法場之上。

利箭穿胸,血染黃沙的一幕成了她一生不能忘卻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