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船容與而不進兮

換做任何一個人聽見白衣人輕描淡寫的回答,定會覺得他答複得異常草率,下意識地就不信任這一答案,非得反複詢問並確認,直到覺得心中踏實了,再決意動手,葉歆瑤卻不然。聽得白衣人此語,她緊繃的神色舒緩了一些,很是自然地接話:“即使如此,請閣下借手中之劍一用,若不附著淨化符咒,憑凡鐵之力,怕是未曾傷及空間,便已寸寸碎裂。”

這一次,白衣人沉吟了片刻,方輕輕頜首,遞過手中長劍。

這柄震懾天下群雄的劍,看上去沉凝古樸,沾染了無盡的歲月風霜,卻仍舊透著大氣磅礴之象。以指扣之,隱隱聞得風雷之聲,又帶金戈鐵馬之意,甚至還帶上了幾分“神道”獨有的威儀。

“這柄劍……應是南越國極為重要的寶物吧?”清光凝於指尖,拂過長劍,葉歆瑤輕聲道,“若非年年歲歲受人膜拜,享受香火,僅憑一柄劍,根本無法……”

明知此劍乃南越寶物,卻仍舊提及此事,戳對方傷疤,這完全不是她的風格。白衣人縱不慍怒,也不欲多說,卻見葉歆瑤神思有一瞬的恍然,似是透過這柄劍望著別的什麽,想起藏在心中的往事,哪怕片刻之後便回過神來,顯也是心有觸動。

思及自己的遭遇,白衣人沉默片刻,方答道:“太祖斬海龍而立國,手持得便是這柄‘明煌’,是以此劍奉入太廟,受容氏子孫代代祭拜,地位之重,勝過玉璽。”

略微的失神後,葉歆瑤便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本欲找個理由圓過去,未曾想到能得到對方的回答,不由一怔,隨即釋然。

是了,昔日種種,早伴隨自己前世的死亡隨風而去。哪怕明煌劍與記憶中的那柄劍如此相似,到底也不是同一柄,再說了,拿一國重寶與……相比,對前者來說,無疑算是一種玷汙。

想到這裏,葉歆瑤將明煌劍鄭重地還給白衣人,隨即最後檢查一遍陣法,確認無誤之後,給自己與白衣人都用了一張己土護身符,便踏入陣中。

沉睡中的絕色美人微蹙秀眉,似是夢到了什麽令自己極不開心的事情,楚楚之姿,我見猶憐,足以令任何人的心都化了去。偏偏能主宰她命運的兩個人,縱談不上世間最鐵石心腸之輩,卻也不會對她有半分垂憐。

葉歆瑤輕歎一聲,低低說了聲抱歉,冰晶製成的小刀卻準確無誤地刺入了葉凝的心髒。

下一刻,白衣人就見到了前所未有的奇景——本應伴隨著鮮血的流淌,身體漸漸冰冷的葉凝,竟在頃刻之間變得如焦炭般漆黑。

沒有任何一個煉製出來的空間能夠不憑借載體而存在,葉凝見空間憑意念便可進入,旁人莫可掠奪,滿心歡悅,覺得撿到最高等級的空間,實在走運,卻不知自開啟空間的那一刻起,她便成為了這個空間活生生的載體。倘若身死,無論肉身還是靈魂,都將化為天魔空間的養料。這也正是葉歆瑤察覺出葉凝並非純正天魔種子,有心相救,卻終究無力回天,不得不施展最終手段的原因。

來不及思考,更來不及反應,由絕色佳人變成的木樁,霎時間迸裂為萬千碎片,以無人可及的速度,向四周飛濺,更有甚者飛向天邊,不知將去何處。

就在這一瞬間,院落之中,竟似星辰墜落,又似熒光閃爍,竟是白衣人在這一瞬間,憑著武道“入微”的功夫,不知刺出了多少劍。

他的劍快到不可思議,這本就令人害怕,偏偏卻也精準到無與倫比。方才出劍,無一落空不說,摧毀的碎片,也遠比明煌劍刺出的次數多。

他的劍術,已窮盡了此世之人能想到的極限,但相比幾乎能稱得上無窮無盡的天魔空間碎片,卻也不過九牛一毛。

即便如此,白衣人的神情,卻沒有變過半分。

葉歆瑤的長發與衣袂無風自動,在這般重要的時刻,她卻緊閉雙眼,站在陣中,未有絲毫動作,仿若石像般僵硬。但憑白衣人對四周環境的感應,早發現院落中彌漫著讓他極不舒服的氣息,在葉凝死去的那一刻開始,這個院落便似與整個世界失去了聯係,而快速濺出的天魔空間碎片也好似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引,不自覺地朝著院中四十九顆槐樹的方向飛去,並在靠近的時候,似是碰到什麽無形的壁障,被一股極大的力道,生生擊了回來。

白衣人見狀,暗讚道門正宗果真玄妙非常,卻無絲毫怠懈。

成千上萬的空間碎片,縱不蘊含天魔之力,這般反彈的速度與力道,也足以洞穿任何一個人的心肺。他的身形卻一動未動,劍鋒吞吐,斬落星芒,若有人仔細觀看,才能從他身上並未暗淡半分的護身盾中發現,這些天魔空間碎片,竟一片也沒落在他的身上。

單憑這份躲閃挪移的功夫,就已是世人窮盡一生也難望項背的強大,偏偏這還隻是他並不多感興趣的本事之一。

為控製天魔空間碎片不向外擴散,葉歆瑤用盡諸般手段,終於將自身靈識與陣法相連。這一方小小的院落,眼下便是她的領域,她的王國,白衣人的舉動,自然也被她看在眼裏。

上天既賜予白衣人在這方麵無與倫比的天賦,自然也要在別的方麵奪走一些,若說葉歆瑤之前不過抱著“需得此人幫忙,方能完全清除天魔禍患”的心思,眼下方當真動了惜才之意。哪怕在天才遍地走的大世界,這般天賦絕倫的存在,也絕不常見。

塵埃落定之後,見對方神色蒼白,腳步也破天荒有些虛浮,右手不自覺地輕輕抖動,再想想頭疼欲裂,顯是靈識使用過度,留下不輕禍患的自己,葉歆瑤心有所動,上前一步,正色道:“我有心待閣下彌補破綻,再求一戰,若閣下欲求兩全之法,能否聽我一言?”

白衣人微微揚眉:“請說。”

親自走了南越郡一趟,又刻意做了一些功課,談及此處,葉歆瑤怎麽也不會像外行:“南越位處海運樞紐,往來船隻不計其數,販運貨物帶來的財帛,令揮金如土的眾多世家都極為眼紅,縱割肉放血也不會輕易舍棄。不僅如此,占據了南越,便扼守了海師關隘,無懼旁的國家借這條海路進攻中原腹地,地形地勢地貌,都可謂極為重要。閣下縱複國成功,憑驚天一劍屠盡世家精銳,擊退朝廷大軍,頂多也隻能再保南越一個甲子的平安。試問一個甲子之後,朝廷大軍揮師南下,南越又當如何?”

她字字句句,都直指關鍵的問題,很顯然,白衣人也不止一次想過這些,聞言竟破天荒地笑了笑,淡淡道:“我可以讓龍椅上的姓氏,徹徹底底地換一個。”

隻言片語,輕描淡寫,卻透著異常的驕傲與自負。

偌大一個世界,也唯有他,才有資格這般說,有能力這般做。

葉歆瑤自然料到這一點,聽罷亦淺笑著反問:“既是如此,敢問閣下,改朝換代之後,到底是南越的江山,還是漢人的皇朝?”

若是南越的江山,作為一個少數統治多數的皇朝,從根基上就注定了不穩,必須讓族人來到政治中心居住,挨個算人口算人數,逼著他們內部通婚,再將族人分布在各個重要官職上。且不論這些人的能力,單說多年以後,居住於南越郡,真正的南越人還有多少,便是個很大的問題。到那時,南越族人構成的皇朝,還能算是他們一心光複的南越國麽?可若打下江山,卻不舉族搬遷,反倒讓族人遠離權力核心……不是自找死路,也是自找死路。

白衣人不喜權略,卻不是不明事理,葉歆瑤略微帶兩句,他便明白其中關鍵,一時間也緘默下來。

古往今來,多少家國,多少王朝,複仇者不計其數,卻從未有人能成功複國。若非他們這支隊伍出了他這麽個怪才,本也應顛沛流離,隨著老一輩的逝去,最終泯然於眾人,再不提虛妄的複國之事。

能以一己之力撼動天下的人,他不是第一個,可能以一己之力撼動全天下的複國者,他定是第一個。正因為如此,他們沉浸於複國必成的喜悅中,複國之後該何去何從,他們無一人想過,或者說,完全不敢去想。

他們盲目地崇拜信任著他,仿佛他是永不倒下的神祇,不會失敗,更不會老去。

白衣人心中清楚,檀郡葉氏盯了葉凝多年,想必將他們這支隊伍也了解了七七八八,無論誅殺或者拉攏,想必都有足夠完善的計謀。很多事情,自己做不到,他們卻做得到,何況葉歆瑤透露得明顯是善意……所以他沉吟片刻,方輕輕頜首:“有勞葉瓊閣下。”

見他鬆口,葉歆瑤知一番布置成功,心頭暢快:“突然想到,我還不知閣下姓名。”

“容與。”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白衣人的動作有一瞬地停滯,但見他輕輕搖頭,糾正道:“不,是‘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的容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