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2430年,春。
這一場針對木星係統的拉鋸戰從年初開始,到此時,已經打了將近四多月。
木星這個次棕矮星是太陽係中一個特殊的存在,自成係統,早在第三次工業革命之前,地球上就有無數將木星變成另一顆行星的幻想,先前已經因為戰備狀態而停擺的遠地礦產計劃,就是在木衛二上進行的。
考慮到由於木星引力吸引撞擊比較頻繁的問題,為了謹慎起見,地球聯軍的堡壘布防與木星係統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並沒有在爭議較大的木星係統中設防控堡壘,但木星始終在地球聯軍的布防區內,是整個地球聯軍的第一道防線。
而這一次,他星係人艦隊瞄準了引力最低的木衛四,企圖以木衛四為跳板,從木星係統裏硬生生地插一顆楔子,破壞地球的遠地防線,史稱“卡裏斯托計劃”,又被叫做“登木行動”。
當年傅落在楊將軍家裏見過的那個險些被刺殺的北美空軍總司令,在北美聯盟隨著地球聯軍一起各奔東西的時候,就滑頭地病退辭職了。
已經退休的老將軍羅伯特先生臨危受命,以一百九十六歲的高齡擔起了美軍太空軍總司令一職。
正是這位被尖酸刻薄的西方媒體諷刺為“老得隻能用牙床進食”的男人,為這場戰爭添上了短暫而光輝的一筆,也為全人類埋下了最後一顆火種。
年初,在這位老牌鷹派軍事家、政治家的帶領下,美軍嚴格地貫徹了聯合國“最短時間內讓地球脫離戰爭狀態”的宗旨,對企圖“登陸木星”的他星係敵人先下手為強。
在精良的裝備、有素的軍隊、與傑出的指揮官三者綜合作用下,憋屈已久的人類,終於在太空前線上表現出地球聯軍應有的戰鬥力,為氣勢低迷的聯合國打了一劑強心針。
半年以來,各國之前的關係如履薄冰,而幾次三番的戰場失利,幾乎掐死了地球聯軍必勝的勇氣。
要知道,地球聯軍勝利的關鍵就是“快”——快速控製戰場,快速獲取和談機會,快速結束這個讓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戰爭時代,關於這一點,各國都心知肚明,聯軍耗不過他星係的瘋子們——想要做到這一點,聯軍必勝的勇氣不可或缺。
羅伯特將軍恰恰是太明白這一點。
他發動對他星係的主動攻擊就是先斬後奏,既沒有得到美國政府的批準,也沒有第一時間向聯合國求援。
前線消息傳到地球,美國國內一時幾乎炸了鍋,地麵上一個禮拜掀起了三輪遊行,指責羅伯特是個喪心病狂的老瘋子。
羅伯特將軍頂著來自國會的巨大壓力,近乎一意孤行地以重兵搶占了木星爭奪戰的先手,他在拚命試圖用狠狠的反擊,來粘合四分五裂的聯軍。
為此,老將軍遭到了來自本國的無數彈劾,據說當時對他的撤職與逮捕命令已經簽署通過,就在還沒有來得及發布千鈞一發間,加拿大以北美聯盟的同盟軍身份,加入到了戰局中。
而後幾天,其他幾個盟友國家先後給了或多或少的增援,羅伯特將軍多年的國際好人緣,在這個至關重要的時刻幫了他一把。
也算是幫了地球聯軍。
同年二月中旬,聯合國發布一級通告,要求所有國家立刻出兵增援,在形式良好的情況下,各國紛紛積極響應。
中國派特種部隊尖刀與太空一部精銳趕赴,由趙佑軒少將作為負責人。
就連元氣大傷後,還沒來得及喘過一口氣來的日本都掏出了自己壓箱底的家當,支援木星。
並不是各國分居之後又無私地“舊情複燃”,而是聯軍太需要這一場勝利了。
二月底,近乎輝煌的戰績通報聯合國,世界沸騰了。
地球聯軍仿佛轉了運。
三月初,中俄空間科學院聯合發表了“關於引力炸彈”的研究報告,通過多方考證,證實了所謂“引力炸彈”確實就如民間科學家猜測,是一種超高頻率的電磁波,衰減得很快,攻擊範圍有限,且在實戰中不分敵我,隻適合中長距離攻擊,無法實現精確製導。
籠罩在聯軍頭上的“人造黑洞”陰影終於散去,像一顆石子投入到了死水中,頃刻喚起了巨大的漣漪。
三月中旬,地球聯軍重新簽署防衛補充協議。
近乎分崩離析的聯軍在人們的熱淚盈眶中,再次攜手對敵。
各國的新聞廣播中,無論是主流還是非主流的媒體,一時間空前絕後地隻剩下一種聲音——把人形的外星怪物揍回他們的老家去。
葉文林帶領尖刀奉命增援美方時,曾經作為趙佑軒的隨從人員,私下裏與羅伯特先生近距離接觸過一次。
比起電視上出現的精神矍鑠,羅伯特將軍本人看起來要年邁很多,他臉上深深的皺紋間夾雜著暮氣沉沉的老年斑,說話的時候語調不高,聲音也有些沙啞,待人不算熱情,但是很有禮貌。
他的後背已經不怎麽直了,嘴唇也如同普通老人,有種失水般的幹癟,眼皮被歲月拉扯得耷拉了下來,唯有微微有點歪的鷹鉤鼻子,在五官中越眾而出,高高地凸顯出這老頭子的強硬和手腕。
葉文林注意到,他枯瘦的手背上還有吊瓶留下來的針眼,看來羅伯特將軍身體不好的傳聞並不是空穴來風。
那是一次小小的茶話會。
到場的每個人——包括趙佑軒將軍在內,對羅伯特先生都似乎有種特殊的敬重。
葉文林知道,以他的資曆與級別,在各國將軍雲集的場合下顯得太微不足道了,於是隻充當趙將軍的警衛員,默不作聲地在一邊旁聽,當起了端茶倒水的服務小弟。
後來,他才知道,那一次的午後茶話會隻差了那麽一點點,就改變了地球的命運。
……如果不是命運女神在至關重要的一刻背棄了人類。
葉文林拎著茶壺走上去替各國的高級將領續紅茶的時候,羅伯特將軍示意他把桌上的點心盤子拿走。
“幫我一把,孩子們。”羅伯特低聲說,有些吃力地指揮著葉文林和另一位美國軍官幫他鋪開了一張聯軍布防圖。
“這些話我已經反複推敲很多遍了,可我也知道,聯軍並不想聽。”羅伯特將軍低低地咳嗽了兩聲,肺部發出“嘶嘶”的雜音,他扶著那位美國軍官的手背,吃力地站了起來。
“表麵上看,他們似乎是想以木星係統為據點,和我們長期拉鋸,但是布防——這裏。”羅伯特靠著攙扶彎下腰,手指在布防圖上畫了一個圈,“我們確實出於安全考慮,沒有在木星衛星上設立堡壘,然而並不代表這裏防衛鬆懈,事實上,美國與加拿大互成犄角,而我們的歐盟朋友就在不遠的地方,亞洲諸國雖遠,卻有直達通道,可以說是新布防最嚴密的位置之一。”
羅伯特低喘了幾口氣:“他星係人擅長電磁攻擊,要知道,在行星登陸戰中,這一點可並不占優勢,他們不會長久地和我們在這耗時間。”
葉文林心裏一動,忽然隱隱地抓住了什麽,忍不住抬頭看了趙佑軒一眼。
但是趙佑軒少將除了在戰場上略瘋之外,平時為人總是沉靜而內秀的,不是張揚愛表達自己意見的性格,因此微微衝他搖了搖頭,以眼神示意他隻要聽著就好。
這時,澳洲聯盟的援軍負責人開口說:“也許敵人進犯木星係統是一個錯誤?”
羅伯特將軍平靜的目光陡然鋒利起來,一字一頓地說:“戰場上,敵人也許會犯錯誤,但是我們永遠不能心存僥幸。”
“那麽您的意思……”
“我總覺得有些事看起來不大對頭,”羅伯特將軍說,“細想起來,先趁著地球上戰和兩派爭吵不休的時候,一次電磁攻擊嚇破我們的膽子,讓我們失去先手,再將計就計,在正麵交鋒中破壞了地球聯盟,下一步應該是什麽了?”
葉文林心裏突然有一道閃電閃過——是的,下一步應該是什麽?
地球人渴望信心、渴望勝利,之前被壓抑得越慘,一旦抓住希望,反彈得就越是激烈,比如現在,連距離木星最遠的中國堡壘都派出了小一半的精銳增援,那麽其他國家呢?
隨著木星係統爭奪戰的白熱化,不,應該說,隨著木星爭奪戰中,地球聯軍的優勢明顯化,這種情況已經愈演愈烈,聯軍各國不顧羅伯特的反對,不斷增兵,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
那麽……木星會不會掏空整個聯軍堡壘的布防?
“我想誠懇地請諸位幫我一個忙,”羅伯特將軍說,“我希望諸位能說服你們各自的政府,停止增兵木星,加強本國布防,甚至在必要的時候,把援軍撤回本國堡壘。”
這話說得近乎大公無私——停止木星增兵,等於把前線的壓力全部扣在了美軍身上。
葉文林下意識地抬頭看在場的美國人,這些人裏萬一有一個嘴不嚴的,羅伯特將軍很有可能麵臨著叛國罪的指控。
“將軍,您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歐盟負責人低聲提醒。
羅伯特將軍沉默不語。
“不好意思,羅伯特先生,我有個問題。”俄羅斯負責人舉手說,“我個人認為,雖然您所擔憂的風險是切實存在的,但是聲東擊西的前提是,對方牽製著聯軍大部分兵力,還能勻出手來去攻打我軍後方,也就是說,他們的軍事實力對我方來說是壓倒性的。”
這一句話讓多國將軍們竊竊私語起來。
俄羅斯援軍負責人是個隻有八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隻要是沒有發胖,俄羅斯女人看起來都不會難看到哪去,這讓她在這一群老頭子中年輕時髦得紮眼。
在有她兩倍年紀的老將軍麵前,俄羅斯負責人盡可能地表現出了自己謙虛的態度,同時,她提出了自己的異議:“就目前的實際情況來看,以我的判斷,我不認為他星係敵人有這樣的實力,如果對方的實力真的能夠碾壓我們,他們就不必使用這麽多的陰謀詭計。”
沒錯,從始至終,這一切都隻是羅伯特的個人感覺,但凡有一點客觀依據,以他在國際上的資曆和分量,早就向聯合國大會提出來了,而不是私下裏充滿擔憂地和各國領導人開茶話會。
俄羅斯人的問題,羅伯特沒法回答。
他們隻好被迫中止了這方麵話題的討論。
茶話會在一片和諧的吃吃喝喝中結束了。
不過離開羅伯特將軍的辦公室之後,趙佑軒叫來了葉文林:“小葉,你來,替我給總部擬一份報告。”
“您相信羅伯特的話?”葉文林明知故問。
“老而不死是為賊啊,羅伯特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殺將,縱然現在上了年紀,能讓他謹慎起來的事,也……”趙佑軒雙手背在身後,低著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片刻後,輕輕地歎了口氣,“多一手防備總是好的。”
羅伯特將軍的行動力驚人,一次試探過後,很快弄明白了哪些人同意他的觀點,哪些人還要再爭取,第二天他就派人,想要再次約見中國的趙佑軒將軍。
可惜的是,當時中國艦隊正在和一隊他星係艦隊對轟,等戰場初歇,趙佑軒騰出手來時,已經太遲了。
2430年3月28日。
北京的春天到了,街頭的玉蘭花已然霓裳成雪。
美太空軍總司令羅伯特將軍突發心梗,搶救無效,於這一天的北京時間下午三點停止呼吸,在戰場上壽終正寢。
他個人的征程被迫無疾而終,而木星爭奪戰依然在繼續。
2430年4月1日。
愚人節。
距離地球與他星係人正式開戰不到六個月。
傅落剛剛在模擬艙裏被耶西修理了一番,有點低血糖,她偷偷從自己的儲糖罐子裏抓了一把塞進了兜裏,預備著靠這些熬過三個小時的執勤——這還是趁著葉文林增援木星走人以後,才好不容易存下來的。
自從那個賤人得知了二部的優厚待遇,就變本加厲地吃起大戶來。
就在她偷偷往嘴裏塞奶糖的時候,正好碰見楊大校經過,被逮了個正著。
傅落:“……”
我軍內部對軍容一直有要求,執勤通道內部不準衣冠不整,偷吃零食當然就更離譜了。
八百年不一定違紀一次,幹壞事就被逮住,傅落覺得自己的人品卡好像略微有點欠費。
楊寧先是瞪了她一眼,看著她那剛偷了雞的黃鼠狼一樣貼牆邊的樣子,又忍不住露出了一點笑意,扭過頭去,假裝沒看見,把她放過去了。
傅落連忙墊著腳尖溜走了。
單就作為上司而言,楊寧確實是最容易相處的那種了,大麵上不出錯,細枝末節的犯點小錯誤,他基本上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來不會隨便上綱上線。
這天輪到傅落在主控室執勤,不用出巡,比平時還要輕鬆些,她和戰友交接完畢,坐在主控室的椅子上,身邊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六十個射程單位的監控畫麵。
最近不知因為什麽,總部的警戒級別一下子提高了,技術人員忙成了狗,進進出出地維護大中小戰艦的動力係統,仿佛隨時準備遠征。
先開始很是人心惶惶了一陣,過了幾天,大家都熟悉了。
主控室內一切正常,沒有異狀。
主控室的執勤對於傅落來說就是自習時間,她不緊不慢地掏出閱讀器開始補充理論知識。就在她翻看了十來頁的時候,突然,左三監控中提示異常情況。
傅落抬起頭,隻見顯示高速與高能的紅點成片,正飛快地往聯軍太空堡壘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