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葉文林在門口站定:“報告。”

“進。”趙佑軒老邁的聲音傳出來,他正戴著老花鏡,低頭研究著一份星際3D地圖,參數和標注多,字小,他貓著腰,臉緊貼上去,顯得有些吃力。

“小夥子,去給我倒杯水,”趙佑軒把他那能進入曆史博物館的茶缸子遞過來,揉了揉眼,“是我方的補給艦到了吧?”

“嗯,正準備對接,向您申請確認權限。”

半個小時以前,趙將軍帶著三支各自隻剩下一半人的特種部隊抗命偷襲了敵軍指揮部,這一次的偷襲充滿了傳奇色彩。

他們亡命徒一樣,拋下了全部補給,打開了偵緝艦上從未用過的最新版本的曲率驅動器。

曲率驅動技術於太空,就相當於核武器於地球,是可以顛覆傳統戰爭模式的東西,各國都在爭分奪秒地研究,近年來連連有技術突破,但是還不成熟。

試驗用驅動器在小型偵緝艦上轉配了一批,作為實驗用——因為偵緝艦的質量最輕。

可惜實驗沒有正式開始,戰爭就爆發了。

事實證明,葉文林的判斷一點問題也沒有,至少曲率驅動這方麵,地球已經走在了他星係前麵。

在卸載了大部分能源和補給之後,偵緝艦的質量縮小到了一個量變引起質變的地步。

速度提升到了極致,相對運動的時間軸出現較大的偏離,狹義相對論在這一刻神跡般地降臨,給這支前線尖刀加了來自遠古的祝福,不知是誰在出發之前給量子力學課本燒了香,在愛因斯坦這位地球同胞的在天之靈保佑下,他們居然幸運地完成了一次“躍遷”——測算結果顯示,以當前的技術來看,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不足千分之一。

這是科學史上人類前進的一大步,也是戰場上始料不及的一個大轉折。

趙老將軍完美地演繹了那句古代俗語——“老而不死是為賊”,當他在一眨眼的工夫內發現自己憑空出現在了敵軍大本營的時候,不但沒有慌,反而還興奮起來了。

這老東西帶著寶刀未老的殺性和刁鑽狠辣的眼光,一眼識別出了敵軍的指揮艦,在就這麽光棍地橫衝直撞了過去。

在對方猝不及防的時候,喪盡天良地連發了百十來顆核導彈,以一種“日子不過了”的狂野姿態,當場把武器庫存全清,在極近的距離裏,以百分之百命中率,給敵軍的攻擊艦造成了極大的損失,並成功地把敵軍指揮艦轟成了一塊鬆軟多孔的蜂窩煤。

他星係人類艦隊的反應,則詮釋了另一句俗語——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地球堡壘外驟然遇襲的軍艦殘骸還沒來得及清理,他們就重現了這一幕,在如同天降一般的敵軍前鋒的凶殘攻擊下,被衝撞得雞零狗碎。

然而可惜的是,這支特種偷襲艦隊無論是能源還是武器,都麵臨著補給不足的問題,一次躍遷幾乎讓全艦隊的能量亮起紅燈,趙將軍他們也是強弩之末,想要乘勝追擊是不可能的。

更加可惜的是,敵軍的指揮人員是個妖孽。

指揮艦措手不及地被轟成渣,這個不知名的指揮官居然在極短的時間裏,組織所有人乘坐小逃生艇,有條不紊地分批離開了指揮艙,並且成功地借助混亂中其他戰艦遮蔽,和**的走位避開偵緝艦靈敏的耳目,就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了。

簡直創造了一個奇跡。

整場戰役結束後,三支特種隊員們已經聚在一起討論了好幾遍,愣是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

哪怕是倒黴到了這個地步,對方這位神秘的統帥也絲毫沒有失去冷靜,他的心理素質強大得可怕,極其知己知彼,第一時間就明白了敵人的偷襲隻是運氣好,大隊人馬不可能也“躍遷”過來。

他星係人類的指揮官一離開救生艇,搭乘上他們的艦艇,立刻就把局勢控製下來了。

趙佑軒當即拍板撤退——他們襲擊的戰略意義已經達成,再耽誤下去倒黴的就是自己了,敵軍大本營那麽多強大的戰艦列隊,一旦壓住了陣腳,消滅他們這支彈盡糧絕的偷襲者就像碾死一隻螞蟻。

而他們甚至沒有第二次躍遷的能源了!

趙佑軒讓後隊變前隊,在敵人的眼皮底下,以一種估摸著他星係星人戰鬥艦能追上的速度,不慌不忙地往回撤去,撤一段,如果發現對方沒有追上來,還會在空中晃悠晃悠,變個隊走個岔路什麽的,好像引誘對方來追。

在他星係艦隊看來,雖然這支可惡的偷襲者看上去似乎隻是虛張聲勢,可是地球人真會這樣明目張膽嗎?

萬一補給不足又是一重陷阱呢?萬一地球人的大部隊就在等他們自投羅網呢?誰知道地球的通訊係統壞幹淨沒有……地球這個人類大本營的家底比他星係小行星不知要深厚多少倍……

趙佑軒深知一軍統帥的思維模式——位高權重的人,最重要的工作並不是思考什麽事能做,而是什麽事不能做。

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對方那位神乎其神的指揮官有十拿九穩的把握,趙佑軒唱的隻是一出空城計,也不可能會冒險追上來。

果然,在偵緝艦隊的能源耗盡前最後一刻,他星係人類戰艦有組織、攻防得當地撤走了。

而這時,地球大部隊還沒來得及抵達,趙將軍他們已經變成了一堆熄火的太空漂浮物。

個中驚心動魄,讓久經沙場的趙老將軍也忍不住長籲一口氣。

不管怎麽說,從今往後,太空戰中科技決定一切的教條,已經進入了曆史的垃圾堆。

葉文林通過耳朵上的通訊器傳達了趙將軍的允許對接指令,卻沒有立刻走,而是在原地踟躕了片刻。

趙佑軒:“怎麽,還有事?”

“他們托我來向您請示一下,大家都想下幾艘打撈艦……”

以期能找到蔣靳他們……在這一刻不停運動著的宇宙荒漠中,留下的蛛絲馬跡的殘骸。

趙佑軒頓了頓,摘下自己的帽子,露出滿頭的花白。

“去吧,”他低歎一聲,“能找到點什麽總是好的,實在……也不要強求。”

葉文林應了一聲,飛快地離開了指揮室。

他起伏的心緒還沒有平息。

葉文林以前隻拿趙老將軍當個不大管事的普通上司,並沒有多少敬畏之心——他對誰都沒有敬畏之心,盡管葉文林看上去一天到晚以裝神蹭飯為主業,情商頗高,挺會討人喜歡,但以他的才華和經曆,不恃才傲物是不大可能的。

直到這一刻。

葉文林才知道,他星係的鷹派掌門人阿道夫並不是他對小師妹隨口說的“傻逼”,而他們麵前這個看起來已經準備退休的老東西,竟是位真正深藏不露的殺將。

人,肉體凡胎,高不過兩米,重不過幾十公斤,輕易就會死於微量的宇宙射線,能有多大的能量呢?

可在方才的交鋒中,這些人卻能左右整個數以千萬億噸、百分之乃至於十分之光速量級的戰爭。

葉文林長長地舒了口氣,穿上航空服,準備上打撈艦,低低地歎息了一聲:“我就是那個紙上談兵的趙括啊……”

通訊恢複以後,戰局的扭轉讓太空與地球上的主控權爭奪發生了一邊倒的傾斜,在慘烈的損失下,全球的主戰派終於可以代表各自的國家,到聯合國開戰略指揮會議了。

而劍拔弩張戰成一團的地麵也基本肅清了異端,整頓了秩序。

二十分鍾之後,楊將軍說的支援果然到了,安全部火速處理了門口攔截的投降派殘餘勢力,派人把二十三號信號站嚴密地保護了起來,專業的通訊兵也接管了信號站的日常。

楊寧把剩下的九架機甲重新偽裝成了軍車,傅落從沒有覺得熟視無睹的軍車這樣憨態可掬過。

“你的機甲操作非常有個人風格,”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傅落回過頭去,見楊寧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換上了一身新製服,“很不錯,我印象深刻。”

傅落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麵對楊寧,她有麵對強者的敬意,也有發自內心的戒備,不管怎樣,卻再也沒有辦法把他當成印象裏那個可親又柔弱的上司了。

楊寧以一種非常放鬆的姿勢趴在信號站二樓的欄杆上,望著下麵忙碌的通訊兵們。

他沒有戴帽子,換了新的製服,扣子還敞著兩顆,剛洗過臉,臉上還帶著水漬,似乎是有一點儀容不整,一點沾濕的頭發垂下來,顯得那張側臉蒼白而清秀,眼角因為笑意而微微彎起,垂下的目光溫潤極了。

這人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詮釋什麽叫做“表裏不一”。

“是汪政委把你調到地勤處的吧?”楊寧知心哥哥似的說,“雖說父母都是為你好,但也怪委屈的。”

……那點小委屈如今已經讓人覺得恍如隔世了。

“你要不要考慮跟我回二部?”楊寧突然側過頭來問她,還沒等傅落開口,他又補充了一句,“不用這麽快回答,我明天下午才回去複命,那之前讓我知道就行了。”

他說完,摘下手套,抽出一張紙巾,在上麵寫了一串號碼:“想好了可以聯係我,我知道你們都會偷轉民用信號。”

傅落脫口說:“這時候占用信號不好吧?”

楊寧忍不住笑了起來:“不要緊,除了地對空之外,我們原來構建過空對空為載體的‘以太通訊係統’,民用信號今天晚上就差不多能恢複了。”

傅落心情複雜地接過軟綿綿的餐巾紙,她確實很想去前線,還谘詢過葉師兄要怎麽去。

太空,那是她夢寐以求的所在。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楊寧會對她發出邀請,但現在雙方已經宣戰,以楊大校的背景和能力,回到二部必然是前線指揮官之一……

這……簡直像一步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