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心瀾
斜陽從窗口灑入,帶來柔和的暖意。
寬大的書桌邊,男子翻閱著各國的情報,檢點歸類。聚精會神的執筆摘錄重點。桌子對他來說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傾,飛揚入鬢的眉微蹙,唇角好看的抿起。側麵的輪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銳如鋒的氣質,足以教人失魂。
這樣的男子,怎會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身份作為臣屬,該是委屈至極。
冷酷無情的命運如一隻可怕的巨手,肆意撥弄著人的際遇。彈指便將江南鮮衣怒馬的少年扭曲為伏首驅策的影奴。
在橫蠻粗礪的現實之前,除了順應,又能如何。
他已算適應得很好。
沒有怨懟,沒有愚蠢的掙紮,沒有自毀自傷的舉動。
即使忽遠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沒有背叛的行徑出現。易地而處,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惡如淵的環境中生存下來,多麽不易,長期堅持的信念意誌一分分摧折,他還能撐多久?
男子忽然望過來,正對上她的眼。
深邃的眼眸映著陽光,刹那間迷失了心智。
默默對望良久,他走過來,拂開一縷落在頰上的發,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將她扶起。
受傷之後,她總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接過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嗆咳起來。牽動了傷口,背上驀然抽痛,他避開傷處輕撫著背,平抑急促的氣息。
待她平靜下來,修長的手指輕輕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點,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話語在耳畔,說不出的溫柔。
她不自覺的點頭。
“可還要再睡?”
“不必,堆積了太多事情,得盡早處理。”熱度已經退去,隻要不動傷處,除了綿軟無力其餘尚好,她試著撐起身子,被他攔下。
“我歸納了一部分緊要的,一會拿給你看,急待處理的我念給你聽。受傷之後又連日趕路不曾調養,現在還很虛弱,暫時不要下床的好。”
他的態度溫和又強硬,她很不適應,素來他隻是聽從命令,何來這般主動決定一切。
不等她說話,他取過數個軟枕,密密墊在身後,讓她得以較為舒適的側伏,又取過適才謄抄的要點任她展閱。
一筆瀟灑飄逸的草書入眼,她不禁微訝。
“你寫得一手好字。”
教中密事多以口頭傳達,鮮少見他動筆,文書類的事情丟給他後也未曾過目,比起自己隨意潦草的字跡,著實漂亮許多。
“平日總看我寫的東西,倒是委屈你了。”想來那一手粗糙的文字實是不堪入目,她自嘲的笑笑。
“你隻是練得較少。”他沒有笑,認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見識到家學了。”她些微調侃,感覺到身邊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覺的說下去。“我四歲後即未曾練過字,直說差勁無妨。”
“練字並沒什麽用處。”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的垂下手中的箋紙。
“你說的是,這裏唯有殺人的功夫最實用。”
“你不該在這種地方。”
他的話音極低,她隻作未聞,隨口岔開。
“對了,我見到了鄯善國的小公主,確實美貌,尤勝煙容,難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俊顏不自在的撇開,說不出真正的緣由。
她並未追問,淡淡的提醒。
“不管什麽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給了她機會,等於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靜了半晌。“為什麽救我。”
曆來最擅長權衡利弊,斟酎損益的人做出這種決定的可能近乎為零,其中的風險遠遠超出了想像,一旦失手,她麵臨的將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還有利用價值。”她垂下睫,語氣平淡。“僅此而已。”
很符合她一貫風格的回答。
看著淡漠的素顏,竟然一無波瀾,仿佛這個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想要什麽?”他凝視著她的臉,“什麽原因讓你甘願留在這個鬼地方。”
什麽理由讓一個並非貪圖權勢富貴的人緊握大權,不是陰暗嗜殺的人不離殺戮征掠,不是冷漠無情的人心如鐵石,他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某種陌名的東西閃動,卻難以解讀。
“想要的……自然是有,隻是很難得到。”她有點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價,包括性命?”他輕輕的問。
“嗯。”她合上眼,隔斷了可能泄露的心緒。“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計生死。”
“是什麽。”
她笑起來,長睫輕顫。
“我的願望與你無關。”睜開眼,僅有的一絲迷惘消逝無蹤,清晰冷漠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麽。”
細致的指尖輕輕觸上他的臉,劃過飛揚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線條優美的唇。
“或許某一天,你會得償所願。”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誘人失足。
“但在那之前,你必須足夠忍耐。”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綻的蕊,微微開合。
仿佛被什麽蠱惑,他握住了冰涼的指,細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但這一刻,想要的卻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邊依稀有貝鈴輕響,一聲又一聲。
唇很冷,他輕柔的觸探,滑入齒間采擷,意外的甘美。
黑瞳睜的極大,她茫然而驚愕,對突如其來的意外不知所措,無形放縱他恣意而為。
雪樣的肌膚有種清冷的香氣,極近才能聞到,他漸漸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滅無蹤,陷落在失魂的誘惑中難以自拔。
蒼白的素顏湧上了酡紅,她忽然推開他急促的喘息,險些窒在持續的親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沒呼吸?”
他幾乎想笑出來,又極力忍住。
對世情人心了若指掌的迦夜居然對親熱一無所知,竟一直屏住了呼吸。
迦夜狠狠瞪著他,若換了平時倒是威勢十足,可惜現在軟軟的依在枕上,胸膛急促的起伏,嬌顏如紅霞暈染,哪還有半點可怕之處。
“你……你……”她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出適當的詞,臉越來越紅。
“我不會再碰你。”他斂住笑,低低的替她說出。
“從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我的命,是你的。”
此後,他們真正攜手應對一切挑戰的局麵。
他不再去猜測迦夜的心思,竭盡心力分擔了過去由迦夜主控的大半事務。沿襲以往對西域諸國的手段,從被動執行改為全盤謀策,摒棄了一切顧慮,冷血的以最小代價完成教王的命令。
迦夜是利用也好,無情也罷。他放棄了思考值不值得,放棄了日夜思念的中原,隻要活著一日,他的命運便與她休戚相連。再沒有掙紮,心甘情願的用盡種種陰狠卑鄙的伎倆。
他執掌了對外一應事務。她騰出手築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隱蔽的方式擴張權限,不知用了何種方法,千冥非但沒有因不能得手而疏遠,反而益加扶助。
再不曾去過清嘉閣,煙容派人請過數次,他以事務繁忙為由婉拒,心下歉疚,卻已決意不再踏足媚園。
唯一能拔動心弦的,隻有那個永遠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看著她受辱,她曾因他而受辱。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個微涼而甘甜的吻,混合著清冷的香氣;想起她纖秀的頸,單薄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想起濕淋淋的黑發披落,眼眸中水氣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而優美的歌,在廢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澀羞怯,她極少流露的脆弱無助和無緣由的渴望,占滿了全部思緒。
朝夕相處,近在咫尺,卻如星辰般遙遠,如日夜般絕望。
他知道他已徹底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