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破敵

迦夜的額頭很燙。

被踩斷的肋骨引起了高燒,一直不曾醒。像被惡夢魘住,昏沉中仍在翻動。

他不停的更換冰冷的布巾敷額,壓住她的手腳以免自傷。

她低低的痛吟,口齒不清的呢喃,衰弱到極點。

漫長的昏迷中,偶爾她會睜開眼,看著他替她一點點拭汗。

他以為她醒過來,朦朧的目光卻又不似。

迷茫的看著他,嘴裏吐出一個陌生的名字。

“……淮衣……”

仿佛確定了是臆想中的人,變得格外溫馴,軟軟依進他懷裏,嬰兒般抓著他的衣襟不放,孩子氣的嬌癡。

黑黑的眸子濕潤氤氳,像是隨時會滴水。

從未有過的軟弱。

她醒的時候,一時恍惚。

簾幕低垂,光景暗淡,溫暖而舒適。

厚軟的絲被覆在身上,素雅的帳邊繡著西域特有的花紋。

案上的一盆熱水散發白霧,溫燙著藥碗,一旁散落著藥棉布帶,各類盛裝傷藥的瓷瓶在微弱的燭光下仿如瑩玉。

轉了轉眸子,發現自己被人擁在懷裏。

背抵著堅實的胸膛,持續的熱力正從那裏來。

雙手攬在腰上,壓住她的臂,小心的躲過了傷口。

俊美的臉正在沉睡,輕易可以窺出連日未休所致的疲倦。

長睫下有濃濃的陰影,憔悴不堪。

深邃的眼緊閉。

再度睜開的時候,大概又是堅冷如石。

曾經清晰可見的掙紮,動搖,憤怒,疑惑都已無影無蹤。

他越來越像一個無情的殺手,也越像……她。

目光移過一寸寸輪廓,複雜晦澀。

這是她想要的改變,卻又不是所願見的結果。

必須……要快。

不然……他……再也回不去。

他和她不同。

他還有機會,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想摸一摸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動了動指尖又放棄。

被人擁住的感覺,很陌生,很新奇。

但……不壞。

第一次放縱自己的意誌,靠在溫熱的胸膛,沉沉睡去。

藥效極佳,鞭傷很快收口。

看來可怕的創傷大多停在表麵,麻煩的是折斷的肋骨,吸氣仍感覺到疼痛。

“今天是什麽日子?”

得到了準確的回答,她默默盤算許久。

“三天內我們啟程回教。”

“你的傷太重,還不能動。”他詫異的看了一眼,不明白她的固執。

“無礙騎馬,我會小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光是騎馬。”還有極可能遭遇的攔堵追殺。

躲在這裏期間,赤術已借搜捕逃犯之名全城盤查過數次。

她細細的看自己的手,灼傷的手指仍然通紅。

“無妨,恢複了功力我便有把握。”她淡淡的笑了笑。“再說不是還有你。”

他沉默不語。

既擔心無法護她周全,又掛慮她的傷勢。

沒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體狀況,在這種情形下長途跋涉絕非理智。

“你確定?”他沒有再問下去。

“嗯。”

“那我去安排。”

“等一下。”她止住準備離去的人,示意他趨近。

他不明所以,放在背後的右手忽然被她強行牽出。

利劍穿透的創口已紅腫潰爛。

“你的手,為什麽不上藥。”

他一言不發。

她看了他一眼,拿過一旁的瓷瓶,輕輕灑上藥粉,又以幹淨的布巾包紮整齊。

“用不著自責。”她垂著頭,隻看見濃密的睫毛如扇影。

“當時必須有一個人保存體力,赤術恨的是我,橫豎躲不過拷打。”

“再說我殺人無數,也算是罪有應得。”

“你不過是受命,無須多想。”

“那一巴掌是我遷怒……對不起。”

平淡的話語到最後,他再無法沉默。“為什麽要道歉,無能的人是我。”

“我是你的主人……”

“你是一個女人,還是個……”外形稚弱的孩子,卻回護他。

“別被我的外表騙了。”她了然的輕笑,微微歎息。“我已經十七歲,早就成年。”

閱盡滄桑,看淡生死,從來就不是孩童。

“魔教隻尊重強者,無關男女。不可能是女人就寬容,軟弱隻會淪為別人的玩物,媚園裏多的是。”

“我寧可做妖魔,也不願落到任人擺布的境地。”孤傲的神色一閃而逝。她放下手,冷冷的吩咐。

“去吧,盡快把傷養好,否則能不能回天山猶是未定之數。”

果然,不是輕易的事。

看著前方出現的百餘精銳鐵騎,兩人不約而同的在心裏歎了一聲。

迦夜暗中伸手撫了撫腰肋,還是……有點勉強。

“赤術沒來。”她掃視了一圈。

“我讓暗間尋了幾個相似的人分頭出城。”他策馬上前,默默盤算應對。

惑敵?很好,難怪來的人數少於預料。

“衝過這一程,前方的鎮子備有馬車。”凝視著逼近的馬隊,他又加了一句。

很細致的安排,她無聲的笑了一下。隻要能闖過眼前這一關。

思緒被洶湧的馬蹄聲淹沒,雪亮的馬刀如林,炫亮刺目。

靜靜的望著陣列如山的剽騎,少年翻腕撥劍。雪色輕虹劃過天際,劍氣縱橫如電,前方的騎士紛紛落馬,揚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過氣。她策馬跟隨,零星幾個側方攻擊的,被她以暗器解決。

行雲流水般的殺著,他的動作優美利落,完全沒有半分冗餘,矯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準犀利,力道把握的恰到好處。

觀察了片刻便已無暇,人數太多,暗器應付不過來。迫不得已出手,勉強把動作控製在小範圍。

她的劍太短,並不適宜馬戰。

麵對來襲的騎士俯身避讓,數把利刃從發際掠過,她探腕捉住一柄,奪過反手擲出,又一騎者墜馬,大片的鮮血滲入黃沙,地麵一片黑紅狼藉。

幾番戮戰,牽動了肋傷,眼前陣陣發暗,險些躲不過敵襲。看出後方的弱勢,大群敵人蜂擁而上,猶如嗜血的蚊蚋聚集。

前方的人忽然一聲清嘯,劍交左手,寒芒激蕩,勢如閃電,轉瞬將身邊的人逼退。稍一得空,從馬上騰身飛縱,落上她所騎的馬背,劍勢一展,壓力頓時一輕。

他在背後護住兩人,她馭馬而行,百裏挑一的大宛名馬潑蹄急奔,仿佛也知道生死一線。四周殺聲震天,手心緊握咬牙叱馬,控馬躲過前方攻襲,全憑著經驗自森森驃騎中騰挪。

實在圍得太密,被滯在了陣中,她心一橫,纖手一揚,十餘匹圍在近前的軍馬齊聲嘶鳴,瞬時發狂的亂奔,將背上的騎士都甩了下去,陣列一時大亂,踩踏無數。隻見馬眼中流出汩汩鮮血,一刹那被齊刷刷的打瞎了眼,狂躁的揚蹄縱跳,反而給兩人破開了一條路。

趁亂而走,騎陣漸漸被拋在了身後,不知奔了多久,喊殺聲逐步消失,腰間的疼泛上來痛不可抑,冷汗滲出,目光模糊起來,耳際聞得單調的蹄響,她沒有力氣反顧,伏倒在馬背上失去了意識。

再醒時候,已是在轆轆而行的車中。

溫軟的絲棉墊得極厚,讓顛簸減至最低。

腰上重新包紮了一番,連指際綻裂的傷口都細心的上過藥。車中的小幾上置有茶水食點,甚至還散落著幾本書冊,想是怕她醒來無聊。

她喚了一聲,低弱得自己都聽不清,馬車卻忽然停了。

探進來的人蒼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狽而淩亂,幾處傷口僅是胡亂的裹紮,衣服都不曾換過。

“你醒了?”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扶起她,喂她喝水。身上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她皺了皺眉。

“很疼?忍著點,再過數日就可以到天山。”他溫言安慰。

“你受了多少傷,重不重?”黑衣下看不出端倪。

“我還撐得住。”他淡淡帶過。“餓不餓,先吃點東西,倉促之下能準備的有限。”

“已經很好。”她閉上眼緩緩躺下,“可還有追兵?”

“業已出了龜茲的勢力範圍,應該安全了。”

“赤術大概是氣瘋了。”唇邊露出一絲淺笑,她些微調侃。

身名被汙,親信被殺,又在謠言漫天的時候偵騎四出,如同雪上加霜。冒著這般的壓力,卻依然殺不了兩人,惱恨可想而知。

“他活該。”清朗的眸子閃過一絲憎意。“走之前我囑咐暗間,將赤術在軍權被卸的時候仍頻頻調動私衛的情況散播出去,誣他有意謀反。”

她難以置信的怔住,瞠目以對。

落井下石和趕盡殺絕曆來不是他的作風,如此傳言一出,赤術怕是難以在龜茲立足。

感覺迦夜的詫然,他低聲回應,蘊著掩不住的殺氣。“我很想尋機親手殺了他,僅此算是便宜了。”

看著他眉間不容錯辯的狠意,她默然無語。

什麽時候起,他的殺心比她更盛了。

真是……不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