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上)

“要不,你幹脆換個工作,正兒八經談個戀愛吧。”

從外麵客廳飄進來這麽一句。

我洗好澡,在浴室擦頭發。

方方抱著薯片盤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電視,嘴巴在和我說話。

“和誰談?”我問。

“今晚一個電話就讓你衝出去的那位唄。”

“你是說走丟的穆小狗?”我走出浴室,一麵梳散濕發,“可是人狗戀不被社會接受。”

“那要是張三李四家的狗,你還會急急忙忙跑去?”

方方斜起眼睛看我,從我腳沾泥巴,頭發帶著枯葉回來,她就這幅表情,儼然質疑我和某人偷情去了。我擠開威震天,坐到沙發另一頭,“你不是看不慣穆彥嗎?”

她聳肩,“男人都這德性,他和沈紅偉的區別,無非是一個明目張膽,一個偷雞摸狗,真小人總比偽君子好。反正你也喜歡過他……話說回來,現在好像也沒變心。”

我不知該說什麽好,抱貓在膝上,想起穆彥走時滿不在乎的笑容,明明承受著不公平的境遇,卻像真的開開心心去休假一樣,還說,打算趁這時間陪老頭子回一趟東北,老頭子好多年沒回過故鄉,越老越戀舊,時常嘮叨起東北的萬裏冰封,黑色凍土。

這季節的東北已經冰天雪地了,我說,“帶足衣服,那邊冷。”

“別噓寒問暖了,你又不是我女朋友,更不是我媽。”

他惡毒的一句話,哽得我七竅生煙。

“難得有機會欺負你,想看看你生氣的樣子了。”

他半笑半真的表情卻讓我怎麽也發不了火。

方方說得沒錯,他是特殊,至今依然特殊。

一個那樣喜歡過的人,一個關照維護我許久的人,不管過去現在,於我的分量,總是不同。

在他最光芒四射的時候,我竭力擺脫迷戀,慢慢遠離他;現在他失意寂寥,我所能做的,隻是和從前一樣對待他,不遠不近,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戀愛。”

說出這兩個字,心底空蕩蕩,我訕笑,“哪還有這份心思。”

“為什麽?”方方問,“一個都沒心思?你的紀老板呢?”

我一愣,撲哧笑了,“你怎麽不幹脆說邱景國,把公司大佬一網打盡得了。”

說完我自己哈哈大笑。

盡管這完全不好笑。

方方看著我,頓了頓卻隻是把一塊薯片扔進嘴裏,什麽也沒說。

我搶過她的薯片,一邊分食,一邊看電視劇……那裏麵一男一女在說著激情纏綿的對白,我卻一句也沒聽進去,眼睛盯著屏幕,心裏恍惚想著另一回事。

紀遠堯,穆彥,戀愛。

這些念頭組合在一起多麽艱難古怪。

當方方口無遮攔問出紀遠堯時,不知道為什麽,我會那樣局促,不得不用大笑來掩飾的局促。似乎隻是從別人嘴裏提到這種假設,也讓我局促。

穆彥休假的消息公布之後,徐青暫代他的工作,程奕沒有直接介入,他開始真正像一個副總,站在管理者的高度來掌握這支團隊,不像初來乍到時一樣事必躬親。

雖然公司對穆彥的調查是保密進行的,但沒有哪堵牆不透風,消息多少還是傳了些出去。

從營銷部門到整個公司,表麵的風平浪靜之下,流言已悄然散播。

康傑那張一貫笑嘻嘻的娃娃臉,最近也鮮見笑容,幾次在會議上與徐青意見不合,黑著臉離開。他的黑臉不是給徐青看的,是給程奕。

徐青為人靈活,與程奕的關係可近可遠,現在頗有受到籠絡的意思,處處壓了康傑一頭。反觀徐青本人的立場,也顯得曖昧不明……看程奕的目的,是要製造這兩員大將的嫌隙,從內部瓦解穆彥的影響力。一手扶植孟綺上位,隻怕是在給踢開康傑做準備。

中午在員工餐廳和康傑一個桌子吃飯,他向我抱怨穆小狗的劣跡斑斑。

穆彥休假一走,不放心把穆小狗寄養在寵物店,我家又有威震天,照顧它老人家的重任就被強行指派給康傑。反正康傑單身一人,獨居大屋,多一隻狗也不嫌擠。

穆彥還特別叮囑康傑,凡是關於穆小狗的難題,都可以向我求援。

我就這麽成了他的臨時養狗顧問。

餐桌上聊著穆小狗,午餐時間變得很愉快,康傑黑了一上午的臉總算變得晴朗,繪聲繪色描述穆小狗聽見電話裏穆彥的聲音時,如何激動地滿屋亂找……大概是我們的笑聲引來了程奕,他走過來,坐到康傑身邊,問什麽事這麽開心,也不和大家分享。

康傑前一分鍾還像個話簍子,現在沉默是金。

我和程奕敷衍了幾句,說起寵物的話題,他並不感興趣,聊了會兒就走了。

看著康傑晴轉陰的臉色,我試著委婉提醒他,現在並沒到劃分陣營的時候,何必自己站到非此即彼的立場上,多一些退路總是好的——這是我的想法,但康傑並不領情,他聽懂了我的暗示,卻用一種陌生的目光審視我,帶著三分疏離,三分研判。

麵對他的目光,我收回了原本想說的話。

畢竟不是度假時一起釣魚探險的夥伴了,那時毫無芥蒂的對話,再不會發生在彼此之間。

事實證明,我還是天真了。

康傑是對的,即使他不表明立場,也會被迫選擇站隊——程奕很快把站隊的選擇拋到我們麵前,沒有給人觀望的餘地,幾乎是穆彥前腳剛走,他這裏就開始分化隊伍。

孟綺升職的消息還沒有正式發布,大家已心中有數。

周五,程奕以私人名義發起部門聚會,名義上是普通的周末娛樂,實則都猜到是給孟綺慶祝升職。這麽高調的捧場,無非是在暗示,“跟著我,有肉吃。”

吃肉或是不吃肉,聚會參加還是不參加,非選不可。

康傑沒去,徐青去了。

因此銷售部一大半人沒有到場,企劃部倒來了不少。

程奕先打了電話給我,孟綺又當麵邀請一次,臨到下班時,程奕從紀遠堯辦公室出來,特意又告訴我一次——如果這樣我還不去,等於直接甩臉色給人看了。

向紀遠堯做完工作簡報,我故意歎口氣。

他詢問的目光投來。

我將晚上的聚會告訴他,笑著抱怨,“真累,下了班隻想回家睡覺,哪還有精神玩。”

紀遠堯一笑,漫不經心理了理桌上文件,“難得周末,去玩吧,累了早點走就是。”

見他這樣說,我心裏多少有數,笑著點頭。

轉身卻笑不出來。

連紀遠堯都在若有若無地幫著程奕撐場麵。

反手帶上辦公室的門,我不經意抬眼,在門即將合上的刹那,撞上紀遠堯的目光——他也在審視我背影。

我僵了一瞬,輕輕的,若無其事將門帶上。

晚上的聚會,如同預料中一樣無趣。

從餐桌到酒局,都是一群人拿捏著,試探著,虛應著在表演。

隻是把演戲的布景從白天的辦公室搬到了觥籌交錯的夜色下,除了作為主角的孟綺,春風滿麵以外,大多數人各懷心思。

我坐在角落,和身邊的同事有一搭無一搭說著話,目光逡巡場中,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演。

孟綺被簇擁著,不知是喝第幾杯了,次次都一飲到底。

程奕在一旁笑著,身旁不乏殷勤者,頻頻斟酒舉杯。

他們是今晚的贏家。

我想起許久之前,類似的場麵,隻是那時的男主角是躊躇滿誌的穆彥。

不知他現在又在哪裏,在做什麽,零下十幾度的東北該是積雪盈尺了。

我擱下杯子,越過迷離燈光下的男男女女,走到會所包房的露台去透氣。

露台上很冷,大衣忘在裏麵,風吹得我瑟縮清醒。

又想起了三十五層的天台,想起那盛滿煙蒂的舊杯子。

眼前揮之不去,盡是那個背影,盡是那個人。

“不冷嗎?”

身後傳來略帶沙啞的嫵媚語聲,不用回頭已知道是孟綺。

她走到我身邊來,也靠著露台欄杆,穿得更少,一半白皙飽滿的胸口暴露在寒風中。

“看見你更冷。”我笑了笑。

她撩撩頭發,眯起眼睛看我,“心情不好?”

我半開玩笑地回答,“正在嫉妒你。”

她哧的一聲笑,“這麽直接?”

我笑而不言,等她出招。

她迎視我半晌,還是轉開了目光,看著露台外夜色闌珊,“今天你來,我真高興。”

沒有想到她會說這句話,我失語,豎起的刺不知該往哪裏紮。

眼前的孟綺看上去沒有以往的侵略性,神色裏倒像帶了點茫然。

在這個屬於她的勝利之日,怎麽還會茫然。

我審視著她,她也平靜接受我的審視。

“你一直看不起我這種人,對吧。”她輕描淡寫地問,“你,還有穆彥,是不是一直像看小醜一樣,看我醜態百出,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她身上有濃烈酒氣,如果沒有喝高,也許不會同我講這些話。

露台上的風更大了,我轉過頭,“進去吧,這裏太冷了。”

她卻望著我,迷蒙了目光,“你說,是不是?”

她的手搭上我胳膊,冰涼冰涼的。

“不是。”

我幹硬地回答,卻知道這是違心之言。

她看了我好一陣,嗤笑,“你也變得這麽虛偽。”

虛偽。

這一次當麵聽到這樣的評價。

露台的門被推開,是傅小然。

“啊,你們在這裏。”她詫異,手撲扇著,“裏麵一股煙味,我出來透透氣。”

“我們也是出來透氣。”我笑笑。

孟綺又回到酒桌前,一杯接一杯豪飲。

片刻前的談話,沒有影響她春風得意的姿態,那一刻偶露的迷茫倒像我一廂情願的錯覺。

借口感冒頭疼,我要提早離開。

幾個已經喝高的同事不肯放行,拽著我要罰過酒才許走。

程奕過來解圍,做出維護我的樣子,叫大家對女士別太勉強。

本來隻是鬧著玩,他這麽一說,氣氛反倒隔閡,連喝酒都索然無味。

程奕自己也覺察到了,有些訕訕。

在這個團隊裏,他依然像個外人,手腕可以為他拉攏人脈,卻贏取不了人心。

聚會之後,我以為,下周就該公布孟綺的職務任命了。

奇怪的是,將近一周過去,仍然沒有動靜。

我這裏算是消息最靈通的位置,按常理,程序也該走下來了。

同樣蹊蹺的,還有所謂對穆彥的調查——他離開崗位,休假已好些天,卻沒看到任何實質性的行動,紀遠堯隻讓財務部門全麵清點營銷費用,會同企劃部門做一個說明報告。

程奕幾乎沒有插手此事。

他在忙於對正信的窮追猛打,和對市場的重新占領。

這才是正事,運籌帷幄那麽久,就等著收獲季來臨,摘取漂亮果實——隻是摘果子的人,已經不是當初種果樹的人了。那個辛辛苦苦種下果樹,日日夜夜守護著果樹的人,在果實終於結成的時候,卻成了局外人。

可我堅信,這不會是最終的結果。

若說紀遠堯就這麽輕易拋棄了一起奮鬥過來的夥伴,將穆彥當做舍車保帥的棋子——這也許是上位者慣常的做法,卻不會是紀遠堯的作風。穆彥話裏話外透出的失望,也許隻是情緒所致,也許有不為外人道的誤會。

我不相信紀遠堯是這樣涼薄寡恩的人。

看著他沉靜不迫,依然做著手上該做的事,頂著上下壓力,混若無事人一樣,這樣的狀態讓我想起他釣魚時的樣子,凝神、耐心、敏銳,一到時機就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再下周,紀遠堯要回總部述職,我忙於準備他的述職報告和材料,幾天下來連軸轉,要不是家裏有方方,連給威震天買貓糧的時間都沒有了。

而穆彥,一直沒有打過電話,短信也沒有。

聽康傑說,他倒是每晚一個電話問候穆小悅大人的起居。

我很無語。

方方說,“既然惦記著,那就打給他唄。”

“拒絕了人,又去招惹,這不是手欠麽。”

“你不拒絕不就行了。”

“你怎麽這麽容易變節……”

“唔,聽小康說起,這頭孔雀男還是有些地方不錯的……”

女人果然耳根軟。

前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康傑驚恐地打電話來,說穆小狗吃雞骨頭被卡住了。我叫他趕緊帶去上次那家MAYA寵物醫院,說了半天地址也說不明白,我又分身乏術,索性讓方方帶他去——這兩人在醫院守著貪吃的穆小狗取出那塊兒倒黴骨頭,就那麽一晚上,也不知聊了些什麽,竟讓方方對穆彥大為改觀。康傑這個銷售經理實在不是白混的,當年號稱能把一頭豬忽悠成熊貓,看來寶刀未老。

他們甚至相約這周六一起去給穆小悅做美容,計劃給他弄個新發型。

我做好心理準備,等待接受穆小狗晴天霹靂一樣的新形象。

然而,沒等到周六,另一個讓人錯愕的消息卻傳來。

孟綺遞交了辭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