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下)
今天沒穿高跟鞋,我以為特意放輕的腳步不會打擾到他,走到露台門口,卻聽他笑著說,“我知道,這就進去,再畫兩筆就好。”
我抱著花束站住,從他身後,看他又直又長的手指握著畫筆,在雪白紙上沙沙勾勒,給一個老人的側影加上細部陰影,使那畫上相扶相攜的一對老人越發生動傳神。
順著他抬起的目光看去,露台外草坪茵茵,樹蔭下有白色木條椅子,一對銀發老人並肩坐著,靜靜曬著太陽,彼此並不言語,屬於他們的時光靜止在此刻,又似乎鮮活在別處。
紀遠堯望著那對老人,出神了好一陣,伸手揭起畫紙,“嗤”一聲撕下來。
我脫口而出,“別撕!”
他回轉身,眉眼一揚,欣喜流露無遺。
或許隻在這時候,能見到他未經修飾的表情。
“我還以為是護士……”他望著我,深邃目光被陽光照得異樣明淨。
“怕護士催你回房間?”我笑,頭發被風吹到眼前,絲絲紛亂,“進去吧,外麵風大。”
“你看不到嗎?”他抬頭望天空。
“看不到什麽?”
“陽光,這麽好的陽光,為什麽要待在房間裏?”
他眯起眼睛看天空,笑容裏融進陽光的澄燦,與以往判若兩人。
看著這樣的紀遠堯,除了跟著他仰望明亮天空,我做不來別的。
他接過我手裏的花束,“謝謝,花真漂亮。”
我微笑打量他,“今天氣色不錯,比住院前好多了。”
“是嗎,之前有那麽糟糕?”他皺眉,摸了摸自己下巴,“昨天穆彥來也是這麽說,早知道住院一次還有養顏的效果,我該早點住進來。”
“這叫什麽話?”我立即抗議,“我們每天在公司望眼欲穿,你卻在這裏養顏!”
“一邊養顏一邊還畫畫呢。”他笑得慵懶,流露一絲頑童氣的自得。
哪裏是真的自得。
一個人孤零零住在雪洞似的病房裏,工作的壓力一刻也不曾離開肩頭,卻隻能隔岸觀火,這滋味落在誰身上都難熬。我這樣說,不過是知道他的要強,順風順水哄他高興。
那張撕下的畫紙給他信手擱在一旁椅子上,我低頭看,卻正好一陣風吹來,把畫紙吹落在他腳下。他一手抱花,一麵俯身去撿。
“我來。”我搶在他之前拾起了畫紙。
“謝謝。”他又說謝謝,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旁人對我說的謝謝,遠沒有我的老板說得多。
倒希望,他能不對我說這麽多的謝謝。
將畫紙夾回畫板,我訝異地發現,他的畫已是專業水準,完全沒有一般愛好者的生澀痕跡。
“畫得好好的,為什麽撕了?”
“你看。”他將花放下,引我看向草坪木椅上的老人,“這樣兩個人,你能畫出來嗎?”
白發蒼蒼老人相依的身影,如光影默契相融,再好的線條也畫不出其中濃鬱自然的情感。
我歎氣,無話可說,隻餘神往羨慕。
身旁的紀遠堯,默不作聲,久久凝望那對老人。
猜想此刻他的悵然表情是關於什麽,關於誰,這念頭讓我感覺到陽光的刺目。
“以前看著父母每天晚飯後,都在家門前的巷子裏散步,父親扶著母親,把那條走了無數次的巷子又慢慢走一遍,我奇怪他們為什麽從不覺得無聊。”紀遠堯緩聲說,“那時候我十幾歲,以為人生就是每天充滿挑戰,要有不同的驚喜。”
我聽得怔了,滿心意外,難道他不是孤兒嗎。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
“是我的養父母。”他笑了笑。
我了然,另有疑惑剛從心底冒出頭,就聽他平靜地說,“都過世很久了。”
他不需我有所反應,也不必聽到什麽禮節性的套話,拿起椅子上的花束,把椅子拖到我身邊,微微一笑,“坐下聊,我去再搬一張椅子來。”
“我去吧。”我站起身來。
“你坐著。”
肩頭被他輕輕一按,我抬頭,看見他眼裏的笑意被陽光映出點點光斑。
“這是醫院,不是在公司,不用當自己是秘書。一直都是你為我工作,今天讓我為女士服務,稍微挽回一點風度。”他微微地笑,半真半假的自嘲令人莞爾,即使隻是玩笑也動人——再獨立的女人也願意被當作淑媛般對待,現世的男人卻早忘了風度為何物,偶爾有一個罕見如古董的紳士,細枝末節的體諒尊重,也令人感動。
靠著露台欄杆,我看著紀遠堯走進房間,白色長襯衣下的身影籠在窗外照進的一縷光線裏,驀然有種在看黑白老電影的錯覺,舍不得那人從舊膠片裏回來,回到煙火熏騰的市井間,回到匆匆碌碌的時光裏,隻想這樣一直看下去,該有多好。
美好的午後時光,我坐在花香縈繞的露台上,和上司交談著關於工作的話題。
紀遠堯並沒問起太多,公司裏的事,他雖不在,卻也一清二楚,該知道的一點不含糊,甚至包括我和蘇雯之間的暗流湧動。
“這次展示會,你和蘇雯配合很好,應該主動。”他微笑看著我,深邃細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瞬間有被洞穿的涼意。我和蘇雯之間的紛爭看在穆彥和程奕眼裏都太細碎,他們不會拿出來說,隻有蘇雯自己會告訴紀遠堯——她等不及紀遠堯回去,已開始將對我的負麵意見滲透給他。
然而紀遠堯對我表達了讚許,換句話說,也就是默許了我對蘇雯的回擊。
這是意料之內的,我也無法為此而自得,倒有一種小把戲被人看在眼裏的尷尬。
他將我看得如此透徹,早知道我不是自己曾經以為的那個樣子,甚至洞穿皮相看到另一個我。
而這讚許,會不會,也同樣給了蘇雯一份?
這是多麽熟悉的場麵,葉靜和蘇雯之間中斷的弈局,現在重新擺上來了。
我看著紀遠堯溫文淡泊神態,壓下心裏異樣滋味,暗自自嘲一笑,不再去想這念頭——多想多惱,想也沒有用,這隻是事實罷了——他是我的老板,這是最大的事實。
老板做一切事都不需要從情理上尋求解釋,隻有正誤而已。
從紀遠堯的話裏,感覺他關注穆彥的動向勝過程奕,這讓我略感意外,本以為他會想知道更多程奕的工作狀況,尤其程奕與總部的聯絡往來……但在我說著這些的時候,他隻是點了點頭。包括今天程奕與穆彥在媒體與資金計劃追加上的分歧,他聽了也隻是笑笑。
看著我的表情,他溫言說,“沒關係,有分歧是正常的。”
既然他這樣說了,我也不能再多話,隻好把隱隱憂慮按下去。
紀遠堯側頭,拂了拂肩,將一片被風吹到肩頭的樹葉揮去,“在一個公司裏,如果每個人都不講話,完全沒有分歧,那是很可怕的。我要做的,是讓每個人的想法和聲音都放出來,有爭論,有分歧,最後我來把這些統一到一起,篩選判斷,留下正確的聲音。”
到底是主帥的風度。
我沒話說,隻有心服。
紀遠堯更關注的是穆彥大手筆籠絡媒體,以及媒體對此的反應。
穆彥和程奕都會向他匯報,從不同角度提供意見給他,而從我這裏,所見所涉層麵都淺窄而直觀,但紀遠堯似乎仍有興趣,想知道我的所見所想。
盡管他沒有表露明顯態度,或許隻是我過於敏感,隱隱覺得,他對穆彥的格外關注透出一絲不尋常信息,是緣於看重,還是憂慮,或是更複雜的原因,我看不懂。
越來越覺得紀遠堯心思如海,和這樣的人說話,總有被溺窒的幻覺。
想了想,我決定把沈紅偉的事告訴他,包括中午吃飯時沈紅偉給我的暗示。
我委婉提到沈紅偉與我好朋友的關係,也一言帶過了孟綺。
由我自己把這層關係說出來是最好的。沈紅偉總讓我覺得像個定時炸彈,難免遲早有人拿這做文章。雖然身正,但影子斜不斜,有時很難說——和紀遠堯吃一次飯,現在也被人說成“斜”了,沒人真的關心是不是“正”的。除了這流言,不能告訴紀遠堯,其餘與沈紅偉有關的事情我都向他說了,早早打好這預防針。
紀遠堯麵帶微笑地聽著,什麽也不說,隻有淡淡一句,“這是難免的。”
我籲了口氣,轉頭看露台外藤花搖曳,有點累。
忘了什麽時候開始,同他說話,不再像起初那樣輕鬆,也開始字斟句酌地揣度。
再再早一些,對於紀遠堯,我是有些怕的,見著他遠遠來了,隻會低下目光問一聲好;然後發現他並不是那麽遙不可及的人,與之相處如沐春風,被包容、被指引的感覺令人依賴。
隻是這感覺,還能讓我依賴多久呢。
我收回飄遠的思緒和目光,卻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怎麽突然發呆了?”他輕聲問。
“有嗎?”我下意識避開他目光,看向露台外麵草坪,“看,你的模特要走了,畫還沒完成呢。”就在說話的時候,那對長椅上的老人起身離開了,相扶相攜的兩個背影朝小徑深處走去。紀遠堯笑笑,“畫了也是有形無神,不如不畫。”
“已經很好了。”我實事求是地稱讚,“原來你學過畫,從來都沒聽你說過,這麽好的天賦怎麽不繼續畫下去?”
紀遠堯搖頭,“沒有這份閑情,早就荒廢了。”
看得出他畫上功底,像是一早就有紮實基礎的,我試著問,“是不喜歡畫了?”
他靜了一下,微笑說,“我最早的理想,是當個畫家。”
這真出乎意料,我笑起來,想象他變成一個畫家的樣子,倒不覺得突兀,他身上本來就有一種遊離於眾人之外的氣質,卓爾不群,可遠可近。
“真的。”他笑著強調,好像以為我不相信。
我歪頭打量他,“你要是變成畫家……那也不錯。”
“我也這麽覺得。”他點頭,然後自己哈哈大笑。
太難得看見他開懷大笑的樣子,我莫名感動欣喜,傻傻的跟著笑。
他去拿了其他的畫作來給我看,都是在醫院裏這些日子畫的,竟有十幾張,可見興致之濃。
我捧著畫稿一張張翻看,他笑著看我。
畫上幾乎都是植物和鳥,各色各樣的花卉,或棲息枝頭或飛翔空中的鳥。
隻有一張與眾不同——窄巷子裏的石板路,延伸向大門半掩的院落,茂密高大的樹從院子裏長出,張開茂密枝葉,伸出牆頭,牆麵的陰影深深淺淺,條條是時間的痕跡。這像是北方小城裏典型的民居,是這裏沒有的建築。
“這張真好……”我忍不住問他,“這是哪裏?”
他站起身,拿了我的杯子要去倒水,聽見我問,就走到身邊來看。
“這是我家。”他微笑,俯下身來,手指著畫上,“小時候,我就住在這院子裏,常坐在門前台階上等大人買好吃的回來。”
“那麽乖?”我笑著側頭,恰恰望見他透出淡青色的下頜,被風吹得微亂的鬢發。
在我看他的時候,他目不轉睛看畫,忽然意識到什麽似的,把目光轉向我。
一眼如電。
然後他直起身,神色如常,問水要喝燙一點還是涼一點。
我怔怔看他走進屋裏倒水,怔著,就這麽怔著……直到他倒了水出來,把杯子遞回給我,方才那一眼投進心裏的波動才平息下去,才能平靜如常開口。
畫還擱在膝頭,我問,“那院子,現在還在嗎?”
“拆了。”
“唉。”我歎息,“總是在拆,大城市小城市,一個個都像暴發戶。”
“怎麽說?”
“暴發戶富起來之後,就怕別人看見他以前穿的住的不夠漂亮,急急忙忙要把舊衣服扔了,舊房子推了,把裏外門麵都粉刷一新,貼金貼銀,好給人參觀羨慕啊。”
紀遠堯盯著我,驀地朗聲大笑,笑得我一陣莫名。
“原來你也有這麽刻薄一張嘴!”他笑了半晌,望著我,啼笑皆非的樣子,“你這丫頭!”
他叫我丫頭。
我笑著低下目光,假裝認真看畫,心中酸悵又喜歡。
他的畫,有纖敏入微的體察在裏頭,有著無關技巧的好,尤其這張院子——牽掛悵惘的感情都在一束枝葉、一方石頭、一筆陰影裏了。
“為什麽你沒選擇學畫?”我好奇,他這樣的人,不像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目標,認定的方向定會執拗地走下去。
“我尊重養父的意願,他希望我放棄畫畫,學一門實際的本事,去國外學。”紀遠堯平靜地開口,“用他的話說,時代變了,才華和學識不能使人生存。”
心裏刺了一下,我的臉有點發熱。
這話聽在我耳中,滋味難言,個中況味又怎能不了解。
即使是我父親如今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同樣擺脫不了世俗名利紛擾,出頭露麵在外的時間遠遠多過一個人待在書房的時間。父親也不是一個守得住寂寞清貧的學人,否則也不會有現在惠及子女的名望榮譽。
母親可以一直堅持自己的藝術追求,不妥協,不媚俗,享有如今的讚譽,但那是因為她背後站著我父親,使她有不妥協的底氣。
紀遠堯的養父,說出這樣一番話,世事徹悟的犀利之下,有多少掩不住的蒼涼。
有這樣的養父,我終於明白是什麽令紀遠堯在人群中卓然獨立,是那一點舊時氣質,一點不合時宜的自持,投身在名利紅塵中,一切強悍進取手段,無非是他對這個世界的防禦。而獨屬於他的,那黑白膠片似的自我世界,與我們從來都隔著一段距離,看得見,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