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上)
這注定是兵荒馬亂的一周。
紀遠堯的病休來得太突兀,除了程奕和主管研發的副總經理在周日提前得知,去醫院見過紀遠堯之外,公司所有人都是星期一早晨才得知這個消息。
外麵風雨交加,大家坐在一間漏雨的房子裏,抬頭一看,大梁不見了。
就算傳達給大家的信息是紀總暫時告假幾天,很快會重返工作崗位——這在公司裏,仍引起一種低落情緒的蔓延。
事實上,紀遠堯什麽時候回來還很難說,這樣一場病,恢複再快也要十天半月。
這點時間不算久,但在眼下,足以發生許多變故。
程奕倉促接手紀遠堯的工作,沒有一點準備,一湧而至的頭緒像大浪卷起,幾乎將人淹沒。
接手工作之初,程奕與各部門經理逐個溝通,過程並不順暢,個個都拋出一堆難題,也都有所保留;尤其財務經理又在資金計劃調整的難題上大發牢騷,這方麵我們一直受到總部捆手捆腳的壓製,即使是紀遠堯在也沒有辦法;而研發團隊麵臨的問題,隨便挑一個也夠頭疼。管研發的韓總圓滑老練,做技術的人不太熱心弄權,這種時候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遇到要他做決議的事,一概拉上程、穆二位,以至於研發係統的工作進度驟然變緩,下麵做事的人有苦難言,不做是錯,做了也可能是錯。
程奕名義上處於代總經理的位置,但營銷和研發各有各的老大坐鎮,以往一個方案隻要紀遠堯點頭就可以拍板,現在重要事件都需三個人點頭,誰不肯點那一下,事情就得懸著。
有同事半玩笑半抱怨說,現在是不是可以叫三巨頭時期。
這真不是一句好話,卻是一個事實。
在大家都疑慮觀望的時候,穆彥態度鮮明地打破這個僵局,給了程奕最有力的支持。在意見層麵上,兩人迅速保持一致,對程奕作出的工作安排,營銷係統以強大的執行力作出回應,而對穆彥的一舉一動,程奕不再像以往那樣冷眼審視,即使意見有所分歧,也充分尊重穆彥從專業角度作出的判斷。
兩個人的轉變看上去都不動聲色,但我知道,這齊心協力來得太不容易。對穆彥來說,尤其如此——當初市場部被裁並,毀了穆彥的心血,他這樣愛憎分明的人,一旦心裏豎起尖刺,哪裏能輕易放下。
那天在醫院,穆彥對紀遠堯說,他最擔心的局麵是程奕不敢承擔責任,處處抬出總部,大事小事一律上報,那無異於在我們脖子上係一條沉重的鉛塊。
穆彥的疑慮不是沒有道理。
當時紀遠堯沉默半晌,篤定地說,程奕不會這樣做。
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相信一個相知不深又來意不明的人。
但事實證明,紀遠堯又一次判斷正確。
程奕沒有令人失望。
起初我也擔心程奕沒有足夠強勢的手段鎮住場麵,他也的確沒有,不強勢,不張揚,接過手來立刻埋頭做事,有條不紊的態度讓人看著,總算有些安慰和信心。
也許程奕不是那種天生光芒四射的領袖人物,但他勤勉、踏實、一絲不苟的工作風格,讓人無法不產生好感。也許是氣場相和,我也習慣多做少說的方式,與他配合起來,有意料之外的輕鬆,不用緊追急趕去跟隨上司的步調節拍,隻要盡我所能,傾力而為。
其實有一個程奕這樣的上司,也是件愉快的事。
盡管在更換BR的事情上已配合過他工作,但那時心中存有抵觸,自覺需要保持距離,反而刻意得無法正常投入工作。這一次又比前次重要得多,工作關係也近了許多。
現在對我而言,做事便是做事,恪守職責,不分親疏,隻有正確與否是唯一準則。
麵對工作,雖有如履冰上的緊張感,卻與以往壓力截然不同。
以往壓力是被迫承擔,隻是怕做得不好,混不過關。
其實承擔兩個字,隻有在自願的時候才有分量和意義。
當自己主動想要承擔些什麽,壓力也就成了動力,疲累也可當做成就。
多年如一日的工作狂也許就是這樣熬成的吧,我似乎有點明白紀遠堯的生活樂趣。
麵對的上司是誰,不再重要,程奕也好,穆彥也好,要說心裏沒有親疏之分是不可能的,但在辦公室裏,我努力視他們為同一個人,沒有麵目差異,僅僅隻是上司……盡管我知道,他們遠遠比不了那個人所能帶來的信服和踏實,他們誰都不是紀遠堯。
每天上班,我還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隻是身後總經理室的那扇門是關上的。
這扇門關上,就像背後缺了什麽,仿佛玻璃幕牆外空蕩蕩的感覺,忙碌起來顧不到去想,某一瞬間停歇下來,總會覺得少了什麽,隱隱的心神不定。
我很想這間辦公室的主人,快一點回來。
有時這樣想著,會不由自主拿起手機,然後克製住撥打那個號碼的衝動。
盡管他說,遇到問題可以隨時打電話給他,但我沒有打過,幾次跟穆彥去醫院探望,也沒有提及工作上的壓力困頓,我隻希望他能心平氣和,無所掛牽的休息,然後回到我們中間來,繼續引領我們,驅散前方的陰霾和背後的失落。
我也克製著,不單獨去醫院探望。
那天在醫院裏,他沉默回避的神色,我是看見的,也明白的。
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了解自己的定力,也深知麵前這塊巨大磁石的吸引力。
曾經碰過的壁,走過的彎路,難道又要再走一次,走得更遠,陷得更深嗎。
不能的。
這複雜的心情,比強大的工作壓力更讓我煩躁。
好在並沒有很多閑時,可以想這些莫名其妙的念頭——從早到晚不斷需要應付的工作,無數需要協調的事情,讓我疲於奔命,不是被程奕抓去,就是穿梭在各部門的辦公室之間——我是傳聲筒、是擋箭牌、是轉換機、是處理器,功能四合一。
昨晚和程奕一起加班到晚上十點,今早一來,發現程奕發出最後一封工作郵件是在淩晨五點,看來整個晚上,他就在辦公室裏熬了過去。
也難怪他這麽拚命,無數頭緒要在極短時間內理清,確是無比耗神費時的事。
正這麽想著,桌上電話響起,程奕叫我去他辦公室。
我過去,開門見山問他是不是在公司熬了個通宵。
他笑著承認,看上去精神倒還好,沒有困頓的樣子。
我感歎他精力旺盛,實在是個強人。
程奕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笑容,“我打工時熬過兩天兩夜不睡覺,這算什麽,再說我有天然優勢,熬出黑眼圈也看不出來。”他說著,圈起手指,在自己眼睛下比劃兩個大圈——還真是看不出來——再黑的黑眼圈也黑不過他的膚色。
我們相視大笑,連日緊張工作,難得片刻開懷。
正巧孟綺過來,拿著一份程奕要看的某集團客戶資料,在辦公室門外駐足,莫名看著我們笑成這樣。我複述剛才程奕的話給她聽,學他比劃黑眼圈。
孟綺也被逗樂。
程奕睜大狹長的眼睛,隱現酒渦,笑望著她說,“其實我還能熬更久,那時打工的動力不如現在。”
“我才不信。”孟綺歪了歪頭,調侃地笑,“你還用打工?”
“是的。”程奕的笑容似乎頓了下,沒再說笑,接過她手裏資料,正色回到工作上,詢問我出席展示會的邀請對象,確認進度如何。
在產品正式發布前,我們會邀請具有一定影響力和背景的集團客戶,與政府、業界與媒體等多方麵的重要人士,以技術展示的名義進行預熱,鋪設渠道口碑,為大規模推廣架起基礎。這個層麵的公關,就不單是企劃和銷售部門的事,他們一個對口媒體,一個對口客戶,剩下的各個方麵就需要從公司層麵出發,這種交道並不好打。
孟綺看我一眼,淡淡插話說,“早上趙丹丹剛發了工作函,做了說明。”
程奕點頭,“我看到了,剛才叫了趙丹丹來問,幾個關鍵方麵沒能落實,以往紀總出麵也是這樣的嗎?”
他最後一句是問我,帶著探問眼神。
我不置可否地沉吟,“不一定,要看是什麽情況了。”
程奕若有所思地看我片刻,朝孟綺點點頭,示意沒有其他事她可以離開。
等孟綺走出辦公室,程奕放下資料,靠上椅背,雙臂環在胸前,皺起一雙濃黑上揚的眉毛,“安瀾,這件事上,有什麽問題?”
我也正色,“應該不是以誰名義出麵邀請的關係,您或是紀總,都一樣代表公司,不存在私人情麵的差異。”
“那你認為是什麽阻力?”程奕凝重的神色,因我的話稍微有所好轉,也仍有憂慮,“從現在的反饋來看,外界的態度轉變很明顯,導致觀望必定有原因,這個原因肯定在我們身上。”
我點頭,“會不會是方式不當,給外界傳達了不明確信息?”
程奕眼光一抬,反應敏銳得出乎意料,看來我不用說得更多了。
“哪一方麵?”但他明知故問。
“可能各方麵都有,很難說……協調這方麵關係,蘇經理經驗豐富,她應該有她的考慮,是不是可以再和她溝通一下?”我扯出蘇雯,回避了他的試探,話已說到位,不能再說,說太滿了就像自說自話。
紀遠堯說話的風格就是這樣,從不說滿,當他需要你盡可能明白的時候,會說到七八分,餘下由你自己揣摩,當他不需要你太明白,就隻說三兩分,怎樣理解看你自己——用方雲曉調侃我的話來說,“在這種風格的老板身邊待久一點,是頭豬也會逼得聽懂人話了”。
我嚐試以紀遠堯的角度和習慣去思考,並解決問題,一點點拙劣而用心地去效仿——很多畫家在成為有獨創藝術風格的畫家之前,都是從模仿開始,慢慢找到自己。
這是媽媽說過的話,我曾不屑,現在深以為然。
程奕現在坐在這個位置,最怕什麽,怕下麵的人不拿他當回事,擱紀遠堯那兒隻是一根針的事,到他這裏就成了一根抬不動的梁,這種心態應該是人之常情。外麵的人的確管不著我們這裏是姓程的做主,還是姓紀的做主,沒必要和他過不去。自己人卻說不定,蘇雯是紀遠堯一手提拔的人,和空降的嫡係有過節,她如果避忌紀遠堯的看法,不肯對程奕拿出誠意來支持,防著他趁這時機繞開紀遠堯搭建自己的人脈渠道,也是完全可能的。
事實上,蘇雯正是這樣滑頭的縮起來,讓趙丹丹頂在外頭,自己生怕落個兩麵逢迎名聲,等紀遠堯回來之後裏外不是人——心裏窄的人,難免也拿狹窄的想法去比照別人,蘇雯跟著紀遠堯那麽久,仍不了解或者說不相信紀遠堯的胸襟。
趙丹丹卻不是蘇雯,遠不及蘇雯了解這些錯綜複雜的人脈關係。
在我向她移交工作的時候,就為今天埋下路障,留下雷區等著她去觸雷。
每個利益團體裏都有針鋒相對的雷區,同樣一件事,找對了人,和找錯了人,結果截然相反。比方說可以找穆彥的事,莽莽撞撞先去找了程奕,回過頭來穆彥自然黑臉,原本可以開綠燈的變成開紅燈——趙丹丹雖然做了很多努力,但一開始就沒有走上對的方向,自然一再觸雷。
這不是她的錯,隻是從我這裏得到了錯的信息和方向,而蘇雯本可以指正,卻並不關心她下屬的工作為什麽會碰壁。
程奕對此的態度幹脆利落,沒有再三審度,直截了當對我說,“你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