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上)

走到外麵去回電話,連撥幾遍,老範也沒有接。

應該隻是老範的事吧,如果紀遠堯有工作交代,他會自己打我電話的……這樣想著,心神紛亂不定,轉身看見穆彥關切詢問的眼神,我搖頭笑笑,隻說有點事情,得走了。

在知道是什麽事情以前,我不想告訴他。

穆彥也沒再說什麽,起身拿了車鑰匙,簡短地問,“送你回家還是去哪兒?”

我隻能先回家。

一路上繼續撥老範電話,始終沒有接,我越來越不安。

穆彥沉默地開車,表情淡漠,和剛才一起照料小狗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這窒悶的沉默一直持續,直至車到我家樓下。

穆彥傾身過來,手臂橫過我,推開了車門。

“如果有事,就打我電話。”他沒有收回手臂,就以這麽接近的姿態,一手搭住門,轉頭看著我,用目光迫使我點頭。

我下了車,站在路邊,看著他發動車子絕塵而去。

夜色已濃稠,紅幽幽的車燈一閃一轉,在夜色深處漸遠漸淡,淡出視線,融入遠方,終於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華燈高照的街頭,分明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卻在這一刻變得空曠寂寥,隨延展的長街一直寂寥到天邊去。

叮叮咚咚的手機鈴聲打斷我的悵然。

老範終於回電話了。

顧不上客套,我接起來劈頭就問,“怎麽了,老範,什麽事找我?”

那邊語聲壓低,不像老範一貫的大嗓門,“安瀾啊……沒事,剛才有點事,現在沒事了,我這兒忙別的,不用幫忙了。”

這麽明顯的搪塞,怎麽可能沒有事。

“老範,你支支吾吾什麽,到底出什麽事兒了,說啊。”

“真沒有事,你別管了。”

“是不是紀總的事?”我急了,也不跟他客氣,“你再不說,我自己打他電話問。”

“哎。”老範的歎息聽來很無奈,語氣也焦躁,“真不該打你電話,剛剛一著急也不知道找誰過來幫忙好,現在不是我不告訴你,是他不讓我驚動公司裏的人……現在我一個人在醫院看著他,你也不用過來了,明天再說吧。”

真的是紀遠堯病了。

心一下沉到腳底。

“等著,你別掛。”我抓著手機,衝到街對麵,攔下正好經過的一輛出租車,“說,哪家醫院,我已經在出租車上了!”

老範招架不住,說出了醫院名字。

車子開出去,我接著在電話裏追問老範,才得知他送紀遠堯去晚上的飯局,本來還好好的,也許是席間喝了酒,中途紀遠堯突然叫老範把車開出來,送他去最近的醫院。老範當即嚇一跳,如果不是情況嚴重,紀遠堯這種人怎麽會主動想到去醫院。待他看見紀遠堯一個人走出來,臉色白紙一樣,才知情況遠比他想象的更嚴重。

“他咳出血了。”

電話裏,老範壓低聲音說。

我心一抖,驟然說不出話。

今晚這個飯局,本來我該陪同他去的,臨到下班時紀遠堯卻說不用了,難得周末,放我早點回去逛街約會。

他說,“占用女孩子的約會時間是不人道的。”

我說,“除了工作會議,我哪還有別的‘會’可‘約’。”

他笑著感歎說,“工作造就的剩男剩女越來越多,看來公司以後需要成立紅娘部。”

我笑不可抑,強烈要求去這個部門工作。

他說,“你得做崔鶯鶯,做小紅娘太浪費。”

可幾乎同時,我剛想開玩笑說,老大是不是該以身作則,做第一個張生……這話險些搶出嘴邊,幸好說遲一步,要不然可尷尬大了,我怕要窘得遁地。這一念之間的巧合,說也不敢說,笑也不敢笑,忍得我麵紅耳赤。

他卻不知我臉紅的真正原因,也許以為是那句“崔鶯鶯”的調侃讓我害羞了,於是彎起眼睛笑,溫和地看著我,神情溫緩,姿態放鬆。

才幾個小時之前,他還這樣愉悅地和我說著話,現在人卻在醫院裏。

如果那個飯局,我陪他去了,也許不會讓他喝太多酒,至少不會……那麽孤零零的。想著老範說他一個人蒼白著臉走出來的情形,我心如貓抓,內疚得透不過氣。

趕到醫院,在走廊上見到老範,被他一把揪住。

他不讓我進病房去,我隻能隔著門上玻璃,看見醫生和護士圍著雪白病床上的那個人,將人遮得一點兒也看不見。等待醫生出來的時間無比漫長,我和老範呆坐在走廊椅子上,似乎他說了些什麽,我也回答了什麽,卻不記得內容,滿腦子亂紛紛,壞的念頭像水麵泡沫不斷浮起,我要很用力才能將這些黑色泡沫壓下去。

終於等到醫生出來,等來的結果是支氣管擴張誘發咯血。

沒容我們鬆一口氣,那陰沉著臉的矮個醫生又甩來一句,“目前沒有大量咯血,暫時不用手術,先住院治療,萬一惡化出現大咯血,就有生命危險。”

這話聽得人一起一落,心直打顫,老範卻多了一句嘴,“這個咳嗽……也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把眼一瞪,“咳嗽怎麽了?拖成這樣才來醫院,還嫌咳嗽不是病?我告訴你,這個如果病變嚴重,就是肺源性心髒病,到時候心力衰竭,伴隨大咯血,你說有沒有危險?”

老範不敢再說什麽,連連點頭聽候醫生吩咐。

醫生打量我們,“都是家屬吧?”

我們麵麵相覷,隻得說都不是。

“那家屬呢?”醫生冷口冷麵,“通知家屬過來,病人要馬上住院。”

丟下這麽句話,醫生轉頭就走了。

這家區級醫院從環境到態度都令人惱火,是老範匆忙之下就近找來的,連裏麵病房都已十分陳舊,還是三人間,不斷有其他病人的家屬看護進進出出。

紀遠堯是十分注重隱私和安靜的人,讓他待在這病房裏,我看著已難受,何況是他自己。

我告訴老範一定要盡快轉院,等他情況穩定一點,就轉去最好的醫院。

“好,你進去陪著他,我先去辦手續。”老範歎口氣,“如果好問的話,提一下通知家屬的事。”

還能有什麽好不好問,這時候再冒昧也隻能問了。

推開病房的門,冷冷的藍白二色撲麵而來,我放輕腳步走到最裏麵的病床旁,看見細長的輸液管垂下,連著一段針頭紮進他手背,透明膠條下的皮膚蒼白得透藍,修長手指靜靜搭在床單邊沿。他閉著眼睛,唇色很淡,眉色很濃,輪廓起伏柔和,沉靜疲憊的樣子像一塊柔化的白色大理石,有無數故事潛藏在看不清的紋理之下。

我不敢出聲,連呼吸也怕驚擾了他。

他卻忽的睜開了眼睛,好像不曾睡著,稍有一絲動靜,立即清醒過來。

“安瀾……”他眯起眼睛看清了我,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我沒事。”

我怔怔看著這一點笑,即使如此虛弱,笑容裏仍有歉意和溫暖。

忽然間看不清他的臉,才覺察眼淚已湧上。

毫無預兆的酸澀直衝眼底,剛才在外麵明明若無其事,卻在看見他笑容的一刹那,情緒遽然不受自己控製。我倉促轉過臉,眨掉眼淚再回過頭,見他目不轉睛看著我。

他似乎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還是微微一笑,笑容裏的安撫和暖意更濃。

我將醫生的話轉告給他。

他皺眉聽著,聽到要住院一段時間,眉頭擰得更緊。

我輕聲說,“我們會想辦法轉一家條件好的醫院,不住這裏,等你……”

他打斷我,“應該止住出血就可以出院吧?”

“你還想著回去工作?這個病已經是累出來、拖出來的,醫生說治療期間不能再勞累!”我忍無可忍,實在無法理解這種人的想法,工作狂是一種病態,高度敬業卻被稱為一種職業美德,有時看著紀遠堯,我分不清這種病態和美德,到底有什麽區別。

紀遠堯聽著我的數落,好一陣沒說話,陰鬱臉色透出黯然。

我不知他想到什麽,會有如此神色,卻不得不硬起心來問他,“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

聽到家人兩個字,他像是怔了一下,很快搖頭。

我在他眼裏仿佛看見一絲異樣的掩飾閃了過去,掩住了誰也看不穿的情緒。

“除了你和老範,公司還有誰知道我住院?”他又說回到公司,提也不提家人。

“沒有別人知道。”

他點點頭,“叫穆彥來。”

我一愣,“穆總?”

“對,這個時候,隻能是他了。”他閉上眼,疲憊地歎了口氣,語聲又低又啞。

話裏的無奈,聽得人萬般不是滋味,苦楚直湧舌根。

我知道這個時候紀遠堯病倒對我們意味著什麽,本已錯綜複雜的局麵,這下又要有天翻地覆的動蕩了。但不管怎樣動,都不會是好事。也許正是這些原因,讓他遲遲拖著,不能放下手上責任,不敢安心休養。他在和自己的身體拚命,想搶在它被拖垮之前,將陷在水深火熱中的團隊先帶上安全的陸地。

也許商場職場上,他縱橫捭闔自如,屹立不敗至今。

自己的身體,卻到底戰勝不了,不管怎樣都有一輸。

或許現在病倒,好過再拖延下去,至少這一場病不是絕症。

即便如此,醫生說大咯血也是有生命危險的,假如今天的情形再壞一點,後果如何不堪想象……到了這個地步,他似乎完全不覺自己已在生命危險的邊緣轉了個圈,還強硬著不肯認輸,竭力要掌控住局麵,不願把自己病倒的消息張揚出去。

他這裏穩住一天,公司就能多穩一天,我們或許就有足夠餘地扭轉劣勢,站穩腳跟;一旦傳揚出去,最可怕的不是外界如何反應,員工如何慌亂,而是總部一定會以紀遠堯的健康問題為由,立即派人下來接替他的工作,至多一兩個月,就能將他完全架空——到時這個團隊會被帶向何方,一切是否又要打亂重來,全都成了未知數。

誰也不願看到這個擔憂成真。

盡管我知道,成真的可能性相當大。

就算是有穆彥,也不知能頂住幾天,如果紀遠堯不能盡快好起來,總部一定會有動作。

更何況,近在身邊,還有一個來意不明的程奕。

我走到走廊上,撥通了穆彥的電話。

他接起來,語聲溫柔,“安瀾?”

我簡短告訴他大致情形,叫他立刻過來。

“什麽時候的事?”他相當吃驚,上一刻的溫柔語氣轉成嚴峻,“怎麽現在才告訴我!”

我啞然無從解釋。

電話那端也不等什麽回答,當即掛斷,隻丟下冷冷一聲,“我馬上到。”

我在病房門外站了一會兒,理了理心情,推門進去。

紀遠堯正欠起身,抬手去拿床頭水杯。

我快步過去,倒好溫水遞到他手裏,拿枕頭讓他靠上。

他啞聲說謝謝,目光斜掠上來,在我臉上停了一停。

鄰床的病人和家屬在看著我們,似這般親密,誰又想到,隻是上司和下屬。

我畢竟隻是他的秘書。

“真的不通知家人嗎?”我低下目光問,“總不能一個人住院,有人陪伴一下比較好。”

紀遠堯沒有回答,沉默得異樣。

我不安地看他。

他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目光靜如死水,就這麽靜了半晌,終於笑了下。

“我沒有家人可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