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下)

周一晚上紀遠堯留在辦公室很晚都沒有走,將近八點鍾了,他還在裏麵忙碌。人事部今晚也在加班,有個同事叫了外賣,順便問我要不要也叫一份。

這提醒我想起自己的本分,就去敲了敲紀遠堯的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說進來。

推開門,看見他剛剛掛上電話。

我問要不要為他叫外賣。

他像是這才想起時間,看了下表,詫異道,“八點了?穆彥還在嗎,你叫他過來。”

我點點頭,帶上門的時候又問,“那外賣還是先給您送上來?”

他笑了下,“好。”

雪一樣清冷的燈光下,他又低頭開始忙碌。

我撥了穆彥辦公室電話,往常這個時候,他一般都還在,今天卻好久無人接聽。

又撥他手機,終於接了,卻不像在安靜的室內,電話裏隱約有風聲傳來。

我一下子明白他在哪裏了。

聽說紀遠堯找他,穆彥淡淡說了聲“馬上來”,便掛斷了電話。

當他匆匆而來,經過我身邊時,隱約還有一絲煙草味道。

果然是在小天台上抽煙。

小天台,我已經好久沒上去了,欄杆後盛滿煙蒂的咖啡杯,不知道是否還在。

他身上的煙味,令我心底刺了一下,一小下。

我定定盯著電腦,將注意力重新聚集在工作上,極力不去想起天台上雪白襯衣的身影。

上周五的裁員風波剛發生,沒有人心裏好受,這兩層樓裏低氣壓仍持續不散,一整天下來,辦公區裏似乎連談笑聲都聽不到。36層的氣氛可想而知。

但我必須若無其事,和一門之隔的那個人保持態度一致。

就在昨天,我親眼見到紀遠堯溫雅麵貌之下的冷酷。

七個同事作為鬥爭的犧牲品離開了,連穆彥這麽涼薄的人,多少都有些掩飾不住的傷感內疚,紀遠堯卻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流露。他像個優雅的古羅馬雕塑,高高在上,充滿權威,從頭到腳找不到任何軟弱的漏洞。

麵對這樣一個人,我應該是畏懼的,心寒的,可是真實的感覺我已無法分辨。

即使在他溫文爾雅的時候,和我一起完成拓展挑戰的時候,甚至是在沙發上睡著的時候,我依然覺得他遙遠飄渺,隻是個代表等級與權力的符號;而現在看見了他的冷酷,反而覺得這個符號有了血肉,喜怒不形於色的微笑之下,終於有了溫度。

為什麽會有如此怪異的感覺,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所站立場已經不同。

外賣到了,我敲門送進去。

裏麵兩人的交談被打斷,一齊停下來看我。

穆彥瞟了餐盒一眼,“怎麽吃這種垃圾食品。”

我反問,“不吃這個,難道弄口鍋到公司裏來煮嗎?”

穆彥一愣,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嗆他,表情頓時有些異樣。

在他麵前我很少說笑,反倒是紀遠堯與我說話,習慣偶爾調侃,不喜歡一板一眼,我也學會適時嗆聲,聊博BOSS一笑。

紀遠堯聽我嗆了穆彥,會心地笑笑,抬腕看時間,“還真不早了,今天先到這裏吧,我們聽穆彥的,垃圾食品就不要吃了,另外找個地方一起吃飯。”

我看著手裏餐盒,用倚小賣小的語氣埋怨他,“您不早說,浪費糧食……”

“好,下次我早點說。”紀遠堯好脾氣地笑著,一點也不以為意。

穆彥看看紀遠堯,又看看我,然後移開了目光。

我假裝看不到他的存在。

適當的女性化表現,偶爾的一點放肆,是紀遠堯允許並喜歡的,他這一點脾氣我已有數。

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下,需要有人緩釋氣氛,充當辦公室裏的潤滑劑,大多數公司都傾向讓年輕溫和的女性做秘書,不正是這樣的用意麽。

我還記得電梯裏穆彥說過的話,不難猜到,他看著我對紀遠堯說話的態度會怎麽想。

但我已不再害怕他的誤解,他此刻表情,反倒讓我有種幽晦的快意。

他用怎樣的眼光看我,並不取決於我怎麽做,而隻取決於他願意怎樣看我。如果是方方,就算我說我在某個男人家裏過了夜,她也未必相信我們做了什麽;換作某些見不得人好的八婆,就算擺出不食煙火的聖女姿態,背後也一定說你是蕩婦。

老範開車,帶我們去了一家幽靜別致的私房菜餐廳。

餐廳在一座外表並不起眼的兩層小樓裏,天台搭起玻璃頂棚,燈光映著天光,沒有刻意雕飾的靡靡情調,卻有婆娑的吊蘭、斑駁的木條地板和空氣裏浮動的木香。

我都從不知道有這樣好一個地方,而它居然就在我家對麵,隻隔一條街。

打心眼裏,我對老範的佩服又提升一個等級,他是最愛大排檔的人,卻能摸著紀遠堯的脾性,對這種地方輕車熟路,可見平日做了多少工夫。

可惜是和上司們吃飯,再好的情調也白搭。

這個時間已經沒什麽人吃飯,樓下有兩桌情侶在喝茶,樓上隻有我們四個人。

老範也上來一起吃了,坐在我旁邊,同紀遠堯笑談著美食的話題。

等級與職務,在這張桌旁,暫時消弭無蹤。

穆彥卻沉默下去,在公司裏安之若素的神情,不知什麽時候被落寞疲憊取代。自落座之後,他就懶懶靠在椅子裏,自顧出神,身周仿佛豎起一道無形的屏,將自己與外界隔開。

紀遠堯也並不理會他,任由他發呆。

菜上來了,色香味俱佳。

三人各自專注於碗箸之間,隻有穆彥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吃的東西比我還少。

老範留意著他臉色,笑著問了句,“穆總,這地方覺得怎麽樣,口味還習慣吧?”

“挺好。”穆彥笑笑。

這時服務生端上最後一道繽紛十色的甜品,介紹名字叫“活色生香”。

紀遠堯慢條斯理喝了一口鱸魚蓴菜湯,“對,有安瀾同我們一起吃飯,算得上活色生香。”

他說這話的語氣太正經太自然了,我愣了好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拿我打趣。

老範哈哈笑。

穆彥側目,似真非真地笑了笑。

在餐廳幽約悱惻的光線裏看去,對麵的紀遠堯,微微眯起眼角的笑,竟給人一種妖異的錯覺。

我被自己瞬間的錯覺嚇了一跳,定睛再看,對麵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紀總。

幽暗燈光替我遮掩了一刹那的臉熱。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好在他們沒有談工作,也許是因為我和老範在的緣故。

但我剛這麽想著,就聽紀遠堯對穆彥說,“明天早上的會,就讓程奕說話,你不用開口了。”

穆彥沉默點頭。

我記起明天上午的會議,是在新項目推遲之後,整體工作進度的調整討論,涉及研發、營銷、預決算、財務等多個部門,將會決定接下來的重要工作走向。

紀遠堯這麽說,便是毫不掩飾他與穆彥同一陣線的態度了。

起初很多人都以為,在程穆二人的爭鬥中,紀遠堯會保持中立,然而他卻出人意料地表明了立場。那些猜測他與穆彥關係出現裂痕的人,現在都緘口不語了。

舍車保帥的結果,在我看來,與其說是他對穆彥的維護,不如說是他給程奕的臉色——任憑哪裏來的空降兵,沒有得到他的認同,就什麽也不是,也更不要想在他眼皮底下興風作浪。

但一切僅僅是因為意氣之爭嗎?

被擱置的文件、充滿負麵分析的報告、突然推遲的新項目……這一環環銜接起來,隱約拚出一張龐大的網。我仿佛看到了什麽,卻也什麽都沒看見。

紀遠堯隻提了這麽一句,再沒有說起工作上的話題。

一頓飯吃完,時間已晚,走的時候紀遠堯說先送我回家。

我笑著說,我家就住在對麵,走過前麵天橋就到了。

紀遠堯一笑,“那也得把你送到家門口,老範從那邊再掉頭就是。”

穆彥卻說,“那邊路口不能掉頭,要繞一圈,我送她回去好了,你們先走吧。”

我一時啞然,等紀遠堯上車走了,才轉頭對他說,“就這麽幾步路,不用麻煩穆總送了。”

他瞥我一眼,“你嫌近?那再散步繞一圈就不隻幾步路了。”

我被噎住。

他嗤然,“又不是第一次送你。”

我再次被噎住,心一橫,悶頭往前走,隨便他願意送就送。

他在後麵不緊不慢跟著,一直走到天橋下,我終於還是忍不住站住腳,回頭看他。

路旁樹蔭的影子影影綽綽罩下來。

他站在這團樹影的邊緣,不作聲地看著我。

“穆總,謝謝你送我。”我硬下心來,怕再搖擺,怕又一次摔倒在同樣的地方,“但是真的不用麻煩了,您回去吧。”

“安瀾,我對你沒有惡意。”

他輕飄飄地說。

我怔住。

時近深夜的天橋下行人已經稀少,他看上去心平氣和,笑容卻很疲倦,“把你滿身的刺收起來吧,我們不用這個樣子,好好說話總是可以的。”

我仍怔在原地。

他輕輕拽了我一下,拽我走上天橋,走在他身邊。

天橋上的風從四麵吹來,寥寥行人經過身旁。

他在天橋中間停下,看向對麵那棟高樓,“你家是在那裏?”

“嗯。”我點頭。

他望著遠處,不緊不慢地說,“我們是不是該各自說聲抱歉?”

“為什麽?”我很莫名。

“我對你責備過頭。”他像是無可奈何地歎口氣,“而你對我說了謊。”

“我什麽時候對你說過謊?”

他一字字緩緩說,“在我問你願不願意回到企劃部的時候。”

我氣得笑了起來,“你覺得那天我說的都是假話?”

他皺起眉頭,像是強壓著不悅,過了好一陣才開口,“好,那麽我告訴你,在問過你的第二天,我就已經知道你被蘇雯推薦為總秘的人選。”

我被定身法突然定住,整個人僵了一下。

“你真是傻得可愛,怎麽會以為我完全不知情呢,紀總難道就不會告訴我嗎?”他搖頭哂笑,“安瀾,你是從我的助理做起的,算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紀總要考慮讓你做秘書,當然會詢問我對你的工作評價。你以為我不願意讓你做這個總秘是嗎,其實當我知道你有可能去紀總身邊,遠比你答應回企劃部更高興。”

穆彥頓了頓,淡淡一笑,“不算是為你高興,算是為我自己。在我看來你仍然是營銷團隊的一員,讓你去行政部是暫時的曆練,遲早我是打算把你調回來的。”

我轉過臉,手指緊扣著天橋的扶欄,怕聽他再說下去,又想聽他說下去。

“雖然我對紀總肯定了你的能力,建議他選擇你,但他最後怎樣決定,我並不知道。就算你自己願意回企劃部,於公於私,我也會放棄這個打算。那時我完全相信了你,以為你對我說的是真話……當時蘇雯已經向你透露過這件事,而你在我麵前,卻表達了願意回企劃部的想法,這不算是撒謊嗎?我一直在等你解釋,你也有很多機會澄清,不是隻有周末一次機會,但你一直隱瞞我到最後……安瀾,我曾經對你非常失望。”

穆彥直視著我,目光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