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下)
周二一早從公司出發,行車近兩小時,來到郊外山腳下的訓練基地。
出發前蘇雯就叮囑我,這次紀總雖然也參加,但他身體剛好一點,有些項目就不適合參與了,我的主要職責還是跟在他身邊,到時分組也會將我分在和他一起。
這種活動是完全打亂等級,不分上下關係,也不分部門,全部人員由拓展教練統一編成不同的小組。話是如此,蘇雯照樣動了不少手腳,私下和拓展方培訓主任溝通過,有意將行政部的人盡量分在和重要高層一組,人事部的人則盡量塞到無關緊要的組裏。
分組的時候紀遠堯看出來了,有些不悅,當著大家沒有發作,卻把穆彥和研發總監分派到另兩個組去,有這兩位壓陣,場麵總算平衡了很多。
蘇雯在一旁神色尷尬。
程奕在紀遠堯這個組,他是第一次參加公司拓展,興致高昂。
從寫字樓裏釋放出來的這些人,難得有機會掙脫高跟鞋與領帶的束縛,一個個都像多動症兒童,早就在那裏笑鬧折騰,躍躍欲試。
上午是培訓師的宣講,和一些室內互動的預熱,拓展教練們全都在一旁不苟言笑地站著,到了下午才開始使出手段折磨我們。一聽那些訓練項目,我就知道,紀遠堯這次是真要把我們往死裏收拾,幾乎全是強度極大、難度極高的。
而他自己倒好,隻是象征性參加了輕鬆的一兩個項目,就和拓展教練站在一起,笑微微看著我們像群猴子似的摸爬滾打。
缺乏鍛煉太久,我很快就累得不行了,一路折騰下來骨頭都快要散掉。
最後一個項目比較輕鬆,是兩人配合著過獨木橋,紀遠堯也過來了,本來他要與程奕搭檔的,不知是誰在旁邊嚷了句“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活生生就把我給推了出去。
這個搭檔是要有身體接觸的,我看著紀遠堯,紀遠堯看著我,就聽見程奕在旁壞笑。
然後在我壓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就被紀遠堯一把拽上了三米高的獨木橋。
對我這種有恐高症的人來說,即使地麵有防護墊,即使隻是三米高度的懸空,也是挑戰。
站在橋上我腿軟心慌,死死攀住紀遠堯的胳膊,說什麽也不鬆手。
可這萬惡的橋必須兩人配合,把未搭完的橋板搭好才能過去,一個人搭橋的時候,必須靠另一個人的全力扶持才能保持平衡。顯然我這點力氣,扶不住身高超過一米八的紀遠堯,隻能是我去搭橋板了……
下麵“加油”的喊聲震得我越發心慌。
紀遠堯原本抓著我的手,可這樣根本無法平衡,我搖搖晃晃怎麽也放不好那塊木板。
“這樣不行,你得騰出兩隻手,別怕……我扶著你。”紀遠堯柔聲說,雙手穩穩扶到我腰上。
我實在很怕摔下去,可當他的手在我腰間收緊,傳來溫暖篤穩的力量時,不知為什麽我的心神就定住了,相信這雙手不會鬆開,相信自己可以把安全完全交托在這雙手上……我一咬牙,豁出身體重心,幾乎讓他托住我全部重量,終於一下子將木板搭對了位置!
一片歡呼聲裏,我們第一個通過獨木橋,完成了任務,後麵的人全都效仿我們才得以完成。
所有人都在給我們鼓掌,程奕的掌聲最為響亮。
輸給我們的另一組也在有風度地鼓掌,他們的組長是穆彥。
我站在地麵上,膝蓋仍在發軟,回頭看紀遠堯,發現他笑著的樣子十分溫文,額頭滲出細密汗珠,眼鏡的銀邊在陽光下閃著優雅光芒。
晚上住的地方十分簡陋,就在訓練基地旁的兩層宿舍樓裏,硬木板床,沒有空調,12點前斷熱水,比大學軍訓時的待遇還要差。不過前次來住過,也習慣了,唯一的安慰是整齊幹淨。而且所有人不分等級都住一樣屋子,包括紀遠堯。
想起他那公寓裏一塵不染的雪白地毯和柔軟得不可思議的黑色沙發,再看看這簡陋的木板床,我頓時有種惡劣的平衡感……不過也隱隱有點擔心,他那身體應該受得了吧。
分配房間時,不知誰那麽有才,把我和孟綺分到一間。
我很煩,但總不能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舉手說“老師,我不和她玩”吧。
孟綺倒笑嘻嘻領了鑰匙跑過來,一進房間就累得倒在床上不起來,連聲抱怨皮膚被曬黑了。平時我會和她敷衍說笑,但現在,實在沒有這個心情。
不知是方雲曉表述能力太好,還是我想象能力太豐富,M9屏風後的那一幕,想起來就好像是我自己親眼所見似的,連同他和她的表情,我幾乎都能想象……“乓”一聲,我將窗戶重重推開,發出很大聲響。
孟綺驚了一下,扭頭問我在幹什麽。
“通風。”我頭也沒回,徑自拿了衣服,進浴室衝涼。
衝掉一身的汗,換上棉布睡裙,輕鬆了許多。
出來看見孟綺靠在床頭一動不動出神,見了我,她立刻露出笑容,“美人出浴。”
我笑笑,坐在窗前拿毛巾擦頭發。
她又無話找話地扯了幾句,見我一直不說話,也就沉默了。
從工作的角度,我應該裝作什麽事也沒有,對她笑臉相迎。
可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想知道那天在M9,當她挑逗穆彥的時候,是否已經知道了我對穆彥的心思——那時我並沒跟方雲曉和她說起,自己暗藏在心,以為誰都不知道,可後來才知她們一早都看出來了。那麽孟綺是什麽時候看出來的,是不是明知道我喜歡穆彥,還去引誘他——其實這根本已經不重要了,隻是我像得了強迫症,總想知道答案。
是因為對曾經的好友還心存期望?
期望相信,她有不知情的理由?
濕漉漉的頭發絞在毛巾底下,絞在手心裏,越絞越緊。
我主動打破沉默,“那天和方方去元素吃飯,還聊起你,好久沒一起去那兒吃飯了,那裏的菜好像不及以前味道好了。”
孟綺沉默了下,輕聲問,“什麽時候?”
我說,“就前兩天。”
孟綺似乎鬆了口氣,笑道,“是嗎,我也好久沒去了,不知是不是換了廚師。”
我的心沉下去。
她在心虛什麽呢,如果是同事之間相約吃上一頓飯,無需這樣小心掩飾。以孟綺愛炫耀的性格,更應該主動說起,以顯示高層與她的關係融洽——可她顯然不想讓我知道最近才與程奕一起去過元素餐廳。
“對了,還沒恭喜你升遷。”孟綺走到我身後,像以前親近時一樣,卷著我的發梢玩。
我轉身避開她的手,笑了笑,“談不上升遷吧。”
突然傳來敲門聲。
孟綺去開了門,見是前台小蓓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探頭問,“對不起,我來問問……小安姐,可不可以和你換一下房間?”
我詫異,“為什麽?”
她說她一個人被安排到走廊盡頭那間,本來就害怕一個人住,剛才燈又壞了,隻剩衛生間一盞燈,實在怕得不敢睡。晚上維修工又找不到,一路問過來都沒有人願意和她換房間。
“行,我跟你換,我一個人住慣了。”
小蓓感激不盡。
其實不用對著孟綺,我倒是求之不得。
不過換過去我就有一點點後悔了,那盡頭的房間真是冷森森的,窗外樹枝被風吹得嗖嗖響,衛生間裏一盞昏黃小燈,不但沒多少光亮,倒像鬼片裏的道具,更添陰森。
我看了看頂上歪斜的燈,估計是接口鬆動,也許可以修好。
找了把椅子踩上去,不夠高,隻能再搭一張小凳。
房間裏太黑,我又打開房門,借著外麵走廊的燈光照亮。
剛摸索到燈泡,就聽門口有人一聲大叫,“喂,你做什麽!”
我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栽下來,定神一看是程奕。
“修燈泡啊,還能幹什麽。”我站穩腳,拍了拍手上的灰,“這燈壞了。”
他大步走進來,“下來下來,這太危險了!”
“危險什麽,我家燈泡壞了都是我修。”我沒理他,踮起腳繼續轉那燈泡。
“漏電怎麽辦?”程奕嚷著,“還爬這麽高,喂,你到底下不下來,再不下來我動手了!”
“你動手,你要來修嗎?”我低頭看他,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好像是……沒等我看清,突然腳下一輕,重心全失,暈頭轉向就被一雙手攔腰抱住!
我很丟臉地尖叫了。
程奕將我放在地上,“別叫別叫。”
我狼狽地望向他,又望向他身後,那個站在門口的人。
那個人冷冷開口,“怎麽回事?”
程奕一怔回頭,“哦,她居然爬那麽高去修燈泡,完全沒有安全意識嘛。”
“修理工呢?”那人走進來,站在我麵前,似乎在昏暗光線裏打量我。
“下班了。”我悶聲回答。
“你拿著。”他把手上什麽東西交給程奕,二話不說站上椅子,仗著身高優勢,隨隨便便就夠到了燈泡。
“哎哎,穆彥,你怎麽上去了,下來,下——”
程奕話音未落,屋裏突然燈光大盛,死活不亮的燈泡就那麽一下子修好了。
我們都愣住,一起仰頭,看著長手長腿的穆彥從椅子上躍下,好像未費吹灰之力。
“厲害……”程奕一臉仰望地琢磨那燈泡,“怎麽搞好的?”
“旋一下就好了嘛,你沒修過燈泡?”穆彥打量程奕。
“我……”程奕撓頭。
我實在忍不住問,“你們怎麽都跑來了?”
“都來給你修燈泡的。”穆彥不冷不熱嗆了我一句,從程奕手裏拿過記錄板,看也沒看我一眼,板著臉就走出門去了。
程奕笑了笑,“我們在查夜,行了,你休息吧。”
他道了聲晚安,也走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每晚是要有主管兩人一組,逐個房間查夜的。
燈光明晃晃照著,房間又靜又空,那把椅子還橫在麵前。
我歎了口氣,在床邊坐下,一低頭發現身上竟還穿著碎花吊帶小睡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