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下)
穆彥進去了半個多小時,外麵有一份急需發回總部的文件需經紀遠堯確認,我拿了文件去敲他辦公室的門,在門口隱隱聽見裏麵傳來並不溫和的對話聲。在這兩層樓裏,敢和紀遠堯當麵爭執的人,恐怕也隻有穆彥。
“進來。”紀遠堯的語聲不善。
我推門進去,將文件給他,看見穆彥坐在他對麵,一言不發,神色陰沉。
其實我有些納悶,以他和紀遠堯親厚的關係,完全可以私下先溝通好,再遞交這份計劃。為什麽大大咧咧直接越級報上來,是因為穆彥沒將這麽個事情放在眼裏,太過囂張,還是因為紀遠堯曾經給過他什麽暗示,以至於他以為可以無視程奕的存在?如果是這樣,為什麽紀遠堯又在此時變臉,給他一個大大的難堪?
誰也沒法猜到紀遠堯是怎麽想的。
他和穆彥的關係是否真如我們一直相信的那樣親如同袍?
也許這也是穆彥正感困頓的問題。
紀遠堯掃了眼文件,仿佛不滿意,隨手扔在一旁,“安瀾,通知程總和企劃、市場部門主管以上人員,五分鍾後開會,你做記錄。”
穆彥飛快看了我一眼。
“好的,馬上通知。”我又小心提醒紀遠堯,“總部在等著回傳這份文件,那邊比較著急。”
紀遠堯靠上椅背,“那就讓他們先急一急。”
我一怔,知趣地閉嘴退了出去,將門輕輕帶上。
以往隱約聽過傳言,說紀遠堯與總部幾個高層關係微妙,看來是無風不起浪。
會議通知下去,人很快就到齊了。
程奕低調地隨便找了個座位,在會議桌一邊尾端坐下,沒有坐到紀總旁邊的位置去。
穆彥和紀遠堯一起進來時,眾人都已落座,隻給他留出那個座位,那也是以往有紀總出席的營銷會議上,穆彥慣常的位置。
但今天穆彥卻繞到紀遠堯的另一側——在我的旁邊,找了個椅子坐下。
也不知道是程奕在針對穆彥的跋扈越級,還是穆彥在針對程奕的低調作態。
兩人都晾起那個位置,氣氛頓時尷尬。
紀遠堯掃了一眼會議室,“程總呢?”
“程總到了。”我以為他真沒看見。
“我在!”程奕忙從角落裏探了探身,幾乎和我同時出聲。
“哦,藏在那麽個角落裏,還嫌不夠黑,怕我看見了你?”紀遠堯用很嚴肅認真的語氣說。
我們全都愣了一下,才紛紛失笑。
程奕露出他廣告模特似的白牙,襯著保守的小白圓點灰藍色領帶,不好意思地笑著,走到屬於他的位置坐下。
紀遠堯在我們笑成一片的時候,將那份引起爭議的文件扔在桌上,“現在誰來說說,這個東西為什麽會一拖再拖,拖到現在直接扔給我,是誰教你們遇到麻煩就往上麵推,讓總經理專門來修補爛攤子?”
會議室裏剛剛衝淡了劍拔弩張的笑聲,戛然而止。
饒是事不關己,我也聽得暗替他們捏把冷汗。
這話明著是責備穆彥,暗裏卻落在程奕頭上,作為營銷係統的第一領導,他必須要對這個情況負責,也必須對他沒有簽署的文件被越級上報做出解釋。
程奕立即開口道歉,首先向紀總道歉,繼而向營銷部門同事道歉,把責任完全攬在自己身上,認為是自己未能及時與大家溝通造成的失誤,態度十分誠懇。
然後他條理分明地解釋,為什麽不同意此份計劃。
按照以往工作慣例,企劃部和市場部的工作是齊頭並行,一直配合良好。
這次的新項目涵蓋了以往從未涉及的領域,在國內也屬罕有,以往的參照經驗不能起到很大作用,無論是市場研究定位,還是全盤營銷策略,公司都打算重頭做起,腳踏實地去摸索,希望有所突破。因此對市場的研究被放在第一位,我們必須先了解將要麵對什麽,才能思考如何應對。這一點上,誰都沒有異議。
前期的整體研究是已經完成了,也有了初步的市場定位,但進入具體環節,對層層市場的研究是細之又細的工作,各個階段也有所不同。目前這個階段的細化研究才剛開始,市場部門不可能快速拿出結果,哪怕初步結果也不可能。然而企劃部卻需要迅速出手,搶占宣傳製高點,為後續推廣攻勢預先鋪墊。這就涉及渠道選擇與訴求規劃等問題,從理論上來講,都需要以市場研究的結果為依據。
這也是程奕非常堅持的一點。
“一切工作要有實據,才能實實在在推行下去,避免將我們的精力財力浪費在不必要的地方,花一分錢有一分收獲,不必追求過度鋪排的效果。”程奕出言直接,直接得令我刮目相看。
他的話卻捅到了企劃部的馬蜂窩,不用穆彥開口,以企劃部主管為首的人馬紛紛發難,向他提出企劃工作麵臨的難處和特殊情況,反對以這種近乎僵化的標準來束縛他們。
會議室裏硝煙頓起。
企劃部人人都有一張刀鋒般的嘴,有舒馬赫般的大腦反應速度。
穆彥根本什麽都不用說,隻需坐在那裏,微笑就是對程奕最好的嘲諷。
他的行事作風,正如他的個性,思想天馬行空,行動大刀闊斧,善於在所有對手還沒回過神的時候,閃電般完成布局、攻擊、回防,一氣嗬成——這樣一個人,想要他像程奕希望的那樣,一步步攀著市場部的尾巴,謹小慎微地過河,這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然而聽著企劃部的發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口才太好,竟讓我慢慢覺得他們也有道理。
“時機不等人,先手丟了就會有別人撿去,這不像設計研發,或者銷售,沒有量化標準可循,我們就是需要靈活變通,先發製人。”徐青的回擊很明確,“企劃工作有的時候就是務虛,雖然務虛和務實也要結合,但完全用務實的態度來指導務虛的部分,也不合理。”
這話太犀利,不是徐青一貫的圓滑,我想他是被逼到這份上,不得不選擇站隊了。
要是我去了企劃部,現在一定也會成為穆彥手裏的投槍匕首。
程奕的辯才不是徐青之敵,顯然無法說服這個下屬,周遭也沒有一個支持的聲音。
也許不是完全沒有支持,至少市場部集體選擇了沉默。
但徐青的辯才,並不能動搖程奕的立場,自始至終程奕沒有讓步,堅持要讓企劃部提供策略依據,沒有市場研究的依據,就是依靠個人經驗,就不是正確的工作方式。
他那雙單眼皮的明亮眼睛,在古銅膚色的臉上,顯出異常堅定的神采,堅定得近乎頑固。
爭論陷入僵局。
紀遠堯摘下眼鏡,用一方格紋手帕慢慢擦拭,一邊擦一邊問,“穆彥,你怎麽看?”
我抬眼看去,等著看他怎樣向程奕發難。
然而出乎意料的,穆彥隻是笑笑,“我想我們爭論的問題沒有本質分歧,隻是站在不同立場,看待同一個問題,最終目的是一樣的。”
程奕隻能點頭,“是這樣。”
原來穆彥在這出戲裏是唱紅臉,白臉留給別人去唱。
“我也讚同程總的觀點,能在有依據的基礎上展開工作當然好,隻是這個依據如果等得太久,工作效果可能要打個很大的折扣。”穆彥直視程奕,“不知道程總認為市場研究什麽時候拿出結果來指導企劃工作比較合適?”
程奕坦然回答,“這個問題的症結在BR身上,至今他們出具的報告,沒有一份合格。”
紀遠堯皺眉問,“BR效率這麽低下?”
BR是我們一直與之合作的市場谘詢公司,在這個行業也算資深團隊,合作一向順暢。
穆彥沉默。
市場部經理遲疑了下,回答說,“BR提交了三次階段性報告,程總認為不夠詳實,退回去讓他們再進一步細化,目前有一些進展,但……”
程奕接過他的話說,“是這樣的,前段時間我查閱了BR曆次的市場報告,發現他們的數據嚴密性和及時性都存在問題,個別數據長久沒有更新,可見數據庫陳舊,部分結論明顯出現無意義的重複。這種合作態度和專業水準,讓我對這家公司持有保留看法,將新項目這麽重要的市場研究交到他們手裏,我感到擔憂。”
紀遠堯轉頭看穆彥,“如果BR有這些問題,你之前發現過嗎?”
穆彥臉色沉了沉,“不是完全沒有問題,但在重要環節,BR的工作還是嚴謹的。”
這話聽上去留了很大餘地。
穆彥看了看紀遠堯臉色,又說,“年初也曾提出過是否與BR繼續合作的問題,當時比較了幾家合作夥伴,從信任度與配合上考慮,公司認為還是延續與BR的合作較為穩妥。現在新項目即將啟動,這個時候臨時更換合作夥伴,恐怕不是適合的時機。”
“正因為馬上要啟動新項目,對市場的把握準確程度,很可能起到決定性作用。”程奕不溫不火地反駁,語速不那麽快,也沒有穆彥和徐青那樣密不透風的措辭風格,隻是能讓人感覺到,即使麵對紀遠堯,他也不會動搖的立場,“目前的合作,我也認為暫時不宜發生變更,但涉及以後長期工作,我建議公司考慮重新選擇合作夥伴。”
市場部經理欲言又止地看向穆彥,穆彥臉色深沉,卻沒有反駁。
聽到這個時候我才有點明白過來,似乎程奕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上去他是想借此插手市場部,先將與穆彥關係緊密的合作方拆開,再尋機引入自己的人馬?難道之前拖延不決的計劃,隻是將穆彥引進來的幌子?
他抓住了BR的漏洞,等於抓住了穆彥的漏洞,盡管這漏洞算不上什麽重大失誤,但卻剛好觸到敏感區——公司對於職業經理人與合作方的關係相當敏感,穆彥若在這個時候過於維護BR,很可能給自己招來說不清的麻煩,畢竟在這個問題上犯有過失而離職的人不少,最近才剛有一個陳謙。
這麽說來,穆彥寧可隱忍避讓,也必然要在這個問題上避嫌。
我吃驚地看向程奕,在他輪廓分明的銅色臉龐上,看不出任何陰暗痕跡。
雖然一直感覺他頗有城府,可如果真是這樣,程奕的心計也太可怕。
我實在不願相信,寧肯他是一心為了工作,寧肯這屋子裏還有一個稍微簡單點的人。
或許這是我的妄想——能坐在這會議桌旁的,除了我,誰會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