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下)
“是這裏吧?”
穆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猛然回過神來,車已停在我家樓下。
他轉頭看我,側臉的角度,微笑的樣子,和記憶裏都一樣,像時空發生了重疊。
我看著他,喉嚨裏突然幹啞,幹啞得發疼。
他將臉轉了回去,雙手擱在方向盤上,低聲說,“上去吧,早點休息。”
我點點頭開了車門,恍惚在下車前回頭看了他一眼,想說聲謝謝、晚安,卻看見他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縛在安全帶下的身姿,有種奇怪的不自然。
“是不是覺得我很蠢?”
他猛地回過頭來,目光刺人。
“安瀾,你說什麽?”
我在說什麽?
這句話是在心裏想的,還是真的說了出來,我不確定。
今天的安瀾不是那時的安瀾,我搖搖頭,若無其事地笑,“穆總,晚安。”
他一動不動看著我。
我推門下車,走進樓裏,走進電梯,一直開門進屋,坐在沙發上,才覺得眼睛幹澀,全身酸軟,突如其來的厭棄感把我擊倒。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覺得周遭一切無不可厭,沒什麽是有意義的,什麽穆彥,什麽總秘,什麽他媽的工作……都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威震天跳上來,大頭抵在我腿上蹭,肉呼呼的爪子一下下踩我。
“踩什麽,我又不是沙包。”我沒好氣吼它。
這貓平時挺有自尊心的,今天被我吼了也不賭氣跑開,依然無恥地粘上來,蹭我的手。
都說物似主人形,是不是它就像我一樣厚臉皮,長不了記性學不了乖。
這一夜我輾轉很久不能入睡,思緒紛雜,直到天快亮時才睡著。
剛睡一會兒,手機在枕邊響起來,我勉強撐起眼皮,看見來電顯示是蘇雯。
我一驚坐起,再定神一想,是周六沒有錯啊。
“安瀾,紀總提前回來了,十點有個要緊的會議,你得過來加班。”蘇雯的聲音像盆冷水從我頭頂澆下。我渾渾噩噩地答應了,躺回去和枕頭不舍纏綿了會兒,終於痛苦地爬起來。
洗臉的時候,涼水潑到臉上,我清醒過來——紀總回來開會,為什麽要我去加班。
趕到公司,沒容我有時間向蘇雯問個明白,她一臉黑氣,劈頭就責怪我磨磨蹭蹭來晚了。
“馬上準備一下,司機已經在下麵等著,你先去機場接紀總,把這個帶給他,公司十點鍾的會,他隻有在路上的時間看看。”她遞過來一個又厚又大的本子,語速飛快,“回頭是和新項目設計方的會,有設計部的人在,你給紀總做好會議記錄就行。”
我一頭霧水聽著蘇雯麵麵俱到地交代注意事項,好不容易趁她喘氣時,找到機會惴惴插了句話,“蘇姐,讓我陪同紀總開會,這合適嗎?”
“不合適也沒辦法!本來是周一的會,突然提前到今天,葉靜不舒服不肯來,我是想自己頂一下的,孩子奶奶剛打電話來,都高燒兩天了,這才去醫院,一去就說要住院,老太太什麽都不懂,就會在電話裏哭……”蘇雯飛快咬了下嘴唇,仍是強硬的語氣神情,“這也正好是個機會,你去也好,提前給紀總留個印象。”
桌上電話鈴聲急促響起,蘇雯接了,眉頭一皺,“行了,她馬上來。”
“快點去,司機在催了,別像上次接程總那樣,倒讓老板等你,像不像話!”
“可是……”
“回來再說!”
蘇雯的樣子像恨不得把我從窗口直接扔下去。
我狼狽地帶好東西,衝進電梯,又衝出車庫,就看見那輛牌照惹眼的奔馳已橫在麵前。
司機老範看見是我,詫異地推推墨鏡,“怎麽是你這大小姐?”
我做個苦瓜臉,“被拉壯丁唄。”
老範四十多歲年紀,叫他聲叔叔也不虧,在他麵前我常倚小賣小。
別看老範隻是個司機,人家可是公司裏的牛人,除了紀總,不愛給誰好臉色就不給,管你是哪個老大。人家隻給紀總一個人開車,兼管司機組調度,紀總也隻認他。用他的話說,不求升官加薪,把車開好就成,所以不求人最大。
他對別人常常不買賬,但和我關係特別好,私下老是一口一個大小姐地叫,嘲笑我嬌氣。原先我剛去行政部時,他也沒什麽好臉色給我,後來有一次,紀總他們幾個高層去參加政府主辦的一個活動,派了四個司機送去會場,蘇雯和我陪同服務。午間有餐會,紀總事先是說不去的,活動完了就走,可那天他與幾個官員相談甚歡,就留下來了。
蘇雯打發我自己在外麵吃飯,她一個人陪同,大概是覺得小人物不登台麵。我在附近KFC吃東西時突然想起幾個司機還餓著等在那裏,他們是不敢離車的,不知老板什麽時候隨召就要隨到。我回去時給他們每人帶了份餐,看到他們正在就著礦泉水啃餅幹。沒想到老範那麽感動,我不知道挨餓是他們司機的常事,蘇雯從來不管這些,好像司機為老板們受困挨餓是很正常的事。
那之後老範就對我很照顧了。
別人都挺奇怪老範那麽臭脾氣的一個人,怎麽偏肯買我的帳,其實人也就是將心比心。
我也不是存心討好老範,但後來漸漸發覺,和司機、前台甚至保潔員們關係良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他們雖然是公司裏地位最低,最不被當回事的人,卻也是和每個人最息息相關的人,往往他們看到聽到的事比誰都多,消息遠比你想象中靈通活泛。
有時想想,對上司我從未刻意巴結,對這些小職員中的小職員,反而客氣周到,能維係好的關係一定維係好。尤其像老範,真是好人,我有時鬱悶了也會找這老大叔說說話。
但今天坐在車上,我沒心思和他開玩笑,捧著沉甸甸的一本冊子,自顧發呆。
封麵上寫著產品說明冊,雖然可能不是什麽商業機密,也不該我隨便亂看。
老範也有點沉默,開在高速路上,有一搭無一搭和我扯了幾句之後,突然問,“我說,該不是你要接葉靜的班吧?”
果然是老大身邊的消息靈通人士,葉靜辭職的事還捂著,他就知道了。
我說,“你看我像那塊料嗎?”
他嘿嘿笑,“打磨打磨,可能還真是快料。”
我苦笑,“這算是誇我?”
他瞟我一眼,“小姑娘還是挺能蹦躂的,不錯不錯。”
我想反駁,卻又語塞,這種“好事”攤到頭上,若認真解釋不是自己蹦躂的本意,反而招人一句“矯情”,就算是老範這樣的好人,也未必不會把人往壞處想。說多錯多,我沉默了下,把話題轉開,和他繼續胡扯。
這麽一路鬥著嘴就到了機場。
接到紀遠堯,老範替他去取行李,留我一個人陪著他。
他看見是我來接機,也沒問什麽,隻點了點頭。
我看他今天臉色還好,比那天好很多,隻是剛下飛機顯得疲倦,還有點咳嗽。
聽他咳了幾次,我在一旁想說關心的話又不好意思,愣了愣,從包包裏摸出個HelloKitty圖案的小糖盒遞給他,“我有羅漢果糖,這個潤喉……”
說完我就想起上次在會議室也是問人家要不要糖。
紀遠堯一愣,笑了,這次很給麵子的從我手裏接過糖,丟進嘴裏卻皺了眉,“怎麽味道這麽怪。”我很莫名,“羅漢果糖就是這個味道啊,您從來沒吃過?”
他搖頭,“我不愛吃糖。”
我奇怪怎麽又是一個不愛吃糖的人,糖和肉是我生命中必不可少之物。
他看出我的詫異,溫和地笑笑說,“男人一般都不愛吃糖吧。”
“也是,我爸也特別討厭吃糖,跟您一樣……”我猛然收住話,看著他表情,恨不得拿襪子塞了自己的嘴——這叫說的什麽話呢,把他和我老爸比在一起,我爸是五十多的老頭子,人家可才三十多歲,一表人才,風華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