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纏亂,一葉障目

天邊泛起魚肚白,暗夜如薄紗般緩緩褪去。鱗次櫛比的亭台樓閣逐一清晰,映照在天藍色的底幕上,宛如一副生動的畫卷徐徐展開。

玉麒麟來到心兒房內,正看到她凝望著窗外的晨曦。

“心兒,你的眼睛怎麽那麽紅啊?一夜沒睡?”

心兒回過神來,搖搖頭,“我沒事。怎麽樣?查到什麽線索了嗎?”

“過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們翻了又翻,查了又查,什麽線索都沒有。你若有空不妨過去看看,不然我們就把東西送回去了。”

“也好。”心兒打起精神,跟著玉麒麟來到侍衛房。

幾個包裹全部攤開在桌上,都是馮小寶的日常衣服配飾。心兒上前仔細翻看了一遍,抬頭問道:“這就是全部了嗎?”

負責查抄的侍衛連忙道:“兄弟們搜索了好幾遍,除了桌椅板凳那些,一應物件都在了。”

玉麒麟也道:“這馮小寶也夠奇怪,屋子裏除了些平時的衣物之外,什麽都沒有。我還以為一個武將,至少會愛好一些兵器什麽的。”

“不對,我見過馮小寶很多次,有幾套他最常穿的衣服不在其中。”心兒斷然說道。

玉麒麟一愣,“難道說……東西被人提前拿走了?”

心兒想了想,“要說這些東西,最清楚的應該就是少卿了,我去問他。”

踏著青石板路,穿過回廊,心兒來到丹鳳門侍衛所。裴少卿正坐在門框上,出神地看著天幕,眉宇間滿是落寞悲涼。

聽到腳步聲,他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旋即轉過身,“出去!”

心兒腳步一頓,沉聲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可是我非來不可。”

“不是我不想看到你,是小寶不想看到你,出去!”

“我發現線索了,如果你堅持馮小寶是清白的話,就聽我把話說完。”

裴少卿沉默了。

見他不反對,心兒一口氣說了下去,“剛剛我翻看了玉麒麟他們拿走的那些東西,發現了一個問題:除了衣服幾乎什麽都沒有。馮小寶身為武將,怎麽可能除了衣服什麽都沒有呢?還有,我平時見到他的次數也不少,就從來沒有見他穿過屋裏的那些衣服。而他常穿的衣服都不在其中。”

“這代表什麽呢?”

“我懷疑有人已經翻了他的東西,把該拿的拿走了,留下一堆沒用的。”

裴少卿愣住了。

“我懷疑馮小寶是掌握了什麽秘密,而有人希望能隱藏這個秘密。”

裴少卿身體一顫,瞬間想到馮小寶臨死前的話語……

“你要逃?”

“是的,我要保守這個秘密。”

“秘密……”一掃剛才的頹廢,他的眼神逐漸銳利,“到底是誰?”

“我也不知道。少卿,我知道你心裏怪我、恨我,我也不敢跟你辯駁什麽。我隻希望我們能攜手先把這件事查清楚,再來說是非曲直,好嗎?”

裴少卿想了想,終於點點頭。

心兒心下一鬆,正色道:“事不宜遲,我們先去郡主遇害的地方看看吧。”

心兒和裴少卿趕到的時候,明崇儼和玉麒麟已經在現場四處查看了。

心兒招呼道:“儼哥哥,玉將軍,看出什麽了嗎?”

玉麒麟抬起頭,苦笑道:“看了好幾遍都沒有發現線索,我怕我眼拙,有什麽地方看漏了,今日還特地把他叫來。”

裴少卿問道:“有什麽發現沒有?”

玉麒麟答道:“從溫泉到禦花園這段路上隻有五排腳印。兩個小一點的已經證實是彩蝶郡主和心兒,三個大一點的我們證實了一個是馮小寶的,一個是明崇儼的,那最後一個會是誰的呢?”

心兒連忙道:“上官浩?”

玉麒麟點點頭,“我也這麽想。當時你正好看到了他,郡主又在那個時候出事,他的嫌疑應該最大。”

明崇儼抬起頭,沉聲道:“不是嫌疑,是確定。我聽說上官浩以前為了救皇上跛了腳,後來為了體麵,特地把所有的鞋都做成一高一低的來維持平衡。你們看這些腳印,一深一淺,分明就是他。”

裴少卿皺眉道:“可是如果上官浩沒有出宮的話,他到底躲在哪裏呢?宮裏雖然不小,但已經裏裏外外查過好幾遍了,都沒有查到他的下落。”

玉麒麟道:“這種人如果要躲一定有辦法的,別忘了他曾經是皇上身邊最貼身的護衛,對宮裏情況可謂了如指掌啊。”

盯著地上的腳印,明崇儼思忖著,“你們覺得這件事會不會是這樣的?”

“上官浩因為彩蝶郡主而丟失了官位,一定很不甘心,那天晚上他本來想闖入聽雨軒對彩蝶郡主不軌,卻遇上了心兒。他害怕被人發現,所以就先躲了起來。沒想到正遇見彩蝶郡主在聽雨軒後花園中賞月,貼身宮女春香又被她吩咐去拿衣服了。於是他趁機撲上去,製住了郡主並且將她拖走。而這一幕正好被路過的心兒看到,心兒一時情急,自然追了上去。”

“上官浩發現心兒追上來,故意引著她向溫泉跑去,並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將她推下了水。幸好我給皇上演完戲法,路過花園,聽到心兒喊叫,過來救了她。而這個時候上官浩已經拖著郡主跑遠了。”

“就在這個地方,他們遇見了馮小寶,馮小寶為了救彩蝶郡主,自然要跟上官浩拚命。眼看情勢危急,上官浩生怕引來侍衛,隻能先痛下殺手,一劍將彩蝶郡主刺死了。”

“而垂危的彩蝶郡主生怕馮小寶引來懷疑,或者背上失職的罪名,便催促馮小寶離開。馮小寶無奈離開的時候,身上的汗巾子湊巧掉落了下來。”

侍衛救護郡主,不但沒有救下來,郡主反而死了,當時在場的馮小寶勢必要擔負救護不力的罪名,離開也屬正常,但是……裴少卿搖搖頭,“不可能,對小寶來說,彩蝶郡主比他的性命還重要。若真是害怕承擔罪責而離開,大可在危機關頭說出真相,難道承擔失職的罪責比性命還重要嗎?我很感謝你替小寶洗脫了罪名,可是我還是有很多地方不明白。”

明崇儼道:“我也隻是根據現有的情況做個假設而已,至於具體如何,還得再找證據。”

心兒想了想,也搖頭道:“我也覺得這個推測有很多疑點。你們想,如果上官浩一劍殺了彩蝶郡主,馮小寶那麽在意郡主,一定會喊起來。可是當時周圍宮人隻聽到有嘈雜的聲音,並沒有聽到喊聲。還有,事情發生以後,我們已經封鎖六宮,如果上官浩就在附近,他就算想躲也沒有時間躲啊。”

明崇儼歎道:“看來線索又斷了,你們覺得該從哪兒查起呢?”

玉麒麟思索道:“上官浩。隻要能找到他,一切都解決了。對了,心兒,你最開始看到他的影子是從哪裏出現的。”

心兒思索著,靈光一閃,驚道:“就是甘露殿!”

難道說上官浩這些天一直隱藏在甘露殿裏?正如同武皇後所說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念至此,心兒猛地又想起一件事,缺少的點心,擅長的雙麵繡,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人!

“芽兒……”

“芽兒,那不是皇後娘娘的貼身宮女嗎?”玉麒麟詫異。

心兒點點頭,“郡主身上發現的那條男人汗巾子,上麵的鴛鴦圖案是雙麵繡,金巧玉說起過,芽兒很擅長這個。還有我們甘露殿裏,娘娘吃剩下的點心和水果到了晚上通常都是小宮女分了,芽兒以前不喜歡吃零嘴,但近來卻拿了好幾次。”

眾人眼前一亮,“那事不宜遲,就先從她身上查起吧。”

芽兒倒了一杯茶水,遞給坐在對麵的心兒,笑道:“怎麽有空到我這裏來了。”

潔白的水汽氤氳在淺碧的茶湯上,心兒淺嚐輒止,滿口餘香,不禁笑道:“芽兒你泡茶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想起這些日子娘娘精神不濟,咱們姐妹也忙碌,好久沒有這麽清閑地喝茶了。”

“是啊。”芽兒笑道,“娘娘這些日子是夠忙碌的,宸妃娘娘的事兒,彩蝶郡主的事兒,還好有你這個得力助手替她分憂。”

“你就別捧我了,誰不知道,娘娘如今最離不開的人是你才對,梳頭泡茶做點心,哪樣不得娘娘誇讚?”

芽兒捂口笑道:“好了,別拍馬屁了,你就直說吧,這次是為了什麽來找我?”

心兒臉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你知道的,這幾天我和少卿鬧別扭,所以想再替他繡一條汗巾子,聽說芽兒你繡工了得,想過來請教一下。”說著,她從懷中抽出一條汗巾子,遞給芽兒,“我看到這條鴛鴦雙麵繡的汗巾子很是漂亮,聽說著雙麵繡你就很擅長,有空教教我。”

接過汗巾,芽兒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這條汗巾子……”

“是我無意間得來的,怎麽了?”

“沒什麽,先留在我這裏吧,等我仔細看看針法,研究透了再跟你說。”

“也好,今日你還要去給皇後娘娘當值,我就不打擾了,等過幾天再來找你討教啊。”心兒笑眯眯地說道,起身告辭了。

離開甘露殿,轉入一條回廊,明崇儼、裴少卿、玉麒麟都在焦急地等待著。

見她出來,玉麒麟搶先問道:“怎麽樣?查到什麽沒有?”

“她態度很冷靜,不過我看十之八九有問題。尤其那條汗巾子,拿出來的時候她臉色都變了。”

“這麽說來我們得好好注意這個芽兒了。”

“還等什麽,直接搜不久行了?”

“不行,這樣隻會打草驚蛇,當初搜宮的時候甘露殿也搜查過,並沒有發現上官浩,而且經過彩蝶郡主一事,他們也有所警醒,肯定不可能繼續留在芽兒這裏了。我看這樣吧,先找個機會悄悄搜一搜她的房間,看看是否有線索。”

明崇儼、裴少卿和玉麒麟同時點了點頭。

芽兒來到殿上,看著被端出來的膳盒,著急地問道:“怎麽,娘娘今日又沒有胃口嗎?”

小宮女歎了一口氣,“本來還有些胃口的,誰知吃了沒兩筷子,又來了個壞消息。”

“什麽壞消息?”

“好像是邊關那邊,咱們又吃敗仗了。娘娘一聽臉色都變了,立刻讓翠兒姐姐準備釵環服飾,要去宣政殿見皇上,如今正在裏麵換衣服呢。”

“真是禍不單行。”芽兒跺跺腳,進了寢殿。

武媚娘果然正在梳妝台前描眉,見到芽兒進來,吩咐道:“來得正好,快給本宮……咳咳……梳個簡單的發髻,本宮要去見皇上……咳咳……連著幾天躺在床上,都不能見人了。”

芽兒上前,忍不住勸道,“娘娘您怎麽又咳嗽了,還是先傳太醫過來看看吧。”

“不必了,天氣一幹就犯的老毛病,上次看過不就那麽回事兒。如今軍情緊急,咳……,哪裏顧得上見太醫。”武媚娘歎息一聲,又笑道,“其實這幾天已經好多了,剛才是太著急了。”

芽兒隻好上前,手腳麻利地替她挽起頭發,梳成最簡單的高髻,又斜插一支鳳釵,還準備再拿珠花,武媚娘卻擺擺手,“這就行了,隻是去談正事。再說,戴的再多,再漂亮有什麽用……咳咳……”

不斷的咳嗽聲聽得芽兒心酸,連忙拿過鬥篷給武媚娘披上,“娘娘……”

武媚娘站起身來,緩和氣息,“咱們走吧。”

來到宣政殿的時候,李治正在發脾氣,奏折筆墨扔了一地。自從長孫無忌倒台,很久沒見他發這麽大火了。

踏入殿內,武媚娘開門見山道:“皇上,這次西突厥進攻我大唐有如神助,咳……皇上已經知道了吧。”

李治點點頭,“朕也不得不相信宮中有奸細了。想不到上次逮了王美人,也沒有斷絕此事。隻是這奸細是誰,一時還不好說啊。媚娘有什麽高見嗎?”

武媚娘緩聲道:“臣妾以為,既然奸細一時間查不清楚,倒不如先防範於未然。”

李治挑了挑眉梢,“如何防範法?”

“所有的機密大事都由皇上和大臣們在殿上商議完,咳……然後秘密送往軍營。至於兵部那邊,皇上擬一份假的旨意就可以了。”

李治立刻了悟,“如此一來,倘若西突厥還是能夠洞察先機,問題就出在宮中。倘若西突厥不能獲得計策,並且按假聖旨執行了,那問題就出在兵部。”

武媚娘補充道:“所以在此期間皇上最好不要離開宣政殿,這樣子即使問題出在宮中,也能縮小整個範圍。”

這是最直接、最簡單的方法了,比起大規模徹查,唯一犧牲的不過是李治短暫的自由,年輕的帝王卻罕見地沉吟起來。

武媚娘終於忍不住道:“皇上是舍不得宸妃嗎?這可是關係到國家大事。”

李治閉上眼睛,“好,就聽你的。”一邊自言自語地笑道,“朕也該獨處一下了。有時候短暫的分別,會讓日子過得更加有趣。”

武媚娘神情一怔,隨即眼底深處泛起一絲苦澀。

回了甘露殿,踏進寢宮,忽然聞到一股清香撲鼻而來。用力嗅了嗅,竟然感覺嗓子的疼痛舒緩了不少。武媚娘看著四周掛了一圈的濕漉漉的手帕,“這些東西掛在這裏幹什麽?”

“回娘娘的話,奴婢們看到娘娘連夜咳嗽實在太辛苦了,所以想到一個法子,想給娘娘解乏。”一個小宮女上前回稟道,“我們把熬好的川貝蛇膽汁加了麝香浸在手帕上往四周掛一圈,這樣一來屋裏就會很濕潤,娘娘咳嗽的毛病也容易好了。”

武媚娘一愣,“倒真是個好法子,誰想出來的?”

宮女們麵麵相覷,誰也沒有說話。

武媚娘蹙起眉頭,掃視眾人,“很難回答嗎?還是你們不想要賞賜?”

眾人連忙跪下來,“娘娘,隻要您鳳體安康,奴婢們就心安了,至於是誰做的,那人叮囑了,奴婢們不敢說。”

武媚娘一愣,難道是他?心裏微微浮起些許暖意,笑道:“好吧,你們辛苦了,都下去歇著吧。”

待宮女們離開,看著周圍的手帕,武媚娘終於咬牙吩咐道:“芽兒,你去拿根銀針來。”

芽兒一驚,“娘娘莫非懷疑這藥帕中有毒?”

“究竟是誰的主意尚未得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芽兒點點頭,連忙拿了銀針遞給武媚娘。武媚娘拿過銀針往手帕裏一刺,片刻取出,銀針光華依舊。她重重地舒了一口氣,“看來真是本宮多慮了。”

用了這個法子果然氣息平穩,呼吸通暢,一整夜幾乎都沒有再咳嗽,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第二天起床,武媚娘感覺精神好了很多。連梳頭的芽兒也忍不住讚道:“娘娘好久沒有這麽精神了。”

端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武媚娘笑道:“就梳個半翻髻吧,快一些。”

芽兒笑道:“娘娘好幾日沒有見太子殿下了,這麽心急啊。”一邊手腳利落地梳好武媚娘指定的發髻,插了一支珠釵,又在髻側戴上幾朵珍珠花朵,簡單清爽的妝容讓人看著就舒心。連武媚娘也讚道:“芽兒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不敢當娘娘誇獎。”替武媚娘取來外袍,芽兒恭敬地為她穿上。

踏出甘露殿大門,武媚娘迫不及待地走向東宮。自從青鸞得寵,彩蝶亡故,她忙碌不堪,接著又病倒。生怕把病傳染給兒子,她已有數日沒見過李弘了。

“幾日沒有督促,也不知弘兒的功課如何了,這孩子最近越發調皮,雖然本宮不想他太辛苦,但也不能夠什麽都不學。”

“娘娘放心吧,太子殿下乖巧得很。”

進了東宮大殿,李弘正坐在地上擺弄著一個風車,武媚娘臉沉了下去。

見到母後到來,李弘趕緊跳起來,“參見母後。”

武媚娘心立刻軟了,口頭上還是道:“本宮就說嘛,才一會兒沒看住,又貪玩起來了。”

她上前抱起兒子,柔聲斥責道,“弘兒,你如今已經不是代王了,而是當今的太子。你要知道,國家和萬民未來的希望都係在你身上,你怎麽可以隻顧著貪玩,不做功課呢?”

李弘卻理直氣壯地答道:“回母後的話,功課我都已經做完了。”

武媚娘一愣。李弘轉身跑去房內,將功課拿了出來,擺到武媚娘麵前,“母後,你看!”

武媚娘接過翻看了一下,不禁盯著李弘問道:“這都是你自己做的?你沒有叫哥哥姐姐們幫你吧?”

李弘搖搖頭,“怎麽可能呢?母後,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考考我。”

武媚娘立刻道:“子曰,學而時習之……”

李弘接著道:“不亦樂乎。”

“有朋自遠方來……”

“不亦樂乎。”

武媚娘麵上浮起笑容,“沒想到還真是用功了。”

得到母後嘉許,李弘興奮地道:“兒子要做皇祖父一樣的明君。”

武媚娘一愣,“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

李弘卻支支吾吾起來,“是……是……是給我講故事的人告訴我的。不過他說這是我們的秘密,我不能跟你們說。”

武媚娘滿腹狐疑,“講故事的人?”望著殿外,她的眼睛慢慢眯了起來。

這一日晚上,芽兒帶著幾個宮人來到聽雨軒。奉武媚娘的命令,彩蝶郡主的治喪禮儀由她帶人操持。

進了聽雨軒,查看完器皿等物,芽兒步入後殿,忽然一塊小石子從腳邊滾過。她不動聲色,轉頭吩咐道:“你們幾個去看看香燭,我再檢查一下這邊的布置。”

幾個宮女不疑有他,很快離開了。

待殿內空無一人,帷幕掀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

“芽兒!”

“你總算露麵了……這幾天都藏在這裏嗎?”

“當然,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還敢說……”

“先別說這些,帶吃的了嗎?”

芽兒氣衝衝地從懷中摸出一個包裹,扔給了他。

“你生什麽氣啊?”一邊問著,上官浩撕開包裹拿起點心咬了一口。

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芽兒一陣心疼,但被他這麽一問,火氣又騰地上來了,從懷中摸出汗巾子往地上一扔,“這個東西是什麽?”

“這不是你送給我的汗巾子嗎?”上官浩一愣,撿起來想了想,“記得最後是被彩蝶郡主拿走了。”

“你終於承認了?”芽兒冷笑一聲。

“承認什麽?我早就說過,是彩蝶郡主故意勾引我的。這個女人表麵單純可愛,實際上心機深得很。”

芽兒氣得胸口發堵,“上官浩啊上官浩,你這種話隻能騙騙無知婦孺。她堂堂一個郡主,如果喜歡你,大不了請皇上賜婚,為什麽要勾引你?這根本就說不通。”

“本來我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但是我現在有些明白了。”上官浩臉上浮現一絲苦笑。

“什麽原因?”

“現在還不能說,等我發現了真相再告訴你。”上官浩又咬了一口點心,“反正我既沒有非禮她,也沒有殺她。這件事我一定要還自己一個清白,這件事不解決,我是不會走的。”

“既然如此,就去找皇上說明啊!”

上官浩臉色一僵,終於頹喪地搖搖頭,“不行,我犯的罪行,還在非禮郡主之上呢……偏偏那丫頭又死了,沒有證據,我也說不明白。”

“既然說不明白還說什麽?要你離宮,你又不走!”芽兒急得跺腳,“你知道嗎?這汗巾子是心兒拿著來找我的,說是撿到的,要學著繡上麵的花紋呢,隻怕是已經開始懷疑我了。”

“什麽?”上官浩變了臉色,“你說他們注意到你了?那我留在你那裏的東西……不行,我得立刻去看看!”他猛地站起身來。

芽兒驚得魂飛魄散,一把拉住他,“喂,你不要命了,這個時候怎麽能出去?”

上官浩卻扔下一句,“沒關係,我清楚宮內的巡邏時間。”急匆匆閃身離開。

丟下芽兒一個人恨恨地跺著腳,又氣又急,“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而此時芽兒的房間內,有兩個不速之客正在悄悄地搜索著。

裴少卿一把掀開床簾,拉出了一雙男人的靴子,低聲呼道:“你看!”

翻看靴子底,果然是一高一矮。心兒指點道:“看來上官浩確實來過這裏,而且兩人的關係還非比尋常。你看,這靴子上的破洞似乎是剛剛補好的。”

裴少卿歎道:“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怎麽想的,身為皇後娘娘的貼身宮女,居然還會為了保護一個壞人而不惜一切。”

心兒看向裴少卿,低聲道:“男女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這樣,這不是自己能控製得住的。”

裴少卿有些不自然地別過頭,目光掃過,忽然注意到床頭上有一本小冊子。

“這是什麽?”心兒也跟著上前,打開冊子翻看。

“十一月初五午時,彩蝶見皇後,辰時回宮刺繡、喝茶。十一月初六整日未出宮門,與宮女們玩耍,甚是歡快。十一月初七見明崇儼……”

心兒愣住了,“這好像是彩蝶郡主的日常記錄。”

裴少卿道:“看來自從他意圖對彩蝶郡主不軌之後,一直在監視著郡主的一舉一動。”

心兒問道:“可是彩蝶郡主怎麽會跟儼哥哥扯上關係?”

這時,一個黑影從窗外閃過。

裴少卿警惕地喊道:“誰?”

黑影閃身欲走,裴少卿一步竄了出去,兩人頓時交上了手。

心兒也跟著跑出來,明晃晃的月光映照在那人臉上。

“上官浩!”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眼見形跡敗露,上官浩拚著肩頭挨了一掌,一腳將裴少卿踢開,轉身欲逃。心兒連忙上前攔阻,不料上官浩武功之高遠在她預料之上,絕路之下,招招狠辣,皆是同歸於盡的招式。心兒不敵,幾招之內就失手被他製住。

匕首架在脖頸上,上官浩拖著心兒一步步後退,“不許過來,否則我就殺了她。”

裴少卿從地上爬起來,又驚又怒,“放開她!”

“你先退後。”

裴少卿無奈,隻得慢慢往後走。上官浩趁機後退,眼看就要離開甘露殿範圍,可惜方才的打鬥聲已經驚動了宮人。

認出是上官浩,宮人尖叫著,很快一隊侍衛衝了過來,將三人團團包圍。

領隊的玉麒麟喝道:“上官浩,你已經跑不了了。趕緊把心兒放了,否則罪加一等。”

上官浩卻哈哈大笑起來,“我的罪早就已經是誅九族的大罪了,也不在乎多這一條,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嗎?讓開,讓開……不然我殺了她。”一邊說著,用匕首在心兒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

裴少卿大驚失色,喊道:“住手。你放了她,我們放你走。”

上官浩眼前一亮,喝道:“全部把武器放下,背過身去。”

裴少卿立刻轉頭哀求地看向玉麒麟。

玉麒麟無奈,隻得吩咐道:“放下武器,背過身去。”

上官浩趁機拖著心兒慢慢向外走去。走出包圍圈,一直到了北側小河邊,看不到追兵了。他正要鬆一口氣,忽然背後掌風襲來。他措手不及,一掌正中後背,同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你跑不了了。”

將心兒從匕首下拉開,明崇儼後退一步,看著摔在地上的上官浩,冷然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眼看追擊的侍衛越來越近了,上官浩果斷咬牙爬起,向前一衝,翻身躍進了河裏。

心兒和明崇儼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站在河邊看著慢慢消失的水花,心兒跺腳道:“想不到他竟然通水性?”

“聽說上官浩是南方人,也難怪有這個本事。”明崇儼一邊說著,將絹帕遞給心兒。

心兒接過絹帕按在脖頸上,這時玉麒麟和裴少卿也帶著侍衛們趕到了。

“心兒,你沒事吧?”

“我沒事,幸好儼哥哥來救了我。可惜又讓上官浩跑了。”

“接下來怎麽辦?”

心兒看了看四周,“看來是瞞不住了,直接向皇後娘娘稟報吧。”

今日的甘露殿內一片肅然,武媚娘高坐堂上,望著跪在殿中低聲哭泣的芽兒,目光中有失望,有怒氣,更多的卻是痛惜……終於,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怒道:“說,你為什麽要夥同上官浩做出這等事來?!”

心兒、明崇儼、玉麒麟、裴少卿都在殿內。

積威之下,芽兒渾身發抖,“娘娘饒命啊,奴婢……奴婢也是不想的,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麽?”

“上官浩跟我說他是無辜的,一切都有內情。”

“什麽內情?”

“這奴婢就不知道了。”

武媚娘又好氣又好笑,喝罵道:“芽兒啊芽兒,你跟著本宮也不少時候了,怎麽耳根子那麽軟。人家說有內情,你不問其他,就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你叫本宮拿你怎麽辦呢?”

芽兒麵有愧色,連連叩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武媚娘歎了口氣,“女人這一輩子最逃不過的就是一個‘情’字,本宮不怪你的情不自禁,可是本宮怪你玩忽職守。你還知道什麽?上官浩藏在哪裏?速速稟來!”

芽兒低聲道:“奴婢不敢隱瞞,一開始的幾天,他確實藏在奴婢房裏。彩蝶郡主亡故後,他又藏到了聽雨軒。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藏身之處,奴婢便不知道了。”

“這個上官浩倒是狡猾!”武媚娘歎道,這兩處藏身地,真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給用了個透徹。

“此外上官浩還說過什麽?”

芽兒連忙道:“奴婢知道的就隻有這些了。他還堅持說彩蝶郡主並非他所殺,他也沒有非禮郡主……”聲音逐漸低落。

武媚娘不以為然,“這些騙小孩子的話語就不要說了。”看著驚慌沮喪的芽兒,她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思忖片刻,武媚娘終於道,“芽兒,你犯了這樣的錯,再也不能在甘露殿當值了。來人哪,把她帶下去,先關起來,等事情結束了再行發落。”

立刻有宮女上前押著芽兒離開。

武媚娘看向心兒四人,“這次多虧你們發現了線索。”

心兒上前一步,“娘娘,當務之急是要找出上官浩的藏身之地。如今沒有了芽兒替他掩護,想必他逃不了多遠,我們應該把握機會,一舉成功。”

武媚娘點點頭,“好,本宮將這件事全權交給你處理,今晚再次搜宮。”

心兒四人齊齊應是,立刻行動起來。

玉麒麟負責西六宮,裴少卿負責東六宮,心兒則和明崇儼一起,帶著一隊人馬從掖庭局開始查起。

搜到半途,眼看周圍侍衛都四散搜索了,明崇儼開口道:“心兒,你有話要跟我講?”

心兒由衷道:“還是儼哥哥了解我。”她正是有事要問明崇儼,才堅持跟他一組的。

她從懷裏拿出小冊子遞給明崇儼,“這是我跟少卿在芽兒房裏發現的,上官浩似乎有一段時間每天都在觀察彩蝶郡主,別的我倒沒什麽發現,隻是儼哥哥跟彩蝶郡主有交往一事,實在令人好奇。”

“原來是這件事。”明崇儼恍然大悟,解釋道,“上一次皇上出去打獵你還記得嗎?我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彩蝶郡主,她跟我說她喜歡上了一個人,希望能吸引那個人的目光。所以想要跟著我學戲法。我看她少女情懷那麽可憐,就答應了。”

“回宮之後又見了幾次麵,教給她幾個簡單的小戲法,總共就那麽幾次接觸。因為覺得這件事跟整個案件沒有關係,我就一直沒有說出來。不過今天我發現,好像還真是有那麽一點關聯。”明崇儼看著遠方,皺眉思索著。

心兒聚精會神地聽著。

“那是她最後一次跟著我學戲法的事情,學完一個簡單的戲法,她歎息一聲,‘原來一切戲法都是騙人的。’”

“我承認道,‘戲法本來就是騙人的,不然你想學什麽?’”

“她說道:‘我想學能讓人死心塌地愛我的戲法。’”

“我啞然失笑,‘這怎麽可能?’”

“她忽然笑起來,‘誰說不可能。你看,這不就是讓人死心塌地的法寶嗎?’她甩出一條手帕,一股奇異的香味飄散出來。察覺不對,我趕緊捂住了鼻子。”

心兒連忙問道:“是什麽香?”

明崇儼苦笑一聲,“說出來隻怕你也不陌生,是銷魂散。”

心兒一驚,她行走江湖,當然也聽聞過這種藥物。這是一種極高明的**,可以讓人心智迷亂,使下藥者心醉神迷。據說原產在南疆,在江湖上極其罕見,千金難求。

“想不到她竟然有這種東西,我嚇了一跳,連忙勸道:‘郡主,這些江湖上的歪門邪道你從哪裏尋來的?萬萬不可再用。而且利用藥物,你也隻能得到一個人的人,得不到他的心。’”

“我知道這隻是一種手段,但是有了這個東西,再加上我的美貌和身份,這天下間還有能拒絕的男人嗎?”

“我搖搖頭:‘心這個東西不是你郡主的身份、或者任何事情能收買的。他自己想給就給,不想給怎麽也給不了的。’”

“誰知道她聽了這句話,忽然發了狠,猛地一拳打在桌子上。說道……”講述到最後,明崇儼眉宇間有些惆悵,“她說,‘如果我想要的東西拿不到,我就會毀了他。’”

心兒驚呼一聲,捂住了口,腦海中忽然升起了一個念頭,“難道說……”

明崇儼歎道:“你也想到了吧,也許,彩蝶郡主喜歡的那個人就是上官浩?”

“所以芽兒送給上官浩的汗巾卻被彩蝶郡主係在身上。”心兒似有明悟,轉而又詫異道,“不對啊,上官浩身份地位都與她匹配,如果她喜歡他的話,直接請皇上賜婚就好了,為什麽還要搞那麽多事?”

明崇儼提點道:“她喜歡上官浩,可是上官浩已經有心上人了,未必肯接受她。”

“對呀,上官浩有芽兒了。”

明崇儼繼續推測道:“以郡主的性格,說得不到就毀掉,所以才有了上官浩強暴郡主的事件。”

心兒也忍不住點頭,“這樣一說我倒是明白了很多。本來嘛,上官浩前途無量,怎麽會對郡主不軌?除非是郡主誣陷他。”

明崇儼順勢道:“因為被郡主誣陷了,所以他不肯離去,留在宮中觀察郡主,希望能找機會還自己清白。可是宮裏所有人都在抓他,他又沒機會讓別人相信自己。那天晚上便想找郡主理論,沒想到卻遇到了你。逃跑中將你推進了水裏,自己卻也暴露了形跡,又與郡主起了爭執,新仇舊恨,於是他憤而殺掉了陷害他的郡主。”

“甚至之前我們唯一解釋不了的馮小寶為什麽寧死不說?現在也知道了,他想替郡主保留顏麵。”

心兒聽得連連點頭,這個推測能解釋全部細節,隻是想不到彩蝶郡主竟然會……心兒搖搖頭,隻能說感情確實會讓人昏頭,連彩蝶這樣天真善良的女孩都會變得如此可怕。

這一切的推測都需要一個證據,心兒立刻道:“儼哥哥,事不宜遲,我們趕緊分頭行動,務必把上官浩捉拿歸案,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漆黑的夜幕下,搜索工作緊張而細密地進行著。整個大明宮鋪開了一張綿密的網,準備將唯一的獵物收攏其中。而最終走投無路的人悄悄翻過了假山,順著花園中的小徑,摸進了甘露殿裏。

武媚娘已經就寢,一眾宮女絲毫不敢鬆懈,正四散在各處值夜,卻沒有人注意到,後殿不起眼的一個角落,一扇窗戶開了道細縫,一陣清淡的香氣順著微風飄來。

殿中的宮女一陣疲憊,紛紛打著哈欠,合上了眼睛。

翻身越過後窗,憑著高明的輕功,黑影快速向前掠去,手中匕首閃動著妖異的光芒。

寢殿裏香風彌彌,本就睡不安穩的武媚娘忽然感覺喉嚨發痛,似乎咳嗽又要嚴重起來。迷茫中,一道光芒閃過眼前,她猛地驚醒,睜開了眼睛:“誰?”

黑影在月光中露出臉來。

“上官浩!”武媚娘變了臉色。

上官浩原本英挺的臉上滿是猙獰,“皇後娘娘,你派人搜宮,逼得我活不下去,那我也不讓你活下去!”

武媚娘張嘴欲喊,上官浩卻冷冷打斷道:“所有人都已經迷倒了,不會有人來的。”

“你知不知道殺害皇後是什麽樣的罪過?”

“反正我已經是這樣了,多添一條罪又有什麽關係?而且皇後大喪,整個宮中一定亂透了,說不定我還能逃出去。”

說著他撲上去一劍刺出,武媚娘尖叫一聲,將被子往他頭上扔去,同時趁機往外跑。

但她的速度那裏及得上武功高明的上官浩,一把扔掉被子,腳下發力,匕首立刻逼近武媚娘身後。

眼看就要一劍刺入後心了,忽然,一個人影從殿外衝入,猛地推開武媚娘。

利刃入肉聲傳來,那人低呼一聲,摔在地上,上官浩的匕首正插在了她肩頭。

武媚娘臉色慘白,驚呼一聲:“青鸞!”

剛才衝出來替她擋匕首的赫然是如今最得寵的宸妃青鸞。

打鬥聲終於驚動了殿外的侍衛,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眼見已經不可能得手,上官浩隻得轉身躍出窗戶,飛快地消失了。

侍衛們飛奔著闖進來的時候,正看到武媚娘坐在地上,懷中抱著一個身姿纖細的女子,驚惶地喊著:“來人,快叫太醫!叫太醫……”

蓬萊殿裏,武媚娘焦急地坐在殿內等待著,直到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太醫從寢殿內走出,她立刻起身迎上:“邱太醫,宸妃怎麽樣了?”

眼前的太醫正是太醫院院判邱廣德,聽聞武媚娘詢問,連忙道:“娘娘放心,宸妃娘娘並未傷及要害。臣已經開了內服和外敷的藥方,休養十餘日即可痊愈。隻是……”

他欲言又止,武媚娘問道:“隻是什麽?邱太醫但說無妨。”

“隻是臣剛才為娘娘切脈,發現脈象虛浮有異,似乎是長期服用一些……活血化瘀的藥物。這些東西對傷口痊愈有礙,最好停用……”

武媚娘驚訝,“活血化瘀的藥物?邱太醫可否斷定究竟是何種藥物?”

“這……”邱太醫咬了咬牙,終於肯定道,“若老臣判斷無誤,應該是花紅。”

武媚娘手一顫,身經兩代宮闈生活,她對這種藥物絕不陌生,“她服這個幹什麽?難道是有人惡意爭寵陷害?此等居心叵測之輩,本宮定不能容。”說罷,她高聲喝道,“來人,將服侍宸妃飲食的宮女都傳來!本宮要仔細審問。”

殿內頓時人人自危,忽然,一個小宮女撲騰一聲跪了下來:“娘娘,不用傳人了,此事的內情奴婢知道。”

“究竟是怎麽回事?”武媚娘眯起了眼睛。

小宮女猶豫再三,終於說出真相,“那紅花湯是宸妃娘娘命奴婢們準備的,娘娘說,皇上已經有了多位子嗣,又已經立了太子。為免宮中有所爭鬥,她不想再生任何子女,以免令皇上為難。”

武媚娘瞬間凝住了,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事情的真相是這樣。

邱太醫也大吃一驚,道:“娘娘,實不相瞞,老臣剛才診脈,宸妃娘娘服用這紅花湯已有一段時日了。就算現在停藥,沒有個三五年,也不可能完全消除藥力。”

武媚娘神色複雜糾結,若是隻服用了幾天,她還會懷疑是青鸞刻意布局,但邱太醫的論斷卻讓她無言以對。三五年對一個正當妙齡的女子來說是多麽重要的時期啊,尤其在這個深宮裏。宸妃的選擇,無疑是徹底斷絕了動搖李弘地位的可能。

正糾結著,寢殿內的宮人出來通稟:“娘娘,宸妃醒了。”

進了內殿,青鸞果然已經醒來,明媚的眼睛帶著絲絲疲憊。看到武媚娘進來,她掙紮著要起身。

武媚娘趕緊上前按住她,“你身上有傷,就不必拘禮了。”

青鸞低聲道:“謝娘娘。”

武媚娘直言問道:“多謝你替本宮擋了這一劫。隻是都那個時辰了,你怎麽會在本宮的宮裏?”

青鸞神情閃爍,“這……”

“讓本宮來說吧,這些天,你其實都在本宮那裏服侍是吧?”

青鸞吃驚地看著武媚娘,“娘娘……”

“其實本宮早就發覺身邊的人細心了不少,隻是事務繁多,無暇細查,現在想來,在屋裏掛濕巾,督促太子讀書,其實都是你做的吧?”

青鸞低下頭,“臣妾隻是盡微薄之力,實在不足掛齒。”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青鸞自幼出身草莽,不懂宮裏的規矩,一直冒犯皇後娘娘,心中實在愧疚。”

武媚娘笑出聲來:“本宮不想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本宮想聽實話。”

青鸞頓了頓,終於抬頭道:“其實是因為臣妾深愛著皇上,不想因為兩宮之間的矛盾而讓皇上為難。”

武媚娘想了想,點點頭,“你也是個有心人。”

青鸞忽然爬起來跪在床上,“娘娘,奴婢有個不情之請,請娘娘不要把臣妾受傷的事告訴皇上。”

武媚娘一愣,“這麽大的事怎麽能瞞著皇上呢?”

青鸞急道:“隻要娘娘肯,一定可以的。聽聞如今邊關戰亂,皇上日夜留宿宣政殿處理政務,臣妾不想再因為臣妾的小事,而擾亂皇上的心神。”

武媚娘想了想,點頭道:“好,本宮答應你。你好生歇著吧,若有需要可隨時吩咐宮女來甘露殿,本宮領你這個情。”

青鸞大喜過望,“謝娘娘。”頓了頓,又道,“娘娘,臣妾略微通曉異術,觀到娘娘近來氣運有礙,臣妾這裏有一幅圖,有護宅平安的功效。臣妾也知娘娘不信鬼神,不過放著防身總是有備無患。”

略一示意,旁邊宮女將一幅畫卷呈上。

武媚娘雖然對此不以為然,還是接過笑道:“好吧,本宮收下了,多謝你。”

離開寢殿,武媚娘將畫卷打開,是一隻栩栩如生的白狐,臥在山野雪林之中,意態悠閑可愛。她脫口讚道:“不知是誰畫的,這白狐神態倒是極好。”

“這……”旁邊的邱太醫看到,頓時驚訝地合不攏嘴。

武媚娘注意到他的異狀,立刻問道:“邱太醫知道這幅圖?”

邱太醫略一遲疑,回稟道:“這……臣也不好說,隻是這幅圖讓臣瞬間想起了一件舊事。”

“舊事?”

“那是皇上小時候的事情了,那時候老臣還是太醫院的一名普通太醫,有一年先帝去西山獵狐,諸位皇子也伴駕隨行,皇上自然也在其中。”

“有一天進山,太子殿下發現了一隻毛色純白、身姿靈巧的狐狸,便追著它一路跑入了深山,卻還是被那隻狐狸跑了。太子大為懊惱,下令東宮侍衛搜山,可惜鬧得沸沸揚揚,始終沒有找到。”

“就在那天晚上,老臣正在帳內值夜,忽然看到還是九皇子的皇上悄悄溜了進來,懷中抱著一團毛茸茸的物件,來到老臣麵前放開,竟然是一隻嬌小漂亮的白狐。”

“皇上說,這隻狐狸是他在營地邊的樹洞裏遇到的,身上還帶著不少傷痕,一直淚眼汪汪地看著他。他便將它抱了回來。擔心被東宮的人發現,便一直藏在了自己的營帳裏,到了晚上才過來尋我。”

“想不到皇上這麽心善,老臣立刻準備了紗布和金創藥。那狐狸也極乖巧,皇上為它上藥的時候溫馴聽話,仿佛通曉人事一般。之後皇上抱著白狐離開,悄悄放歸山林了。”

“這還不是最神奇的,皇上後來與這隻白狐還見過一次麵。那是半年多之後了,皇上又跟隨先帝狩獵。有一次誤入深山,一直耽擱到很晚,結果遇上了狼群,場麵凶險十足,卻忽然有一隻白狐從林中躍出,引動狼群紛紛追擊,皇上才趁機死裏逃生。”

“回了營地,老臣替皇上診治的時候,皇上悄悄告訴我,那隻白狐,就是他曾經救過的那隻。”

回想起那個俊逸溫和的少年皇子,溫雅中偶爾露出調皮的微笑,分享著小秘密的樣子,老太醫臉上滿是懷念。

聽到這裏,武媚娘慢慢地鎖緊了眉頭,“這麽說,這隻白狐還挺有人情味的,居然還懂得報恩。”

“是啊,所以皇上經常去西山打獵,希望能夠再見那隻白狐一麵。可惜一直都沒有成功。”

武媚娘看著手中的白狐圖,忽然道問:“這世上白狐雖稀罕,但也並非絕無僅有,你怎麽能確定這畫上的白狐就是當年的白狐呢?”

邱太醫指點道:“因為這狐狸的腦門上有一簇紅毛,跟這個一模一樣。”

武媚娘靜默片刻,吩咐道:“多謝邱太醫今日解惑,隻是此事請勿外傳。”

邱太醫連忙躬身道:“臣明白。”

回到甘露殿,武媚娘獨自一人展開白狐圖。上麵嬌小的白狐活靈活現,仿佛隨時會從紙上躍然而出。

當年的白狐因為報恩救了皇上,如今的青鸞又在同樣的情況下救了皇上,難道她就是當年的那隻白狐?她送本宮這幅畫,就是要告訴本宮這一點?

正在思忖著,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喧囂。武媚娘立刻將畫卷收攏起來。走出寢殿,正看到李治快步走入,四周宮女太監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媚娘,你沒事吧?”李治衝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急道。

武媚娘心裏一暖,連忙道:“臣妾無事,隻是受了些驚嚇。”

李治上看下看,確定武媚娘沒有受傷,這才放下心來,轉頭對著宮人怒道:“朝廷養著你們這幫廢物到底是幹什麽用的?上官浩居然都能闖到甘露殿來,如果皇後娘娘有個好歹,你們擔待得起嗎?”

宮人連連叩首,“奴才該死!”

武媚娘勸道:“也不能怪她們,隻怪這上官浩太狡猾了。皇上不是在宣政殿處理政務嗎?怎麽有空跑到甘露殿來了?”

聽到這個問題,李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媚娘,朕正要告訴你一個大喜訊呢。你的辦法真有效,今早傳來消息,我大唐大破西突厥,打得他們片甲不留。”

武媚娘臉上也浮起喜色,“太好了!可是問題究竟是出在宮裏還是兵部呢?”

李治煩惱起來,“這個朕也不知道。朕下達給兵部的那個假計策他們也沒有得知,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

武媚娘略一思忖,“如果假計策沒有被得知,反而恰恰證明了兵部沒事,有事的應該是宮裏,因為臣妾把皇上留在了宣政殿,所以才沒有把計策傳出去。”

李治一愣,“你不會又想說宸妃吧?”

武媚娘身體微顫,依然麵不改色地笑道:“怎麽會呢?跟皇上接觸的人又不是隻有宸妃一個,而且臣妾覺得宸妃也不像這樣的人。”

李治詫異,“哦?你也會為她說話?”

武媚娘歎了一聲,“雖然宸妃一再請求臣妾不要把此事告訴皇上,可是臣妾還是覺得應該跟皇上說一句。”

“什麽事?”

“昨日上官浩入宮行刺,是宸妃幫臣妾擋了一劍。”

李治一愣,頓時臉色刷白,“什麽?傷嚴不嚴重?”

武媚娘安慰道:“皇上不要緊張,已經請太醫看過,沒什麽大礙了。”

李治又驚又怒地,“出這麽大的事,她還敢不告訴朕。快,擺駕蓬萊殿。媚娘,朕改日再來看你了。”說罷頭也不回地衝出了甘露殿。

望著那迅速消失的背影,武媚娘隻覺心中翻湧起難以言喻的失落,她痛苦地合上了眼睛。

這一瞬間,忽然想起一個人曾經在這個殿上說過的話語。

“是啊,他從來不會錯,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對的。我不過是一個女人,竟然奢望著他的愛,竟然奢望著他昔日的誓言,我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我這一輩子已經完了,不過我不著急,總有一天,武媚娘,你也會輪到的……”

是不是過分柔軟的,總是容易消磨呢?那些甜蜜的溫存軟語,深情的誓言期許,似乎都在時光的流逝中漸漸被打磨幹淨了。

可是,縱然已經被時光打磨盡了最後一份愛意,她依然保有她高傲的自尊。

蓬萊殿裏,青鸞喝完藥,無精打采地躺在榻上。似睡非睡之中,猛然聽到殿外一聲通稟。

“皇上駕到!”

是在做夢嗎?她愣了好大一會兒,直到李治出現在麵前,才猛地反應過來,飛撲到他懷中,“皇上,我是在做夢吧?”

“青鸞,不是做夢,真的是朕。”李治溫聲道,緊緊抱住她,“怎麽掉眼淚了?是傷口疼嗎?快讓朕看看。”

“皇上知道了?娘娘怎麽又告訴您了?”青鸞擺脫李治的拉扯,抹著眼淚道,“臣妾還以為皇上不要臣妾了,看到皇上忽然來,臣妾高興的。”

李治失笑道:“你這說的是什麽傻話,朕怎麽會不來看你呢?朕是朝政太忙了。如今已經沒事了,我們在邊關大敗西突厥,隻要乘勝追擊,不出幾個月就能將他們徹底趕跑。”

青鸞低聲道:“皇上朝政這麽辛苦,臣妾還說這樣的話,皇上會不會覺得臣妾不懂事?”

“怎麽會呢?你主動跟皇後和好,還為皇後擋了一刀,朕知道你一切都是為了朕。”

青鸞癡癡望著他,“臣妾隻想能夠時時刻刻都呆在皇上身邊,看到皇上。”

李治朗聲一笑,“朕也恨不得一刻都不離開青鸞,這樣好了,既然皇後也打消了對你的偏見,從今日起無論朕商議國事,還是做任何事,都特許你前往宣政殿伺候。”

青鸞這才展露出笑容,“謝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