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咫尺天涯

夕陽沉落,暮色蔓延。星星點點的燈火點綴在亭台樓閣間,映照著這片華美而深沉的宮殿。

幾個侍衛在灌木叢邊搜索著什麽,裴少卿站在旁邊皺眉沉思,清冷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拉扯得綿長。

遠遠望見這一幕,心兒心裏咯噔一下子。

他們怎麽會在這裏查看,難道是方靈素的死引起懷疑了?自己接下來的計劃還能繼續嗎?也許應該回去再想想。

可沒等她挪動腳步,遠處的裴少卿已經看到了她。

“心兒,你怎麽來這裏了?”他三步並作兩步跳上回廊,招呼道。

心兒勉強笑了笑,“有些空閑,就過來看看你,想不到這麽晚了,你們還這麽忙碌。”

“是司苑房的掌司方靈素,前幾天死在了這裏,我們正在調查。”

心兒竭力保持鎮靜,“這件事我也聽說了,似乎是發了癲狂之症,她隨身的宮女也說過,她閉門養病好些日子。怎麽,有什麽可疑的嗎?”在這個封閉的宮廷裏,宮女癲狂發瘋雖然不常見,但也不是沒有,雖然這一次身份有些不同尋常。

“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她既然閉門養病那麽久,怎麽會突然跑出來了呢?那天大清早的,侍衛並沒有看見方靈素從走廊中過來,反而是從這邊樹叢裏跑了出來。而且她被射殺之後,屍身上衣衫冰冷,發上還結著露水,必是整夜都在戶外遊蕩,偏偏當晚巡守的侍衛並未發現她的蹤跡。”一邊講述著疑點,裴少卿凝望著她。

心兒心神忐忑,依然笑道:“你真是細心。”

“宮中當值,職責所在,自然應該謹慎一些。”

他還是這麽一板一眼,心兒調整情緒,提起手裏的酒壇子,問道:“晚飯吃了沒?今天有些煩心事情,本來想找你喝酒來著,想不到你們這麽忙碌。”

“也已經忙得差不多了。”裴少卿笑道,轉頭招呼屬下,“天暗了,大家先休息吧,明日再查。”

眾侍衛領命,很快離開了。

裴少卿陪著心兒,漫步向前走去。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口井邊,兩人停下腳步。

心兒轉過身,正迎上裴少卿明亮的目光。她有幾分不自然,臉頰泛紅,“怎麽啦?不認識我了?”

裴少卿搖搖頭,忽然笑了,“不是,我隻是沒想到你還肯來,上次我以為你生我的氣了……”

心兒一笑,“雖然你這個人很可惡,有時候喜歡懷疑人,可是我還要拜托你找我的耳環,所以隻好拿酒來賄賂你。”

“耳環”兩字入耳,裴少卿猛地一顫,沉默片刻,才低聲道:“也許你的耳環再也找不到了。”

心兒無所謂地笑了笑,“沒關係,有借口來找你就好了。”

裴少卿也笑了,“今晚有什麽煩心事嗎?”

“有啊,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心兒隨手提起一壇酒壇,遞給他,“先喝口酒吧。”

裴少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接過她的酒猛地灌了一口,“說吧,讓我聽一聽。”

“我在煩惱,很多時候,為什麽人總是身不由己呢,心裏渴望的,和現實所能容許的,永遠無法兩全其美……”仰望著天空,心兒感歎道。她拍開另一壇酒,也喝了一口。

“其實在這個宮裏,就算是皇後娘娘,隻怕也會有很多的煩惱吧。更不用說我一個小宮女了。可是就是忍不住煩惱,覺得想找個人說一說。”

“隻要你需要,我永遠都會在這裏等著你,聽你細說。”

不知是不是酒的緣故,他的眼神明亮得迫人,心兒心中一陣酸楚,隨即笑起來,“不說這些煩心事了,一醉解千愁啊,我們繼續喝。”說著提起自己的酒壇。

裴少卿笑道:“好,今晚就放縱一下。”

兩人你來我往,兩壇酒很快到了頭。

也許是喝得多了,他眼神也逐漸迷茫起來,“上次我曾經說起過,我從小就沒有父母,是被軍中的一個老軍官養大的,他看我不順眼,總是打我罵我,我每天醒來告訴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一定要努力,一定要過上好日子。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把我自己整個人冰封起來,不讓任何人接近,因為我覺得感情會阻礙所有的事情。我以為我控製得很好,可是結果我才發現,很多東西是控製不了的。”

手裏的酒壇忽然沉重起來。心兒低聲道:“既然控製不了就不要控製。有時候放縱一下也會讓自己更加開心。來,我們多喝一點。喝醉了,就好好地睡一覺,明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心兒,其實我總是害怕,明天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忽然轉過頭來,望著她。視線灼熱,讓她無處可避,“這幾天,我總是做一個夢,夢見第二天醒來,你不見了,從這個宮裏消失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噩夢了,這個夢卻讓我驚懼不已……”

心兒怔怔地望著他。他卻轉過身,拿起酒壇。

“希望喝了這壇酒,今晚能做一個好夢。”說完,他仰起頭,將剩餘的酒一飲而盡。

也許是這酒太甘醇,太醉人,他晃了晃身子,終於不勝酒力,軟軟倒下。

心兒猛地抱住他,“少卿,我……”

懷裏傳來平穩的呼吸聲,他睡著的模樣單純而幹淨,隻是眉頭微微蹙起,仿佛還在煩惱著什麽。

是那個噩夢還在困擾你嗎?

“不會了,以後都不會再煩惱了,原諒我……”她喃喃說道,眼淚奪眶而出。

悠遠的更鼓聲傳來,在冷酷的現實之前,一切溫情的薄霧都被迫退散消去。

心兒用袖子擦了擦臉頰,站起身來,扶著裴少卿穿過回廊,衝遠處招呼道:“你們快過來。裴將軍喝醉了。”

兩個路過的侍衛連忙過來,驚訝自律極強的統領為何這麽放縱,卻還是立刻將裴少卿從心兒肩頭接過,點頭道:“多謝姑娘了。”

最後深深望了他一眼,心兒咬了咬牙,轉身飛快地跑了。

“跑得這麽急幹什麽?”兩個侍衛納悶地看著,轉身扶著裴少卿往後麵寢舍走去。

“將軍今晚怎麽會喝得這麽多?”

“誰知道呢?也許是高興吧。”

小聲議論了幾句,忽然身後一輕,是裴少卿動了動身體。

“裴將軍,您沒事吧?”

裴少卿掙脫了手下的扶持,按住額頭低聲道:“我沒事。你們先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兩個侍衛一愣,裴少卿已經扶著牆壁慢慢向前走了。

拐過一道彎,他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無力地依靠在牆壁上。冰冷蒼涼的觸感緊貼著後背,一如絕望的內心。

“賀蘭心兒……”緊閉的眼角隱隱閃過一絲水光。

一口氣跑過長廊,來到水渠邊,心兒停下腳步。

她抱著膝蓋坐在樹影後,夜晚的風帶著絲絲涼意。

抬起手,癡癡看著掌心的玉佩腰牌,眼淚不受控製地流過臉頰。

她本不想再去見他,那隻會動搖自己的內心,奈何因為方靈素一事,丹鳳門附近巡邏的侍衛大大增加,幾乎片刻不停,隻能冒險來取此物。

緊緊握住,任憑掌心被尖銳棱角硌得生疼。

明明她喝下的隻是一壇清水,為什麽比喝下一壇加料的酒更加痛苦,更加迷茫呢?

是你在其中加了什麽吧,你這個狡猾的家夥,是從什麽時候起?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心兒癡癡地望著清冷無波的水麵。

“心兒,心兒……”

低低的呼聲傳來,是離若和苗鳳娘,已經換上了太監的服飾,躡手躡腳地向這邊走來,一邊左顧右盼。

心兒擦幹眼淚,站起身來,“我在這裏。約定的時間到了嗎?”

苗鳳娘連連點頭,“到時間了,腰牌可是有了?”

心兒提起腰牌晃了晃,收進懷裏,叮囑道:“我這就去接霓君姐姐,你們先在這裏等著。”

她搬開石像,躍下地道。小佛堂內,王霓君和李忠早已經準備好了。聽到心兒敲擊石板,立刻圍上來。

三人在一片寂靜中走過陰暗的地道,在出口與苗鳳娘和離若會合,五個人一同快步向丹鳳門走去。

這一次,隻能成功,絕不能失敗。

心兒領著王霓君四人,穿著太監服飾,快步向丹鳳門走去。

附近巡視的侍衛明顯增多,穿過回廊,一隊人迎上來,領頭的喝問一聲:“什麽人?”

心兒上前應道:“我們是甘露殿的人,奉娘娘旨意出宮辦事。”一邊說著,她拿出令牌遞過去。

領頭的侍衛接過,也拿出隨身令牌,兩個令牌合在一起變成了一條魚,天衣無縫。

驗看完畢,侍衛點頭道:“是令牌沒錯,公公們請吧。”

心兒五人立刻離開,一直走到井口前,都沒有再遇到第二隊人。

查看四周無人,心兒連忙拉斷井上的鐵鏈,指引著王霓君四人一個個跳入井中。

終於隻剩下她一個人,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片宮苑,凝望著遠處巍峨高聳的丹鳳門,心兒閉上眼睛,低低念道:“少卿,對不起……”

言畢,她縱身跳入井中。

在陰暗的地道裏一路急行,沒有任何人開口,沉甸甸的氣氛壓迫在每個人心頭,通過生死門,一路向前,終於來到盡頭。

心兒推開頭頂的石板,撥開枯草,拉著霓君幾個人出來。正是宮外朱雀大街東側禦河邊的小樹林裏。

心兒看了看左右,卻不見一人,不禁急道:“苗姑姑,馬車和人呢?”

苗鳳娘也驚訝,“我明明跟他們說了,今晚三更在此地接應,怎麽都沒來呢?”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遠處燈火閃爍,車馬聲由遠及近。苗鳳娘大喜,“是我們的人來了。”

正要上前,卻被心兒一把拉住,“等等,不對。”

馬車聲和腳步聲意外的規律整齊,很快,漆黑的夜幕下,一排排宮燈亮起,竟是一隊侍衛護著一輛馬車姍姍來遲。

侍衛快步上前,將他們團團包圍。馬車上盈盈走下一個人來。

雲髻華服,傾世容顏,正是大唐皇後武媚娘!

眾人麵麵相覷,臉色一片蒼白,想不到費盡心機逃出宮,尚未來得及振翅高飛,就落回了陷阱中。

王霓君身體顫抖著,緊緊握住了心兒的手,而李忠也緊張地抱住了母親的胳膊。

武媚娘緩步上前,身後跟著禁衛軍統領玉麒麟。

“果然跑出來了,真是夠厲害。”她歎了一聲,語音中似有笑意。

怎麽辦?跳河遁走?可是霓君姐姐她們根本不會水;將武媚娘擒拿為人質?可是玉麒麟緊跟在後麵,自己隻怕不是對手……一瞬間心中百轉千回,萬般計較,竟然無一能夠施展,心兒心中一片冰冷。

王霓君忽然上前一步,跪了下來,“武媚娘,都是我的錯,你要殺就殺我,不要動他們。”

李忠大驚,跟著撲上去,一把抱住她,喊道:“母後,我會跟你死在一起的!”

武媚娘看看王霓君,又看看心兒,笑道:“本宮什麽時候說過要你們死?”

心兒一愣,立刻問道:“娘娘想怎麽樣?”

武媚娘冷靜地道:“本宮給你們兩個選擇,第一,一切按國法辦理,你們全都要死。第二,本宮當今天晚上的事沒發生過,你們該走的人都可以走。不過有一個人必須留下。”

王霓君立時了悟,斬釘截鐵地道:“好,我留下。”

武媚娘卻笑了,搖頭道:“姐姐多慮了。你並不是媚娘想留的人。媚娘要是留了姐姐,姐姐明日還是一死,又有什麽意思呢?”

心兒上前一步,直接問道:“娘娘想留誰?”

武媚娘素手一點,“你。”

心兒一愣,她萬萬料不到武媚娘要留的人竟然是自己,她本以為她要留下的必定是李忠呢,畢竟太子無端失蹤,武媚娘身為他名義上的嫡母,要擔很大的責任。

似乎明白她的困惑,武媚娘解釋道:“雲兒死了,本宮身邊怎麽也得有個可靠的人,而本宮看中你了。”

心兒望著她,問道:“為什麽?娘娘根本不了解心兒。”

武媚娘笑了,坦白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你無端出現在小佛堂,雖然你當時解釋是祭拜家人,但宮中守備森嚴,你一個初入宮的小宮女,是怎樣趁夜從東部的宮女寢所跑到西側的小佛堂裏的?而第二次你又從天而降,救了王皇後,本宮更覺得奇怪,怎麽會有一個宮女有這樣的勇氣呢?又怎麽會有這樣的巧合呢?所以本宮暗中調查了你入宮後的所作所為,你入宮不久就承接了為上陽宮王皇後送飯菜的任務,又時常屏退宮人,兩人單獨相處。這些足以讓本宮懷疑你的目的了。”

心兒苦笑一聲,“奴婢還以為自己這一招很高明,真沒想到一早就被娘娘看穿了。”

武媚娘誠懇地道:“心兒,這個世上能了解本宮的人不多,敢跟本宮說真話的人也不多。從第一次見麵起,本宮就已經很欣賞你了。本宮的耐性是有限的,你想好了嗎?是一起留下呢?還是你留下?”

心兒果斷地跪下,磕了個頭,心悅誠服地道:“奴婢願為皇後娘娘效犬馬之勞。”

武媚娘眼神一亮,頷首道:“好,從今日起王皇後已經處死了,太子李忠貶為梁王,即日起赴梁州上任。司膳房苗鳳娘、司藥房離若對本宮不敬,已經逐出宮外。”

回頭示意,玉麒麟上前一步,遞上一卷聖旨。

武媚娘將聖旨遞給王霓君,“姐姐,這是冊封梁王的旨意,你們跟著玉將軍走吧,他會安排人馬護送你們去封地的。”

王霓君身形一顫,連聖旨都準備好了!她果然是有備而來,自己還能有得選擇嗎?

見她不為所動,李忠上前一步接過聖旨,冷冷瞪了武媚娘一眼,沒有說話。

武媚娘也不計較,掃了五人一眼,武媚娘吩咐道:“天快亮了,該走的走,該留的留吧。”

玉麒麟上前扶起王霓君,低聲道:“娘娘,請跟我來吧,明大人還在屬下家中等著你們,我送你們過去。”

“心兒……”對她的話恍若未聞,王霓君緊緊握住心兒的手,縱然她逃出一命,卻萬萬不想將心兒陷入其中。

心兒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姐姐,你不用擔心,我留下來也好,這幾個月的宮廷日子,仔細想想,還有幾分舍不得呢。你平安回去,好好和梁王殿下過日子。而且儼哥哥也在等著你。”

縱然心中萬般不舍,王霓君也隻得鬆開手,戀戀不舍地望著心兒,一步三回頭地跟著玉麒麟離開了。

心兒又拉過離若,將懷中的小包袱遞給她,低聲道:“離若,這是我在宮中攢下的一點兒銀子,雖然不多,但反正我也用不上了,你拿著回去吧。”

離若緊緊握住她的手,淚眼朦朧,“心兒,我舍不得你。”

心兒抱住她,拍拍肩膀,“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緣自會相見。”

苗鳳娘忍不住問道:“心兒,如冰她……”

心兒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這是我臨入宮前,去找月娘要地圖的時候,她托我帶給你的,卻要求,必須等你離宮的時候再給你。”

苗鳳娘驚訝地接過,迫不及待地拆開。

心兒歎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們兩人的恩怨,但上次見麵,她提起你的時候,卻滿是愧疚和懺悔,想必是早就後悔當年的事情了。”

信中滿滿的,果然都是懺悔。

月娘,或者說靳如冰她本來也是宮女,以一手出色的繡藝很得上麵賞識,當年卻財迷心竅,勾結葉紫萱,偷盜販賣宮中物品多年,終於被人察覺,命懸一線,所幸遇到了大赦,及時出宮,才逃過一劫。出宮之後得到苗鳳娘救助,卻恩將仇報,破壞了她的家庭。其實她早已深深後悔,隻是不知該如何贖罪。孤身一人在外地浪跡多年,重回京城,赫然發現苗鳳娘入宮避禍後,當年利用她偷盜宮中物品的葉紫萱竟然又找上了苗鳳娘,繼續利用苗鳳娘為她偷盜物品,謀取私利。

信中靳如冰不僅懺悔了自己的過去,更講述了她決心顛覆葉紫萱眾人的整個計劃。

同時看著信箋,心兒不禁感歎,“這是滅族之罪,一旦揭發,連你的家人也要受影響,她暗中以自己的積蓄收購葉紫萱的‘貨物’,同時搜集罪證,都是為了當年的錯誤贖罪。如今她已經向官府告發了葉紫萱,並將一應罪證上繳,卻沒有提及你,就是希望你能夠平安隱退。”

看著那封充滿了懺悔和淚水的厚厚信箋,苗鳳娘一時間感慨萬千,難以言表,多年的心結和仇怨似乎在這幾張紙間消散殆盡了。

心兒安慰道:“好好跟女兒團聚吧,你會幸福的。”

苗鳳娘終於點點頭,握住她的手,“多謝你了,心兒。我也要走了,咱們有緣再見。”

終於所有人都離開了。心兒站在河邊,遙望著那些人逐漸遠離,在地平線的盡頭化為躍動的黑點。

天邊泛起白芒,明亮的陽光就要衝破了黑暗,那些跟她一起經曆生生死死的人,已經向著嶄新的起點走去。唯有自己,依然駐留在這個河邊,孤獨的一個人。

淚水從眼角閃爍滑落,心中有酸澀,有傷感,卻還有一絲隱隱的希望在悄悄萌動。

終於,她轉過身,向著武媚娘,向著這幽深的宮廷走去。

也許,她不是一個人,因為那個宮廷裏還有他。

他還會在那裏等著她嗎?

鍾聲響起,十二扇雕花宮門敞開,一眾女官帶著宮女們魚貫而入。

立身其中,心兒抬頭望著上方橫匾“尚宮局”三個熠熠生輝的金字,一時間感慨萬千,當初入宮,就是從這裏走出了自己宮廷生活的第一步,而如今重回這個宮廷,竟然還是從這裏開始。

林尚宮依然端坐正中,兩側的座位上分別是金巧玉、楊女史等幾位掌司女官。其中空著兩個座位,那是原本屬於苗鳳娘和方靈素的位置。

待一眾女官和宮女們按次序站好,林尚宮輕咳一聲,掃過眾人,在心兒身上格外停留片刻,方緩緩說道:“近日後宮頻繁出事,本座心裏也十分焦慮,繼司苑房方掌司出事之後,司膳房的苗掌司也因為種種原因而被貶出了宮外,如今這兩房都沒有人執掌,非常不便。本座剛剛稟明了皇後娘娘,要在你們中選出兩房的掌司。”

眾女官眼前一亮,當上掌司,對宮女來說幾乎是事業的頂峰了,眾人紛紛豎起了耳朵。

“艾錦蓮!”

艾錦蓮眼中光芒一閃,連忙上前一步,“奴婢在。”

“聽說你之前在老家的時候曾經幫助家人經營過花田,從今天起,你就是司苑房的掌司了。”

艾錦蓮驚呼一聲,臉上既有驚喜,也有迷茫,聽聞苗掌司因為得罪皇後被逐出宮去,她雖有同情和不舍,卻也明白這是自己的大好時機。可是為什麽不是司膳房,而是司苑房呢?

不過無論如何,這總是一個好機會,她連忙跪下來,恭聲道:“奴婢遵旨。”

眾人屏氣凝神,聆聽下一個中選者,出乎眾人意料,林尚宮掃了一眼,低呼道:“賀蘭心兒。”

一個眉目精致的女孩從最末端走上前,平靜地行禮道:“奴婢在。”

“娘娘一直誇你的飯菜做得好吃,從今天起你就是司膳房的掌司了。”林尚宮不緊不慢地宣布道。

一言既出,滿座皆驚,艾錦蓮也就罷了,本就是副掌司,而這個賀蘭心兒,進宮不過數月,竟然從一個小宮女直接晉升到堂堂掌司,簡直是一步登天了。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心兒從容彎下腰,恭敬地道:“奴婢遵旨。”

宣布了兩司任免,林雪儀意味深長地叮囑道:“今次你們的提拔,都是過問過娘娘的,你們定要好好當差,不要再出什麽差池,否則嚴懲不貸,聽到了沒有?”

心兒和一眾宮女們齊齊躬身,“是。”

林尚宮向身邊楊女史微微頷首。楊女史起身,從身後侍女手中接過司膳房和司苑房掌司的服飾,親手遞給了心兒和艾錦蓮。

幾個月前,她還在這個殿堂裏指責著心兒的不是,兩人的身份天差地遠,而現在,她們已經站在同樣的高度上了。

接過服侍,兩人拜謝過,便在眾宮女羨慕的眼光中,走到了屬於掌司的座位上。

坐上了這個位子,也就是選擇了立場。心兒長吸了一口氣,平靜下心神。

腦海中回蕩起那一夜回到宮中,武媚娘對她說過的話。

“心兒,你知道本宮為什麽要把你安排在司膳房,而不留在本宮身邊嗎?”

“司膳房掌管各宮的膳食供應,是一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地方,本宮要你做本宮在後宮裏的眼睛。你明白嗎?”

她的眼睛嗎?

那對明亮清澈而又機敏聰慧的眼睛,這個宮廷裏任何細微變化,都在她的眼中無所遁形,可不是個輕鬆的活兒啊。

不過……她有自信,自己會是最好的!

透過敞開的大門,遙望著深遠的宮廷,心兒心中湧起一股豪情。

她本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其實才剛剛開始。

馬車轔轔,駛過青石路麵。玉麒麟神不守舍地駕著馬車,心中糾結萬分。

馬車內傳來一聲低低的詢問:“快到玉將軍府上了嗎?”

“是的,”玉麒麟回過神來,又說道,“明大人也在等著娘娘您……”

身後微動,是王霓君掀開車簾爬了出來,毫不避諱地坐到了玉麒麟身邊。

玉麒麟向旁邊挪了挪,問道:“娘娘,您怎麽出來了?太子殿下呢?”

“忠兒已經睡著了。這孩子也好些天沒有睡個安穩覺了。”王霓君笑道,眉目間滿是母親的光輝,一瞬間美得讓玉麒麟不能逼視。

“玉將軍,這次多謝你了。”

玉麒麟轉過頭,低聲道:“哪裏,娘娘您……”

王霓君忽然伸手掩住她的嘴,笑道:“我已經不是皇後了,叫我霓君姐姐就可以了。”

玉麒麟掙開來,搖搖頭,“我不喜歡叫人姐姐哥哥的,太沒意思了。”

王霓君撲哧一笑,“女孩子不可以這麽粗魯,這樣粗魯沒人要的。”

玉麒麟一顫,驚訝地望著霓君,“你……你怎麽知道我是女的?”

王霓君笑了笑,“你的確裝得很像,可是從剛才起,你提起崇儼時候的眼神就不一樣,我也是過來人,自然能認得出,那是什麽意思。如果不是女孩子,不可能有這樣的眼神。”

玉麒麟一陣黯然,又掙紮道:“我……我是女孩子沒錯,可是我跟他沒……”

王霓君卻打斷道:“我愛過的,我知道愛一個人的眼神是怎麽樣的。”

玉麒麟不動也不說話。

王霓君遙望著前路,低聲道:“崇儼他是一個很瀟灑的人,他不喜歡有很多束縛,他喜歡聽別人誇獎他,喜歡吃好吃的食物,喜歡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所以你跟他相處,一定要順著他,別跟他擰著來。如果他做得不對了,你就委屈一點忍一忍,等他知道自己不對的時候,就會過來哄你了。”

玉麒麟愣住了,“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麽,他還在等著娘娘呢,這些事情,等娘娘見了麵再說吧,反正以後有的是甜蜜的時候。”說到後來,她話中滿是醋意,連自己都覺得口角發酸了。

王霓君低笑出聲,卻搖搖頭,“你誤會了,我跟他是不可能了。”

玉麒麟一顫,凝視著她。

王霓君目光投向遠方,道路的盡頭,已經隱隱能看見玉麒麟府邸的影子,她幽幽說道:“因為現在對我來說,我不僅是個女人,還是個母親,我必須要為我的孩子考慮很多,所以我注定要辜負他。你好好待他,他是一個值得女人付出一生的男人。”她眼神清澈婉轉如同最溫柔的月光,被這樣的眼神凝望,玉麒麟瞬間丟盔卸甲。

“不,我不行,他眼裏隻有你……”

王霓君緊緊握住她的手,“總有一天,他會忘記的,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們都從宮裏逃出來了,還有什麽不可能發生呢?”

玉麒麟呆呆地看著她,“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讓馬車轉頭吧,我們出城去。”

“可是你不去見他一麵?”

“既然注定是分別,相見不如不見。”

她眼神溫婉而堅定,玉麒麟低下頭,馬車靜靜停了下來。

終於,她狠下心,掉轉馬頭,向著城門處駛去。

踏進自己的家門,玉麒麟腳步一頓,竟然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

他會不會恨她,帶給他這個消息。

就在剛才,他們轉道直接去了禁衛軍營,派了一隊護衛,護送著王皇後母子前往封地了。算算時間,如今已經出城了吧。

陽光破曉而出,分別的前一刻,王霓君曾拉住他的手說道:“我們後會有期吧,希望下次見到你們的時候,你們會很幸福地在一起。”

溫柔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掌心,玉麒麟撫著手掌,望著自家大門,長長地歎了口氣。

幾十步距離竟然如同高不可攀的萬丈懸崖,她一步步蹭著,還未跨過門檻,忽然一個身影撲了出來。

竟然是迫不及待的明崇儼,早早便在門前焦急地徘徊等候。

“霓君!你終於來了!”

踏出大門,卻隻見到玉麒麟孤零零的影子。

他笑容一僵,“你怎麽……霓君呢?”

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玉麒麟低下頭,“王皇後已經走了。”

“什麽?!走了?!”明崇儼聲音顫抖,他一把抓住玉麒麟,急促地道,眼神中滿是恐懼。

那脆弱的恐懼深深刺痛了玉麒麟的心,肩膀傳來要斷掉一樣的疼痛,她閉上眼睛,“她已經離開了,她路上要求的,直接出城,去封地梁州了。”

“不,我不相信,你騙我。”明崇儼一把將她推開。

踉蹌退到一邊,玉麒麟堅持道:“我沒有騙你。她說過,她要為了太子……梁王殿下著想,她不能與你在一起。”

“不,不會的,我不相信!”明崇儼嘶喊著。

相交至今,玉麒麟從未發現溫潤君子如他,也會有這樣狂野暴亂的一麵,那種被深深傷害的痛苦的野獸般的眼神,他無助地徘徊著,終於驚醒,“她出城了,我要去追她。她一定會回頭的,我不相信……”

“明崇儼,等等……”

不及阻攔,那個青色的身影已經撲出大門,消失在遠方。

玉麒麟頓了頓腳,快步追了上去。

馬車趕得很急,騰起陣陣煙塵,向著日出的方向駛去。一隊禁衛軍緊緊護衛在車駕旁邊。

馬車裏,鉛華洗盡的王霓君一身素衣,斜倚在窗前,靜靜地出神。

已經出城了吧?

他已經得到消息了嗎?

會怎麽樣呢?是痛苦,還是怨恨?怨恨再一次無情地將他拋棄的自己?痛苦上天為何這樣捉弄著兩人。

情深緣淺,有緣無分。

記得在並州那些年輕甜美的日子裏,他曾經握著她的手,耐心地教她畫畫。掌心的溫度幾乎要將她整個人融化。他與她的筆下,畫中兩條魚朝著不同的方向遊去。

她笑起來,“崇儼,這幅圖有什麽含義?”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那人溫雅的笑容一如窗外明媚的陽光。

“相忘於江湖?”她歪著腦袋,年輕的她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明崇儼解釋道:“是說,如果有一天迫不得已,與其共同受苦,不如放棄曾經的執著,迎接全新的生活。隻要在腦海裏留下彼此最美好的印象,其他什麽都不重要了……”

“可是我不同意,我與崇儼,不僅要留下美好的印象,還得日日相濡以沫才行。”她任性地捂住他的唇,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他笑了,緊緊地抱著她,“對我來說,你就是最美好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開。”

一聲嘶啞的呻吟傳來,溫馨的回憶驟然被打斷,是沉睡中的李忠忽然手舞足蹈起來,猛地睜開了眼睛。

孩童的眼神中充滿了慌亂和無助,直到看清楚王霓君,他才安靜下來,撲上去緊緊抱住她。

“母親,我剛才做了個噩夢,夢見……夢見醒來之後你不見了。”他哽咽著說道。

“不會的,母親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王霓君抱住他,輕拍著他的肩膀,低聲安慰道。

李忠緊緊抱住王霓君,點點頭。

車夫駕著馬車緩緩往前而去,鬆懈了心神,李忠靠在王霓君腿上慢慢地又睡著了。

身後似乎隱隱傳來遙遠的呼喚,“霓君,霓君……”遙遠得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她恍如未聞,隻是溫柔地撫摸著孩子的頭發,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淚水沿著臉頰慢慢滑落。

梁州嗎?那會是怎樣一個地方?

對於她,那是一個開始,也是一個結束。

夕陽在天邊灑下點點金輝,浸染著廣闊的宮殿。站在這條走過無數次的道路上,他轉頭看向四周。

一片靜謐和孤寂……

這條耗費了他一生的道路,這條讓他一輩子傾心付出的道路,到了最後,竟然隻餘他孤單一人的身影。

靜默了片刻,他笑起來,“老夫在官場上苦心經營大半生,門客過千,弟子過萬,如今落難了,居然連一個來送我的人都沒有。哈哈哈……真是可笑啊,可笑。”

他的身形依然筆挺,氣度依然高傲,笑聲依然豪邁,可麵容上卻終於有了蒼老憔悴的痕跡。此時翻湧在心頭的滋味,是失望還是落寞?也許連他自己都難以形容。

縱然滿身落魄,官兵也不敢有分毫輕慢,任老人歎息感懷完畢,才上前低聲勸道:“長孫大人,時間不早,該起程了。”

“罷了,就算無一人送行,該走的道路,老夫也要走下去。”

話音未落,身後傳來一聲低呼,“長孫大人。”

長孫無忌一愣,回頭看著武媚娘豐麗的身影,他無所謂地笑了笑,“娘娘是來看笑話的,還是來打落水狗的?”

武媚娘搖搖頭,正色道:“都不是。武媚娘隻是覺得長孫大人是一個正直的好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欷歔。”

長孫無忌冷笑一聲,“沒想到娘娘倒成了老夫的知音了。”

武媚娘長歎了一口氣。

“長孫大人,媚娘也知道您對我的偏見難以更改。”

“但媚娘也知道,您始終不同意媚娘為後,事事為敵,是因為您覺得,我武媚娘是妲己、褒姒之輩,不想看到妖魅禍國,混亂朝綱。”

“但你我爭鬥也有數年了,請長孫大人誠懇地說一句,我武媚娘真的是那種人嗎?”

長孫無忌一愣,麵上浮現深思。

“大人您一心想輔佐皇上開創大唐的太平盛世,不能容得我一個妖妃橫行,但是今天我武媚娘鬥膽在這裏說一句,我比您更適合輔佐皇上,比這個世上任何人,都更加適合輔佐皇上。所以,請大人靜待……”

“我武媚娘必能輔佐皇上,開創空前絕後的大唐盛世!”

她的聲調清朗,充滿了絢麗的自信,夕陽抹紅了天幕,遙遠的盡頭,仿佛有一隻火鳳正浴火而生,如磅礴旭日,迎風展翅。

長孫無忌忽然覺得眼睛刺痛,隱隱有些難以形容的東西要溢出。

也許自己是真的老了。

沉默片刻,他終於笑道:“娘娘能有這番決心真不錯,無論如何,能贏過老夫的女人,能給這個天下帶來怎樣的未來,老夫拭目以待!”

說罷,他轉過身去。

武媚娘自信地一笑,衝著他的背影微微躬身,“舅舅,卸下了長孫大人的身份,本宮很想叫您一聲舅舅,您放心,邊關那邊本宮都已經安排好了,一切的生活都會跟京城一樣,隻求舅舅下半生能夠山高水遠,無憂無慮,把以前的辛苦都彌補回來。”

長孫無忌腳步一頓,繼而長笑一聲,“李家能有你這麽個媳婦兒,這大唐的江山不知道會穩固多少?走了,千斤重擔給你了。”

這一笑之間,承載了這麽多年的重擔終於能夠放下了。

長孫無忌瀟灑地往前走去,越行越遠。

遺憾嗎?也許更多的是釋然,屬於他的時代終於結束,他的夕陽已經落下,而她的旭日剛剛升起。

武媚娘遙望著他的背影,風吹起她翻飛的衣袂,鮮亮而明媚,這世上最美的鳳凰,正披瀝風霜,伸展開羽翼……

對於她,這是一個結束,也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