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府壽辰

“……爺,少爺!”小楊提高聲量大喊道。

“啊!”林文卿悚然一驚,看著小楊無辜地說道,“怎麽了?”

小楊極其無奈地歎了口氣,打從兩天前從大笨鍾樓回來,這小姐就好像三魂去了七魄似的,盡日發呆走神,每每恍恍惚惚,下了學回來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門口有人送了一封信來。”小楊將手中的信箋遞了上去。

林文卿漫不經心地接過信,問道:“我叫你派人到大笨鍾蹲點等褚英那家夥,有什麽消息沒有?”

“暫時還沒有。不過少爺放心,按照以前的規律,最多三天他們就會出現了。”

“嗯。”林文卿將信紙抽出,展開一看,慵懶的神色立刻一掃而空,隻見信上寫道:“仲秋,月明如鏡,正是良辰美景佳時,於湖南池上樓,備一壺美酒並幾碟小菜,靜候知己好友,共賞湖山景,同樂杯中物,細敘舊日情。英字。”

“可算是有消息了。”林文卿精神一振,馬上吆喝道,“小楊,備馬去池上樓!”

……

池上樓是大齊湖畔的最高建築,其麵湖一側的樓台因築有飛鳳簷,且向湖中半傾故,有臨水飛鳳的美稱。坐在三層左側那間名為飛鳳台的包間裏,不但能欣賞湖光山色,而且能與虞城遙遙相望,是個遍覽虞川勝景的好所在。因為這個緣故,飛鳳台的單間茶水費素來貴得驚人,非普通富貴人家能支付得起。

撩開水晶簾子,就看到褚英很是愜意地在裏麵喝著小酒,邊上還有一位樣貌標致的歌女在彈唱。林文卿看了一眼後,撇了撇嘴,說道:“你倒是會享受啊。”說罷,毫不客氣地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小楊柳呢?”褚英看到她來,笑嘻嘻地問道。

“小楊很忙的。他現在是勤讀小居的大管家了。沒特別事,是不會天天陪著我的。”林文卿隨口應了一句,轉頭對那歌女說道,“你先出去吧。”

褚英故作歎息狀,說道:“沒了美人奏琴,可是少了不少情趣啊。林文靖,你怎麽賠我啊?”

“那種琴聲有什麽好聽的。”林文卿哼哼了一聲,說道,“你聽她彈,還不如聽我呢。”說罷,就走到琴旁坐下,彈了起來。一曲《漁舟唱晚》飄然而出,此時,正是夕陽西下,對著波平如鏡的大齊湖聽這曲子,倒是對味得很。

褚英眯著眼睛聽了一會兒,臉上便露出驚訝的神情,嘖嘖有聲地稱讚道:“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和你一比,剛才那琴聲可真是狗屁了。”

顯擺完畢,林文卿拽拽地起身,說道:“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可多了。”

“小樣兒,說你胖你還真喘起來了啊。”褚英伸出鎖喉手,掐住林文卿的脖子,笑罵道。

被突襲的林文卿哇哇大叫,順勢滾倒在旁邊的軟榻上,同時操起枕頭反擊。兩人一陣笑鬧後,才喘著粗氣停了下來。褚英走到桌上斟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給林文卿,隨即嚷嚷道:“渴死我了。”

林文卿舉著杯子,抿了抿唇,問道:“那天,在大笨鍾樓的夫人是誰啊?”

褚英往軟榻上一坐,衝林文卿嚷道:“大哥,你騰點地方啊。”然後才回道,“那是我一位遠房姨母。”

“姨母?”林文卿不自覺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後露出一個笑容,說道,“她看起來是富貴人家出身啊。你的家世不簡單哦。”

“嘻嘻。你沒聽過富在深山有遠親嗎?她家富貴,所以我這個一表三千裏的親戚才會找上門。我啊,現在不過是個在周家混飯吃的閑人。”褚英大概是覺得用酒杯不過癮,幹脆起身把桌上的酒壺取來,掛在手上,吊兒郎當地靠在桌旁。

“周家?”林文卿腦中瀏覽了一遍虞城中的名門世家,姓周的,唯有……

“是賢妃周氏的娘家嗎?”林文卿訝然道。

“對。”褚英點了點頭,說道,“我娘是周家遠親,從前家道中落時,做過賢妃娘娘的伴讀。憑著這點情誼,她便把我托給了周家。”

林文卿咬了咬唇,問道,“那天那位,就是周賢妃嗎?”得到褚英肯定的答案後,林文卿眸中閃過了一絲失望。

“怎麽了?”褚英注意到她瞬間的失落。

“啊。沒什麽。”林文卿忙搖頭道,“我隻是,隻是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貴人。”她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你想好給周永大人送什麽禮物了嗎?”

“倒還沒想到。”褚英聳肩道,“你也知道。周家顯貴多年,我那舅父又是家主。什麽珍奇重寶都見識過了。慧姨的意思,又是希望我能送個特別的禮物,討他歡喜。真是,讓人頭疼得很。”

“不如……我幫你想一個吧。”林文卿笑了笑,說道,“怎麽說,也是好兄弟。總不能看著你在家中難做。”

“你有辦法?”褚英睨了她一眼,有些不信。

林文卿回橫了一眼,說道:“別忘了。以前我們做錯事被船老大罰,每次都是我去哄他開心的。哄人這回事,我可比你這臭脾氣的家夥內行多了。”說罷,她附在褚英耳邊,細語了一番。

褚英臉上的神色從疑惑到驚訝,遲疑道:“這樣,真的行嗎?”

“你可以檢驗過後,再確定要不要采用我的方案。”林文卿說道。

“要幾天?我們可是隻有十天時間哦。”褚英提醒道。

“放心。絕對來得及。”林文卿保證道,“五天後,你就可以來看成果。到時要是不滿意,我直接從我家珍寶齋裏給你挑樣古董送周永就是了。”

“好吧。我等著你的好消息。”如果不是為了賢妃周少慧,褚英才不在乎周永會怎麽想。現下有人肯幫忙準備禮物,他自然樂得輕鬆。

……

林文卿隨著褚英從後門偷偷進了周府,隻見得周府燈火通明,門口更是客似雲來,迎賓客機械地重複著某部某大人賀周尚書大壽的話語。她吐了吐舌頭,對褚英悄悄咬耳朵道:“人都說這周尚書是周半朝,果然名不虛傳。你攀了房了不起的親戚啊。”

“別東張西望的。”褚英彈了彈她的額頭,說道,“我一會兒就得去大廳裏陪客。這邊就全交給你了。別出岔子啊。”

“絕對沒問題。”林文卿俏皮地眨了眨眼,打了個ok的手勢,保證道。

褚英揮別了林文卿後,就來到了大廳。在這樣的日子裏,趕著來抱大腿的人數不勝數,自然不可能都進大廳來。因此,大廳裏隻有朝中二品以上的高官以及和周家關係極為親密的親友才有資格進入。褚英是最後進入大廳的人,他一進去,就有管事的跑了過來,連聲呼喊道:“表少爺,你跑哪裏去了?賢妃娘娘到處找您呢。”

“慧姨已經來了?”褚英一聽,忙加快腳步往裏走去。一進門,果然周少慧正坐在周永的左邊。他走上前,給周少慧和一位儒雅清俊的中年男子坐在主位上正說著話。那自然就是今日的壽星——齊國吏部尚書周永了。

他走上前,規規矩矩地向二人行了一禮,周永見他來了,冷冷一哼,撇過頭去。倒是周少慧忙將他扶起,關心道:“英兒,你到哪裏去了?叫你舅舅擔心了。”說罷,使了個眼色,暗示他千萬別惹周永生氣。

“我忙著為舅舅準備生辰禮物,是以來晚了。”褚英會意,他轉頭向周永行了一禮,說道,“見過舅舅!”

“嗯。”周永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卻是看不出喜怒。

“英兒,過來,坐姨母邊上。”周少慧指了指自己的左手邊,說道。

“是。”褚英聽話地坐到了周少慧邊上。他對周少慧素來親近,情同母子,但因周少慧久居深宮,也難得見幾次麵。因此每次見麵,他總是盡力逗其開心。很快的,本還有些矜持的周少慧就笑聲連連了。賢妃的笑容讓底下列席祝賀的人驚訝不已,許多人都偷偷詢問這少年的來曆。

褚英陪著周少慧聊了一會兒,見還不開宴,便問道:“怎麽還不開宴呢?再遲可就錯過好時辰了。”

周少慧聽得詢問,笑容一斂,淡淡回道:“他們在等毓。”

褚英啊了一聲,說道:“怎麽毓還沒到嗎?他一貫都把舅舅的事看得很重的啊。”

“說是被卜府丞關了禁閉,今日才放出來。大約是為子修操持賀禮的事去了。”說到此處,周少慧頓了一頓,問道,“你的賀禮準備好了嗎?”

“放心吧。萬無一失。”褚英保證道,“絕對是舅舅喜歡的那個道道。”

周少慧微微一笑,轉頭對周永說道:“客人都來得差不多了,還是開宴吧。毓也不知什麽時候來,總不能讓大家幹等著。”

周永微微皺了皺眉頭,說道:“可是……”

“他雖擔著皇子的名頭,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家裏的晚輩。讓你這長輩巴巴等他,也不是正禮。我們按時開宴就是了。”

周永終究是扭不過妹妹,隻得歎息著同意開宴了。客人們分別給周永及賢妃敬過酒後,便開始各自應酬,或歌舞表演,或談天說地,交流朝廷內外的消息,也有個別人開始給周永送上珍藏的賀禮,場麵上頗為熱鬧。

酒過半巡,禮也都獻得差不多了,周少慧見褚英仍然毫無動靜,便催促道:“你是怎麽回事?不是早囑咐過你,要好好準備,討舅舅歡心的嗎?”

褚英隻是一笑,說道:“真是好東西,才要壓軸啊。慧姨放心吧。”

正說話間,卻聽得外麵一陣驚呼,一位管事衝了進來,喊道:“賢妃娘娘,老爺,毓皇子的賀禮到了。請老爺出來一觀!”

周永麵上寒霜消融,對周少慧說道:“娘娘,我們出去看看吧。”

周少慧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轉向褚英道:“英兒,你也隨我出去吧。”

眾人走到庭院裏,卻見天上火樹銀花,璀璨的煙花將虞城的半邊天空點了個透亮,現出一排字跡來。

“國初以來數風流,**獨領周子修。手把芙蓉朝虞京,承恩數上南熏殿。”(瞎拚瞎湊出來的,大家別當真就是了。)

齊國在大陸南方,本是前朝的流放地,素來荒涼而貧瘠。齊國立國後,雖然大力發展,終於能在武力及財力上與其他兩國相抗衡。但唯獨文氣一樣卻是因缺乏積澱,在每年的三國文會上總是落於下風。這種情況一直到了周永的出現才得以改變。因此,說國初以來,周子修獨領**也不為過。

周永聲名鵲起後,蒙齊武帝召見。彼時,他年未弱冠,很有些稚氣,路過城南時見此處芙蓉帶露,便采了幾朵。於是,白馬少年,手持芙蓉,春風得意的姿態成了那一年三國文會上永恒的記憶。齊武帝更是從此愛重於他,即使晚年隱居南熏殿,少見外臣時,周永依然保持著三日一覲見的頻率,武帝更常自誇是“為子孫覓得一太平宰相”。是以,這短短四句,卻是點出了周永平生最得意之事,讓他立刻喜笑顏開。

當大家都仰頭望天時,薑毓不知何時已來到了大廳內,煙火漸漸熄滅後,眾人才注意到了身著紫袍的他。薑毓走到周永身前,恭敬道:“毓恭祝舅舅大壽!”

“殿下,你這場麵可弄得太大了些啊。”周永看著薑毓,眸中浮現一絲暖意。

“舅舅就當是毓的一點心意,給您不惑之年的生辰好好熱鬧熱鬧。”薑毓微笑著低頭認錯,隨即從侍從手中拿過一幅書卷,說道,“這是我搜羅許久的珍品,送給舅舅,聊表心意。”

周永接過書卷一展開,立刻露出了驚歎一色,說道:“這,這不是前朝畫聖施藺的真跡,仲春京行圖嗎?”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今日所出的所有禮品中,論珍論貴怕是無人能超過這幅《仲春京行圖》了。施藺逝世於兩百年前,後因前朝末帝厭惡施藺的書畫,下令大量焚毀,又經曆前朝末年的天下大亂,施藺的作品便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仿作已是價值千金,更遑論其真跡。

薑毓滿意地享受著眾人的驚訝,轉而走到周少慧身邊,輕聲道:“孩兒見過母妃。”

“嗯。”周少慧輕輕點了點頭,淡淡道,“大家別都站這兒了,累得慌,還是回廳裏坐吧。”

她既然下令,所有人自然是立刻回到了大廳裏。褚英本在周少慧身旁,左下第一位,此時自然要讓賢於薑毓,免得亂了尊卑。於是他換了個位置,在薑毓身旁,左下第二的位置。他們二人自幼相識,感情也是好的。

褚英衝薑毓眨了眨眼睛,說道:“不錯嘛。仲春京行圖你都能找到。”

薑毓微微一笑,回道:“你準備了什麽禮物?”

“跟你一比,可就微不足道了。隻是一場歌舞。”褚英歎了口氣,說道,“沒辦法。反正,舅舅從來也隻喜歡你。我啊,為他的生辰費再多心思,他也不會多看我一眼的。”

“……有得有失。我母妃不也永遠隻看得到你嗎?”薑毓拿酒杯的手微微一滯,眸中閃過一絲失落。

褚英歎息著搖了搖頭,他攏過薑毓的肩,與他碰了碰杯,說道:“大喜日子,好好喝酒。兄弟。想得多,老得快。”

薑毓無奈地笑了笑,與褚英舉杯共祝。而褚英則一邊喝著酒,一邊在心中咒罵那本該早早出現的“林文靖”。這個辦事不牢靠的家夥,以他從前把風常常失蹤的記錄,真是不該相信他能夠完美的辦好這件事。

“咦!”薑毓感覺忽然眼前一黑,所有的燈盞不知為何全都熄滅了。不過,喧嘩隻持續了一小段時間,很快就被忽然響起的樂聲給掩蓋住了。

“祥雲冉冉婆羅天,

離卻了眾香國遍曆大千。

諸世界好一似輕煙過眼,

一霎時來到了畢缽岩前。”

薑毓不覺又咦了一聲,但見得周遭的燈隨著一女子的登場漸次亮起,那女子一身七重輕紗,肩上兩條丈餘彩綢,靈巧的雙手舞動成波浪狀,身形嫋娜,體態風流。周遭的燭光也配合著彩綢的舞動閃爍著,將那彩綢上的青白二色照得熠熠生輝,美不勝收。

“雲外的須彌山色空四顯,

畢缽岩下覺岸無邊。

大鵬負日把神翅展……”

歌聲、樂聲、舞姿、綢影將整個大廳帶入了另一個空間的奇幻世界。雖然很多人根本不知詞中所說的須彌山、畢缽岩等為何物,卻不妨礙人們對這類重章疊句的欣賞,似這般靡麗華美的詩句從來都很和時人的胃口。

“綠柳枝灑甘露在三千界上,

好似我散天花就紛落十方。”

芳字尾音方落,竟有少許花瓣伴著一陣幽香,隨著彩綢翻飛灑入了宴間,漫天花雨讓人感覺仿佛真是天女下凡散春花。

“滿眼中清妙境靈光萬丈,

催祥雲駕瑞彩速賀貴人壽誕!”

隻見“仙女”先彩綢舞成波浪狀,一路前行到主位前,仿佛真的是禦風而行似的。隨即又舞出一串“套環”紋,叫人眼花繚亂之際,她先行蹲下,自懷中掏出一顆碧玉琢成的壽桃送到周永跟前,而身後的彩綢仍空中飄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落下,平鋪在廳前。所有的燈盞也在此時全部點亮。

“敬祝周永大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賀辭從“仙女”口中說出,綿軟的江南口音直醉人心。

全場靜寂了許久,不知是誰第一個喊了一聲好,頓時引得喝彩聲、掌聲雷動。

周永也是滿麵紅光,開心地接受了那顆壽桃。他笑盈盈地問道:“這位仙子端是好舞姿好歌喉,卻不知是哪位高人請你來賀老夫的生辰呢?”

“周大人有福。貴府褚英公子親派人來授我歌舞,是以蘇綰才能在此為大人賀壽。”自稱蘇綰的女子柔聲說道。

“褚英!”周永卻是一驚,他轉頭看向褚英,卻見他站起身,對自己拱手行禮道:“小侄身無餘財,也隻能以這曲歌舞為舅舅祝壽,希望舅舅能喜歡。”

周永歎了口氣,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說道:“想不到你竟也有這般心思。難得,難得。”

“倒也不全是我的功勞。”褚英坦然道,“多虧了我前幾日結識的好友,他幫我籌劃的這一切。文靖,你過來。”他衝東側角落招了招手。

原本隱在陰影中負責奏琴的林文卿走了出來,上前對周永並周少慧行禮道:“晚生見過賢妃娘娘,周大人。”

“請起。”周少慧直勾勾地盯著林文卿,開口說道,“林賢侄這歌舞,端是特別。本宮也算是博覽群書,卻從沒見過哪本書籍上記載過這樣的舞蹈。”

“……”林文卿抿唇道,“這歌舞是一位長輩所授。”

“哦?”

“那位長輩,她教了我很多。這些年,我一直想念她,希望能再見她一麵。可是,卻都無法如願。”林文卿望著周少慧,沉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