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街驚馬(2)

他心中掠過對自己的厭憎,何必要憐憫她?她是衛國公的女兒,是那個無恥之徒的女兒。想罷冷然喝道:“回府!”再也不看她一眼。

到了建王府,慕容修下了馬車,大步走在前麵。衛雲兮慢慢走在他身後,腳傷更令她走一步都是鑽心的疼,可是她咬牙跟著。慕容修似察覺到她倔強的目光,回頭冷冷看著跟隨而來的衛雲兮。她美眸中閃爍著不屈的光,雖一瘸一拐,但是背脊依然挺立,仿佛千難萬險都無法壓垮她。

他,已經很少能看到這樣的風骨,特別是從女人身上。

心的一處莫名地跳了跳,慕容修看著她走近,薄唇微微一動,想要說什麽,一張口卻又是嗤笑:“你這個樣子做給誰看?衛雲兮,若是你真的與殷淩瀾沒有關係,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我建王府什麽沒有,還需他為我的女人置辦衣服?”

衛雲兮的背猛地僵硬,她定住腳步,臉不知是因為羞辱還是憤怒猛地紅了起來。一旁的王府下人紛紛低頭,有幾個侍女麵麵相覷,雖不說但是麵上已露出譏笑。慕容修抱住雙肩,冷然的眼眸中看不到半分愧疚。

雲兮心在顫抖,叫他當眾脫衣?!許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是不是我脫了,你就能相信我與他沒有關係?”

慕容修目光一閃,她的美眸中的倔強更深了,仿佛她天生身體中就有一根看不見的脊骨支撐著,令她如此與眾不同。四周靜得針落可聞,一回頭是王府門前的車水馬龍,往前是庭院深深。他與她四目相對,都看出彼此的驕傲,這樣的兩個靈魂注定無法向對方低頭。

慕容修在她冰雪一般冷冽的美眸中看到她對自己的不屑,厭憎。他的心忽地一擰,一股陌生的心悸悄然遍布。他忽地惱火起來,冷聲道:“是!”

衛雲兮一顫,雪白的貝齒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怎麽?不敢脫?還是你真的與他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慕容修故意抬了抬下巴,嘲弄地說道。不知為什麽,他就是想要折斷她這一身的傲骨,一根一根地折斷。

無恥之徒不配有這樣高潔的女兒!

“我脫!”衛雲兮咬著牙說完,一扯身上的衣帶,頓時霓裳半解,露出裏麵白色的單衣。一旁的小香嚇得撲上前:“娘娘,不要啊,那麽多人……”

不要說她卑賤的下人了,就是青樓賣笑的姐們都沒有這樣當眾被侮辱脫衣。

衛雲兮渾身在簌簌發抖,她的手冰冷而僵硬,扯著身上繁複的衣衫,眼中的淚不知不覺大顆大顆滾落,很快,她扯掉身上的衣衫,裏麵穿著雪白的單衣露在眾人麵前。王府外的行人都不由頓住腳步,驚異地看著裏麵這一幕。

衣衫委地,她的尊嚴也被這樣輕易拋在了地上。衛雲兮抱緊自己,絕美的臉上淚痕蜿蜒,顫聲反問道:“這樣,夠證明了嗎?”

她說著,挺直腰冷冷向王府中走去,走過他的身邊,仿若無人。慕容修按住腰間的劍柄,捏得咯咯作響。俊麵上已是鐵青一片。他看著她雪白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視野中,這才緩緩回頭。

她贏了!不惜用她的尊嚴贏了這可笑的打賭!

“看什麽看!”他對還在張望的下人怒吼,王府下人們被他吼得心神俱喪,紛紛跪在地上。

慕容修心煩意亂地大步出了王府,牽過馬,絕塵而去。

翌日,一輛八匹雪色駿馬拉著一輛鎏金馬車,飛快向皇宮疾馳而去,在馬車身後跟著兩排身穿玄色錦衣的護衛。他們身下是清一色的黑色駿馬,四蹄金光閃閃,皆是純金打造的鐵蹄。奔跑間一匹匹如龍一般矯健。他們所過之處,刮起一股漫天塵土,行人們紛紛避讓不及。

馬車一路風馳電掣來到了皇宮跟前。皇宮有令,進皇宮者:騎馬者下馬,乘車者下車,但是這輛馬車卻是絲毫不停,一路無人阻攔飛馳進了宮門。

終於馬車在崇德宮殿前停下。車簾掀開,慢慢走出一道灰影。有內侍飛奔而來,伏在地上剛好用背接住那一雙皂青色繡蟠龍紋長靴。

殷淩瀾下了馬車,抬眸看了一眼眼前的宮殿,低了頭輕咳一聲,掩去了眼底一抹深深的厭惡。挽真上前扶著他,低聲道:“今日皇上心情不錯。”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整了麵色,慢慢走入崇德宮中。到了殿中,禦案後坐著一位頭發花白,鷹目高鼻的幹瘦老人。他身著明黃龍袍。他就是南楚的皇帝——慕容拔。

殷淩瀾進了殿中來,緩緩跪下:“兒臣參見義父。”慕容拔這才笑著起身上前,扶住他:“朕前幾日聽說你當街被叛黨行刺,可曾傷了嗎?”

殷淩瀾輕撫狐裘長袖,淡淡道:“不過是些許小毛賊,已被兒臣當街誅殺了。”

他的笑容很淺很淡,襯著他向來素白的麵容卻是如冰雪在那一刹那消融,萬千春風迎麵而來。

慕容拔哈哈一笑,親昵地拍著他的肩膀:“朕就知道你無事。不過親眼見著你無恙,心中才算是放下了。”

殷淩瀾聞言,捂了唇輕咳一聲,慢慢道:“兒臣多謝義父掛念。”

慕容拔心情甚好,握了他的手坐在一旁的椅上,上下打量他半晌,這才關切問道:“怎麽又咳了起來?去年這時候貌似也不會這般咳得緊。”

殷淩瀾淡淡抬起頭來,漫不經心道:“也許是淩瀾馬虎著涼了。”

此時已是四月初春,南楚的天一天天熱了,可是他依然穿著寒冬才穿的重裘,慕容拔握著他的手,隻覺得他的手冰涼如被冰雪浸沒。他蒼老的麵上掠過擔憂:“這可怎麽生好呢,你的身子向來弱,這要是照顧不周生了病,誰又來替朕分憂呢?”他回過頭冷聲道:“傳朕的旨意,照顧殷統領的下人統統杖責三十!看他們一群奴才還敢不敢對我兒不用心!”

內侍應了一聲,匆忙下去傳旨。

慕容拔回頭,隻見殷淩瀾正在撥弄自己手中的指套,對方才的旨意似乎毫不在意。

“我兒,朕這樣處置,你可覺得妥當?”慕容拔眼中皆是慈愛。

殷淩瀾抬眼看了他一眼,輕笑:“義父說什麽就是什麽,兒臣沒有意見。”他懶洋洋靠在椅背上,似倦了一般微微閉上雙目。

慕容拔看著他如此隨性,眼中掠過放心:“朕自然知道我兒是最聽義父的話的。不過……”

他似在猶豫怎麽開口,殷淩瀾睜開眼,歎了一聲:“義父,是不是朝中又說了兒臣什麽話了嗎?”

慕容拔這才道:“霍剛這個案子,你做得未免太張揚了點。如今朝臣們都在逼朕廢了你這龍影司……”

殷淩瀾唇角勾出一抹譏諷。原來如此,難怪他方才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不過是因為朝堂上受了氣轉而發泄到自己的身上。他歪在椅上,懶洋洋道:“兒臣都聽義父的,是殺是剮義父千萬不要徇私。反正兒臣也倦了,天天東奔西跑的,也不見有人說兒臣一個好字。”

慕容拔一聽,連忙笑道:“你這孩子,怎麽跟朕說話的?朕知道你做的事都是為了朕的江山,為了朕鏟除亂黨,可是你的行事不要這麽張揚。”

殷淩瀾未聽他說完,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丟在慕容拔眼前:“皇上好好看看吧,這可是從霍剛書房中搜出的物證,一封前朝禦筆書信,裏麵可寫著當初的皇帝怎麽對他信任有加,還有這是霍剛平日的劄記,裏麵可是寫著他感歎如今的皇上昏庸不如前朝……”

慕容拔看到書信上熟悉得令他發慌的字跡,猛地站起身來怒不可遏:“這個霍剛!枉朕對他那麽信任,居然還是……還是忠於前朝!……”

他氣得心口劇烈起伏,在殿中來回地踱步。

殷淩瀾慢吞吞收起證物:“義父息怒,像這種亂臣賊子,剁碎了喂狗都不足為惜。兒臣也是尊了義父的之命,至於那些討厭兒臣的臣子……”

慕容拔餘怒未消:“你放心,那些臣子都是與霍剛有故交的。看來這霍剛居心不小啊,背著朕結黨營私,連死了都有人為他出頭!”

他回頭冷聲道:“傳朕的旨意,參殷統領的幾個臣子,一率貶三級,上請罪表!不然就視同謀逆!”

內侍們大氣也不敢出,領了命匆匆又奔出崇德宮。殷淩瀾看著內侍們紛紛退出,這才把眸光落在殿中氣得不輕的慕容拔,薄唇微勾,掠過冷笑:他老了。而且越老越怕死,越老越害怕前塵往事來找他算賬。

殷淩瀾從桌上端了一杯茶,遞給慕容拔道:“義父,消消氣。”

慕容拔接過,剛要喝,但眸色一閃,推了開,沉痛道:“朕看來看去,如今臣子皇子中,也就隻有我兒與朕是一條心的。其餘的不是想要朕的命,就是要朕的皇帝位!”

殷淩瀾似笑非笑地看著被推回來的茶水,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口:“義父言重了,太子人中之龍,堪承大統。如今建王回來了也可以為義父分憂呢。兒臣不過是給義父跑跑腿的,過不久也許就沒兒臣什麽事了。”

慕容拔一聽,佯怒道:“你這孩子又胡說了!關修兒什麽事?是不是他去找了你的麻煩?”

“麻煩倒也不至於,他拜會過兒臣,看樣子十分擔憂。”殷淩瀾不緊不慢地說。

慕容拔果然眼眸中一緊,掠過深深的狐疑:“他說了什麽?”

殷淩瀾輕咳一聲,平了平胸中湧起的濁氣,淡淡說道:“也沒什麽,他擔憂的是皇後娘娘,怕皇後娘娘對他還有成見。”他說得含含糊糊。

慕容拔卻是鬆了一口氣:“有親就有疏,他不是皇後的親生孩兒,自然對她有些想法,不過也不怨皇後。朕瞧著修兒也是個不安分的人。你平日若有空就多多盯著,有什麽異動就向朕稟報。”

“是。”殷淩瀾應了一聲。話音剛落,他就不由捂著唇劇烈咳嗽起來,他咳得臉色由白轉青,一股黑氣隱約湧上眉間。

慕容拔見他如此,眼中掠過狐疑之色,他扶著殷淩瀾口中狀似焦急:“我兒,你到底怎麽樣了?”

“義父,我沒事。……”殷淩瀾好不容易擠出這一句話,又捂住唇咳嗽起來,他越咳越重,整個人幾乎蜷縮在椅上。他的手抓著椅子把手,簌簌發抖,渾身打著顫似就此要背過氣去。

慕容拔這才真正驚起:“病提前發作了?!”

殷淩瀾抬起頭來,俊臉上早就青氣一片,唇亦烏黑,他艱難地說:“兒臣……兒臣沒用!義父,不必擔心……”

慕容拔伸手一探,隻覺得他氣若遊絲,這才回頭大叫:“來人,拿藥!”

殷淩瀾猛的伸出手緊緊拽住他,慕容拔驚訝看去。隻見他煞白的臉上滿是愧疚:“義父……都是兒臣沒用……別浪費那藥了……讓兒臣死了算了……”

“胡說什麽!”慕容拔怒道。內侍匆匆拿來一個小小的金瓶。他急忙倒出一顆藥丸,塞到殷淩瀾的口中:“快些吃了吧,義父怎麽忍心讓你離開身邊?就算這藥價值連城,隻要能治好我兒的病,義父也要給你的。”

殷淩瀾看著他,心底卻冷冷地在笑:這番父子深情,旁人若是不知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可有誰知,這毒……當年可是他親手下的。

殷淩瀾吞下藥,似慢慢好轉了,低聲道:“多謝義父。”

慕容拔見他恢複正常,這才命內侍上前為他梳洗。殷淩瀾似倦極,閉上眼一聲不吭,任由內侍伺候。

慕容拔憂心忡忡:“我兒,你的身體怎麽一年不如一年了,這可怎生好呢。”

殷淩瀾睜開眼,低笑:“義父,所謂生死有命。當年要不是義父救了兒臣,兒臣早就死了。倒是兒臣不忍死在義父之前。萬一兒臣死了,那些亂黨賊子又會怎麽樣對待義父?想一想兒臣都覺得心底發冷。”

慕容拔聽了沉吟不定。殷淩瀾看著他的神色,唇邊蓄了一絲冷笑,不再說話。

殷淩瀾出得崇德殿時正是正午。天光燦爛,暖意撲來。他攏了攏狐裘,不適地微微眯了眼。守在殿外大半天的挽真連忙上前扶了他。

“公子,還好嗎?”她的麵上皆是不安。

殷淩瀾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這時殿中匆匆追出一位內侍,跪在地上:“殷統領,這是皇上賜下的藥丸,讓統領大人每日一丸,千萬保重!”

殷淩瀾看著那金瓶,伸手接過淡淡道:“回去替本司謝過皇上隆恩。”

內侍領命退下。挽真麵上喜色頓露,連忙接過殷淩瀾手中的金瓶貼身收好。上了馬車,殷淩瀾這才長舒一口氣,對挽真道:“拿瓶子來。”

挽真一怔,連忙拿出另一個金瓶。殷淩瀾口一張,一顆藥丸吐在了瓶中,原來他方才在慕容拔麵前佯裝毒發騙了一顆藥丸。

“又多了一天。”他苦笑道。

挽真含淚拿出一顆解毒丹放到他的口中,含恨道:“公子,這樣不是辦法。隻要你一聲令下,我們殺了那狗皇帝,把解藥搶出來!”

殷淩瀾服下解毒丹藥,眉間的黑氣才漸漸消退。許久,他閉著眼緩緩道:“傻子,若是能殺早就殺了。可是如今龍影司還不夠強大隻能再等一等。”

“等到什麽時候?”挽真跪坐在他的跟前,淚流滿麵:“奴婢就怕公子還沒等到那狗皇帝死了,就……就毒發了……”

她親眼所見他毒發之時生不如死的痛苦。再沒人比她更明白,令人聞風喪膽的堂堂龍影司統領為了存下多一顆藥丸,使盡各種辦法騙著慕容拔手中的解藥。可偏偏慕容拔此人陰險狡猾,根本不容易上當受騙。今日殷淩瀾進宮要不是事先吃了另一種毒藥,親自在慕容拔麵前毒發,慕容拔根本不信!

人都道,龍影司陰狠嗜殺,刻薄寡恩,人人畏如蛇蠍,恨之入骨。可誰曾想到他不過是那狗皇帝慕容拔手中的一把殺人刀而已,他辦的每一件案子,統統都是慕容拔親自下令;他殺的每一個人,都是慕容拔親自授意。可這罵名卻由他一人承擔!

殷淩瀾閉上眼,聲音略帶倦色:“你不懂,以後這事我自有計較。”

挽真還想要說什麽,看見他的神色懨懨,一張俊臉襯著裘色越發蒼白,知他方才毒發傷了身,連忙噤聲,拿出毯子為他蓋上。

馬車悠悠晃晃,挽真看著他緊閉的雙目,又不由悄然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