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京郊山莊(1)
楚,長褚元年九月初二,太子慕容修率五萬人馬攻入皇宮,皇後周氏率五千殘部拚死抵擋。但是實力懸殊,激戰過後,皇後周秀被俘,其餘叛軍投降。慕容修平定了叛亂,連夜趕往隨州馳援。幾萬蜀地叛軍乍聞皇後就擒早就軍心渙散。慕容修一鼓作氣,三日之內平定蜀地之亂。不日將啟程回京。而此時,遠在南山行宮中的慕容拔禦駕返回京城。
衛雲兮在殷淩瀾的別苑中養傷,這一切的紛紛擾擾隻聽得挽真照顧她的時候隨口提起。殷淩瀾似乎很忙,一天到晚都見不到他的人影。衛雲兮在別苑中養傷,有時候走到房門邊,都會往外看一眼,可是每次都是失望。
她還記得那傷重之時身邊徹夜不離的淡淡藥香;第一次清醒過後,她伏在他的懷中記起往事,喜極而泣的莫大喜悅。這一切都不是夢。他是她的瀾哥哥,那從小在宮中和她一起長大的瀾哥哥啊!那總是冷傲孤僻卻從來待她極好的瀾哥哥!
想著,衛雲兮唇邊溢出真心的笑意。總以為這個世間再無從前的故人,可是卻不知他竟還在她的身邊,從不遠離。
“衛小姐,你的傷口好得很快。”挽真換藥的時候笑眯眯地說道。這幾日她可過足了照顧人的癮頭,衛雲兮不像別的大小姐動不動就叫喚,也不像殷淩瀾一樣固執難勸。給她吃什麽,她就吃什麽。給她換藥梳洗,她安靜嫻雅。有時候衛雲兮精神好了,還會與自己說一些姑娘家的話。
“謝謝挽真姑娘。”衛雲兮道謝,想了想,終於低低問道:“淩瀾……不,殷統領呢?”問完又覺得自己唐突,微微紅了臉。
挽真歎了口氣:“這幾日公子都在宮中料理善後事宜,一連兩三日都未歇息呢。”她頓了頓,忽地歎道:“皇後身上沒有公子要的解藥。原來她是買通了皇上身邊的內侍,偷了一瓶。唉……”
衛雲兮眉間一凝:“那解藥還在慕容拔的手中?”
“是的。現在隻能看慕容修能不能拿到解藥了吧。”挽真恨得咬牙切齒:“慕容拔那個狗皇帝該不會連死了也要把解藥藥方帶到地底吧?!”
衛雲兮心中一沉,自私陰險的慕容拔會把解藥給了慕容修嗎?就算真的給了慕容修,而慕容修真的會信守承諾,把解藥給了殷淩瀾嗎?如今慕容修大局已定,他對救了他的殷淩瀾真的會放虎歸山嗎?
殷淩瀾能否得到解藥就在慕容修的一念之間了。可是慕容修……她忽地打了個寒顫,心中越發覺得不安了。
房門悄然打開,衛雲兮猶自不覺。挽真看到來人,歡叫一聲:“公子回來了!”
衛雲兮回頭,殷淩瀾就靜靜站在房門邊,依然是一襲濃灰重裘,半掩著他過分蒼白的麵容。但是他的眼卻是溫和而平靜。他走進房中,仔細看了看衛雲兮的臉色,淡淡問道:“可好些了嗎?”
衛雲兮怔怔看著他又消瘦的麵容,半晌點頭道:“好多了。”
挽真看著兩人,識趣地退下,關上房門。房中寂靜,兩人相視無言良久。
衛雲兮看著他,慢慢依在了他的懷中:“瀾哥哥……”
他的懷抱幹淨而帶著藥香,令她心中安定。殷淩瀾看著懷中的她,緩緩地伸出手抱住了她。此時此刻仿佛時光倒轉又回到了從前。衛雲兮唇角不自不覺溢出了甜甜的笑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讓她心無惶恐,安穩自在了。
日光透過窗欞打在相擁的兩人身上,溫暖而美好。衛雲兮忽地抬頭,笑著問道:“瀾哥哥,你跟我講講小時候的事好嗎?”
殷淩瀾看著她如花笑靨,不知不覺也隨著一笑:“又有什麽好說的呢?”說著目光掠過她的麵容,似水波微漾,柔和清淺中帶著自己也察覺不了的寵溺。
衛雲兮拉了他的袖子,眼中流露央求:“可是我想聽。我都忘了。”她的心底隻覺得絲絲地疼:她怎麽可以忘了他呢?怎麽就這樣忘了他呢。
“別想了。仔細頭又疼。衛國公說你小時候生病傷了,以前的事都記不清楚了。”殷淩瀾輕撫她如墨的長發,眸光似水掠過,聲音沉靜:“想不起來也好。我們都活著,就已經很好了。”
衛雲兮看到他眼底暗藏的蕭索,想起他隨時可能要命的毒發不由黯然。
兩人靜默無言,房中靜得仿佛能聽見兩人的心跳。直到許多年以後,當衛雲兮想起與他相處為數不多的平靜時光,都會想到了這一日。他擁著她,而她依在他的懷中看著他清冷悠遠的眉輕輕皺起,不知在想著什麽。
他的眉,他的眼,他薄薄而好看的唇……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以後的世事變化得令她手足無措麵目全非。若是知道,她一定會好好多看他一眼,再一眼。
九月十五,慕容拔的禦駕入京。宮變的痕跡已經在短短幾日中消弭得無影無蹤,就連那扇倒了的宣武門又重新換了一扇,紅彤彤的漆,塗了金漆的銅鈕,在深秋的豔陽下明晃晃的,散發著刺鼻的氣息,像是血的味道。中宮青石板上的血跡也已經洗淨,再也看不見當初的斷臂殘肢,屍橫遍野。而京城中的百姓也陸陸續續走了出來,在無人的時候悄然談論著那一日一夜的驚險。
偌大的甘露殿中藥味濃濃,龍床上慕容拔靠在明黃繡墩上,捂著心口,喘息不已,一旁的太醫圍著商量著如何下針,下針幾分。
慕容拔睜開眼,斷斷續續地問:“朕……朕還有幾日可以活?”
這話一出,所有的太醫都嚇得紛紛跪下,連連磕頭:“皇上不可說這等大不吉的話!”
慕容拔吃力地擺了擺手:“讓淩瀾來見朕。”
一旁的內侍低聲道:“可是太子殿下已經在外守候多時了。”
“讓他等。”慕容拔想也不想地道:“去,叫淩瀾來見朕。”內侍不敢再耽擱,匆匆跑了出去。
殷淩瀾那輛鎏金馬車停在甘露殿前的時候,慕容修正在玉階之上徘徊。為了見慕容拔,他已等了快一個時辰。殷淩瀾慢慢下了馬車,攏了攏身上的狐裘,一抬頭就看見慕容修盯著自己。他捂唇輕咳一聲,慢慢拾階而上。華泉跟隨在身後,表情木然。
慕容修看著他緩緩上前,一雙陰沉的深眸隻牢牢盯著他清冷沉靜的眼。華泉似感覺到了來自慕容修不善的殺氣,手中的劍不由捏緊了幾分。殷淩瀾淡淡看了慕容修一眼,緩步走向甘露殿。
“等等。”身後傳來慕容修的聲音,帶著冰冷與隱藏的憤怒。
殷淩瀾停住腳步,慢慢回身:“太子殿下有何見教?”
慕容修深眸中湧動著沉沉的怒火,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殷淩瀾的領子,冷冷問道:“你是不是還欠本王一個解釋?!”
“解釋什麽?”殷淩瀾神色不變。身後的華泉已拔出長劍,殺氣彌漫,隻等著慕容修再妄動一下,就要一劍穿喉。
慕容修連一看也不看他一眼,隻盯著殷淩瀾冰雪似的眼,一字一頓地壓低聲音道:“慕容雲的事,還有衛雲兮!”
殷淩瀾神色清冷,一點點掰開他的手指,冷冷道:“我做的事無需和你解釋。”他說罷整了整被慕容修弄亂的領子,越過他。
“殷淩瀾,你別忘了你要的東西!”慕容修的冷笑在身後響起:“兩樣東西,起碼有一樣,我可以不給你。”
殷淩瀾腳步微微一頓,可是還是如常走入甘露殿中。一旁的華泉收起劍,看了慕容修一眼,冷笑:“在這個世上,還未有人能威脅得了我家公子。”
慕容修哈哈一笑,笑得陰鶩:“那就走著瞧!”
殷淩瀾步入甘露殿中,一股濃重的藥味和著陳腐的氣息撲麵而來,中人欲嘔。他微微皺了眉,掏出帕子捂住了鼻息。
“是瀾兒嗎?”龍床上,慕容拔喘息地喚道。
殷淩瀾眼中掠過深深的厭惡,可終還是走了過去,跪在龍床前:“義父,兒臣來了。”
慕容拔一雙枯瘦的手摸索著伸向他,殷淩瀾想要躲,可是他已一把握住他的肩頭。那一雙手猶如從地底而出的枯手,令人心底生厭。
慕容拔卻重重鬆了一口氣:“你來了,就好了……來,坐到朕的身邊,讓朕再看看你……”
殷淩瀾低下眼,慢慢坐到了他身邊,陳腐的氣息越來越濃,原來竟是從慕容拔身上散發出來的。他要死了,終於要死了!心底一個聲音在一遍遍地說著。
慕容拔的枯手摸上他的臉,渾濁的老眼中綻出光來:“瀾兒,你可知道你像極了你的娘。瀾兒……”
他神智已開始不清,嘴裏說的話顛三倒四,時而陷入了久遠的記憶中,時而說一些懺悔的話。殷淩瀾起先一動不動,任由他的手摩挲。可是忽地心中湧起一股壓抑已久的恨,他猛的一把甩開了那一雙枯手,手一探狠狠鉗住慕容拔的喉間。
“你不配提起我的娘!”殷淩瀾臉沉如晦夜,眼底的風暴在瘋狂湧動。
十年了!他被他豢養了十年。這十年來,他日日忍受劇毒纏身,日日忍受著慕容拔的非人的訓練,還要時時刻刻讓他看著自己的臉侮辱自己的娘!而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的娘親是怎麽死的!
慕容拔在他的鐵指之下,喉間赫赫作響,說不出一句話來。
“瀾兒……”慕容拔老眼中流露驚恐,他吃力地想要撥開殷淩瀾的手,可是卻是根本無法撼動。
殷淩瀾冷冷逼近他,一字一頓地問:“解藥呢?!”
十年了,他忍到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的耐心了。他甘當他的應犬走狗,他甘做他手中的一把殺人刀。他替他殺人,他替他做下無數傷天害理的事。罪是慕容拔犯的,但是孽卻是他替他背的。
這樣的日子,他已經恨透了!
“瀾兒……”慕容拔臉色已經發紫,聲音嘶啞難聽:“朕會給你的,等朕大行之後一定會給你的。”
他怎麽就忘了,如今新舊交替,殷淩瀾再也無所顧忌了!
“解——藥!”殷淩瀾眼中皆是濃濃的戾氣,渾身的殺氣張揚開來,令人不寒而栗。慕容拔終於明白了自己就算是豢養了一條狗,逼急了也會反撲。他終於抖抖索索地摸上龍床的一角不起眼的地方,一按,有個機括彈出,露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洞,裏麵有個金瓶。
殷淩瀾手一抄,把金瓶放在懷中。慕容拔喉間的鉗製猛的鬆開,他不由捂住心口大聲咳嗽起來。有內侍太醫匆匆進來,殷淩瀾冷冷看著他們,那冰冷的眼神令他們不敢上前。
誰都知道龍影司殷淩瀾的手段,如今皇帝病重,京城皆在龍影司的控製之下,誰還敢得罪他?內侍與太醫們冒著冷汗退了下去。
殷淩瀾冷冷看著垂死掙紮的慕容拔,一把拉起他,看著他痛苦扭曲的臉,冷笑連連:“那不是解藥,解藥在哪裏?”
慕容拔眼底的驚恐飛快掠過,他嘶啞地辯解:“是的,瀾兒……那就是解藥,是真的解藥!”
殷淩瀾忽地一笑,他的麵容俊美陰柔,這一笑如萬千日光破開陰雲,俊美得攝人心魄。慕容拔看得呆了,但是下一刻,他卻驚恐地看著殷淩瀾手指的上的指套輕輕鏗地一聲,彈出了一根細細的針。就著日光,那針頭泛著幽幽的藍光。
殷淩瀾伸手慢慢逼近慕容拔的眼睛,聲音很輕,但是卻令人心底泛起寒氣:“義父,你可知這是什麽毒嗎?這就是你一直想找到醉流年啊。無色無味,中毒的人猶如飲了美酒一般,醉生夢死,可是等這銷魂滋味過後,身上的肌膚就開始一寸寸爛盡。”
他看著慕容拔眼底的驚恐,慢慢笑得溫柔:“義父,你不就是最喜歡看著兒臣這麽笑的麽?因為兒臣這麽笑的時候最像兒臣的娘親。可是,你不知道嗎,她到死最恨的就是你。是你欺了人妻,還妄想讓我認賊作父!”
“這種毒最適合你。我的好義父!”殷淩瀾冷冷說道,手指輕彈,那枚細細的針就刺入了慕容拔的脖間。
慕容拔猛的睜大眼看著他。殷淩瀾拔出針,慢吞吞地又問了一遍:“我的解藥呢?這下,義父應該舍得給兒臣了吧?”
慕容拔聞言飛快從龍床上爬下,“撲通”一聲跌在地上也不敢喊痛,很快他爬到了牆邊,一塊方磚前,顫抖的手指扣了扣四麵,那塊平凡無奇的方磚猛的翻起,一方小盒子就緊緊貼在了方磚的下麵。
慕容顫巍巍地遞給他:“給你解藥,醉流年的解藥呢?”
殷淩瀾接過,冷冷在地上丟下一顆藥丸,親眼看著慕容拔從地上撿起吃下,這才冷笑:“這一顆,保你三天的量,反正義父你也不知能不能活過三天。”
“你!”慕容拔氣得臉色發青,顫巍巍地指著殷淩瀾:“朕……朕待你不薄啊……”
不薄?殷淩瀾笑的陰冷:“兒臣知道義父一向是待兒臣不薄的,一天一顆毒藥,兒臣整整吃了十年。”
他說完,冷冷轉身大步地向外走去,再也不看地上蜷縮成一團的慕容拔。
慕容拔看著他離開,這才喘息地喚來內侍,他有氣無力地道:“去……去……去叫修兒進宮……快點!”
衛雲兮坐在院子中看著挽真在踢毽子玩,挽真不過十五六歲,少女的身量剛剛抽開,還是愛玩愛鬧,實在是看不出她就是龍影司殷淩瀾身邊的唯一貼身婢女。挽真一邊踢一邊數著數子,紅彤彤的俏臉上掛著滴滴汗珠。
衛雲兮看得興起,不由站起身來,心底蠢蠢欲動,要不是身上傷處還未痊愈,這天氣真的適合玩樂。
“一百一!哈哈!”挽真最後一下落下,俏皮地踢向了衛雲兮:“衛姐姐,你會不會?”
衛雲兮伸腳一踢,那毽子乖乖落在她的手心,技藝嫻熟。
“衛小姐踢得真好!等傷好了,咱一起玩兒啊。”挽真拍手歡笑道。
衛雲兮看著她孩子氣的麵容,歪了頭笑道:“好呀。”
挽真高興地跑過去明澈的眼中映著衛雲兮素白的麵容:“衛姐姐,你要是一直住在這裏就好了。”
衛雲兮心中一動,不由垂下頭。
“衛姐姐,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家公子啊?”挽真見她不吭聲,連忙瞪著眼睛:“離開慕容修那個大壞蛋啊!他那麽壞,老婆那麽多,而且他還不顧衛姐姐的性命。這種男人就活該讓他一輩子在皇宮裏,像慕容拔那個狗皇帝病死老死都沒有人關心!”
慕容修,那一箭,應該兩清了吧。她平靜的心中開始慢慢湧動著一種複雜的思緒,那種也許就叫做希冀。
她這十年來絕境中的希冀,告訴她也許可以另一種生活,可以另一種人生,和著溫暖的人,安安靜靜走完下半輩子。
“在說什麽呢?”清淡的聲音平平傳來,衛雲兮心中一顫,抬頭看向院門,殷淩瀾緩緩走來,他似盛滿了三月波光,令人看得移不開眼。今日的他看起來與往日不一樣。
挽真看了兩人咯咯一笑捂了嘴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