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行宮有變(1)

南楚今年的中秋節因接二連三的變故而十分冷清。太子大喪,舉國服喪,不可宴飲,不可行酒,中秋節就這樣草草而過。殷淩瀾別苑之中亦是更加冷清。挽真為了應景,蒸了幾隻螃蟹,熱了一壺菊花酒。那一盤螃蟹殷淩瀾是不碰的,隻是菊花酒甚香,老遠都能聞見清香。他就隻一杯一杯飲著酒水。

“有菊花酒而不吃蟹,豈不是大煞風景?”慕容修由挽真領著來到暖閣,看著殷淩瀾自飲自酌,不由笑道。

殷淩瀾看了他一眼,並不起身迎接,隻是舉了舉酒杯:“建王殿下如今可算是有了閑情逸致了。”

慕容修坐下來,哈哈一笑:“皇後的伎倆不過是那樣罷了。有本事她能找出比本王更有力的皇子來繼承大統?”

殷淩瀾垂下眼簾,看著杯中金黃的酒水,淡淡一笑:“千萬不可小看了你的敵人。死灰尚可複燃。不到最後一步,皇後如此詭計多端的女人怎麽可能就此善罷甘休?”

慕容修為自己斟了一杯,輕嗅杯中的酒香,冷冷一笑:“她除非逼宮謀反,不然還能怎麽辦?”

殷淩瀾忽地輕笑:“這倒是。”

就算是太子再生,周皇後也不可能翻盤了。慕容雲已經被他毀了。誰會再捧一個毫無鬥誌,而且身有殘疾的慕容雲?!他下重手捏斷慕容雲的雙腿,不僅僅是捏斷他的腿而已,更是捏斷了他以後任何可能成為皇帝的希望。

他看著金黃的酒水,微微一笑:“似乎殿下已經勝券在握了。”

慕容修看定麵前的殷淩瀾:“隻要等本王登上皇帝位,殷統領還隻是要一張藥方,一個人嗎?沒有其他?”

“一張藥方,一個人。不會改變。”殷淩瀾淡淡道。

“殷統領拿到了那藥方,得到了那個人之後呢?”慕容修追問。

殷淩瀾手中的金盞頓了頓,半晌才道:“聽說塞外風光很好,我想去看一看。”

藍天白雲,還有那一望無際的草原。騎著馬,忘了曾經的殺戮血腥,仇恨和恩怨。就這樣帶著她,走到哪算到哪,也許會很好。隻是她不知願意不願意。

殷淩瀾想起那一天她憤恨的眼神與那一巴掌,緩緩飲下杯中略嫌苦澀的酒水。成大事必要所犧牲。她,還不懂。

也是,有他在她不需要明白。一切的罪孽由他做下便是,與她無關。

慕容修長長舒了一口氣:“塞外風光雖好,但是殷統領這十年來恐怕也有了不少死敵。一旦殷統領沒有了龍影司的勢力,如何全身而退?”

殷淩瀾自嘲一笑,他何嚐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個世上想要他性命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能不能全身而退,甚至他能不能一個人走出楚京,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妄想。他殺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這已經不是殿下該操心的問題了。”殷淩瀾淡淡道:“你我各得所需。殿下登上皇帝位之後,恐怕也不喜龍影司吧。”

龍影司這幾年仗著慕容拔的寵信,勢力已經擴大得十分駭人。新帝即位,若是他不退,恐怕到時候慕容修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殷淩瀾。

慕容修麵上掠過不自然,勉強笑道:“殷統領言重了。”

殷淩瀾薄唇一勾,倒滿杯中的酒水示意了下:“不管怎麽樣,先預祝建王殿下順利登上大寶。”

“幹!”慕容修一笑,舉起酒杯。

“鏗”地一聲,兩人各懷心思,飲盡了杯中的酒。正在這時,暖閣外匆匆走來華泉,他臉色凝重,跪下道:“公子,南山傳來消息。”

殷淩瀾微微皺眉:“什麽事?”

華泉看了一眼一旁的慕容修,半晌才道:“昨夜皇上半夜咳血!”

“什麽?!”慕容修猛的拍案而起,俊顏上驚怒交加。殷淩瀾剛想要說話,不由猛的咳嗽起來。

“怎麽會咳血?是什麽樣的血?”慕容修連忙問華泉。

華泉扶著殷淩瀾,搖頭道:“宮中所有的禦醫開始進京了。剛剛啟程。”

殷淩瀾咳得臉色煞白,華泉連忙運功抵住他的背後,麵上湧起憂色:“公子,你怎麽樣了?”

守在暖閣外麵的挽真連忙進來,一搭他的脈搏,連忙道:“公子,您該吃藥了。”

殷淩瀾強撐著,扶著華泉的肩起身:“送……送建王殿下回府。本司要去南山行宮看一看。”

慕容修看著他臉色鐵青得嚇人,還想再問華泉已把殷淩瀾扶出了暖閣。不一會,殷淩瀾主仆三人已消失在他的眼前。

“一張藥方……”慕容修深眸中掠過深深的疑惑:“難道是他身上的頑疾?”

一張藥方,這一張藥方是不是就是能徹底根治他身上的頑疾的救命藥方?但是這一個殷淩瀾要的人,到底是又是誰呢?他帶著疑惑,轉身出了殷淩瀾的別苑。

與此同時,別苑的後門處鎏金馬車飛快地駛離。殷淩瀾靠在錦墩上,咳得幾乎無法喘息。修長白皙的手指緊握,根根青筋暴起。挽真麵色焦急地跪在一旁,手心托著一顆藥丸,苦苦哀求:“公子,吃解藥吧。”

“不吃!”殷淩瀾捂住蒼白的唇,眼紅如血。一股劇痛由心口蔓延開,似要生生把胸膛炸開。

“公子,不要為難自己了。現在你的毒發作的時間越來越早了,你若不吃……”挽真還要再勸,卻被殷淩瀾的目光駭住。

他眼中戾氣深重,冷冷地看著她手心的藥丸:“不到時辰……我不會吃解藥的。”

“公子!”挽真看著他強自忍耐,下唇已被他咬得沁出血絲來,不由哭道:“公子,不要為難自己了。”

“我不是為難自己。提前發作,就說明這個解藥的藥效……不對。”殷淩瀾斷斷續續地說,心口的劇痛已經令他幾欲瘋狂。但腦中僅剩的理智令他忍耐住。他額上冷汗如雨下,一條條青色的線開始順著他的脖子向上延伸,其狀如一種奇怪的詛咒圖案。

這毒十年中日日夜夜如冤魂不散令他不得安寧。十年了,十年中他徘徊在生死邊緣,不知今夕過了明日是否還在。這樣的日子,他已經厭了倦了。

想著,他捂住唇,怒道:“滾!”

是真正毒發了!挽真再也不管其他,撲上前要把藥丸塞入他的口中。她哭道:“公子,不要再忍了,再忍下去你會死的!”

殷淩瀾拚著最後一絲力氣,狠狠打掉她的手:“不吃就是不吃,你……滾!”

挽真不提防被他突然的力道,打得跌在馬車上,手中那價逾千金的藥丸猛地掉出車廂。她驚叫一聲,想要撲出去,但是藥丸已掉落馬車外。

“公子!”挽真回頭叫道。殷淩瀾緩緩閉上眼,冷冷地道:“我說不吃便是不吃!”他說著,蒼白的唇角一縷黑血已慢慢順著唇邊蜿蜒滑下。

挽真不知是氣還是傷心,渾身簌簌發抖,她應該知道他的脾氣,倔起來是生死不顧的。於是不敢拖延,猛的跳下馬車去尋那掉落的藥丸。她一離開,殷淩瀾便痛得糾成一團,在恍惚的神智中,他喃喃念著:“雲兒……雲兒……”

塞外風光,信馬由韁……那樣無憂無慮的日子,那遠離殺戮與仇恨的日子他不知還能不能帶著她一起……眼前的黑暗襲來,他終於昏死過去。

王府偏院中,衛雲兮正在臨摹字帖,點橫撇捺,筆尖遊轉,不知怎麽的手一抖,最後一筆便突兀了。衛雲兮輕歎了一口氣,把紙揉了丟在一旁。這幾天她總是心神不寧,好像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一樣。

“娘娘,有人找。”小香進屋來,說道。

衛雲兮正要問是誰,屋外就閃身進來一位俏麗的婢女模樣。衛雲兮定睛一看,微微訝異。

“是你,挽真姑娘。”衛雲兮不由失聲道。

“衛小姐,你……”挽真雙眼通紅,看了一眼一旁的小香。小香連忙識趣地退下。挽真一看屋中沒人,連忙拉著衛雲兮的手。

“衛小姐,你隨奴婢去看看吧。公子他……”挽真眼眶又紅了。

衛雲兮心頭一跳,連忙問:“他怎麽了?”

挽真沒有回答,拉著她往外走:“衛小姐來看看吧,公子現在誰的話都不聽……”

衛雲兮被她拉著往外走,不由自主地隨著她走到了王府的側門。側門外已停著殷淩瀾那輛精美奢華的鎏金馬車。衛雲兮心中一驚,心中猶豫不決。他太過古怪孤僻,那一巴掌她還不知到底是要做何感想,竟就生生地再次推到了他的麵前。

“衛小姐,你勸勸公子吧。他不吃藥會死的。”挽真見她不肯出來,不由急道。

衛雲兮心中一突,還未想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已一腳踏上了馬車。

車廂中簾幕四垂,昏暗不明。衛雲兮聞到一股熟悉的藥香彌散其中。撩開簾子,光線射入,照見殷淩瀾像是死了一般,一動不動地斜斜躺在錦被之中,鐵青臉色,唇色烏黑,青白的俊魅麵容此時看來竟有種詭異的美。他頭上的紫金冠鬆開,一頭烏黑的長發散亂鋪在他的肩上,反射出幽幽的墨藍,像是一具沒有了氣息的死人。

她的心突然慌了起來,連忙拍著他的臉頰:“淩瀾!淩瀾!”

他一動不動,微弱的氣息斷斷續續。衛雲兮急了,回頭對挽真急問道:“為什麽不用藥?”

挽真低下淚眼,抽噎道:“公子說……時辰不到。他不肯吃。”

衛雲兮看著奄奄一息的殷淩瀾,心中又氣又急:“他不肯吃,你不會逼著他吃嗎?”

“公子不肯做的事,這個世上沒人可以逼迫他。”挽真低聲道。

衛雲兮頓時語塞。南楚人人畏如蛇蠍的殷淩瀾卻不知他脾氣有時候倔得有如孩童。她緊緊抱著昏迷不醒的殷淩瀾,心底深處有一處地方酸酸澀澀的,眼中的淚不知為何不聽使喚的滾落。

她喃喃道:“淩瀾……”

“衛小姐,等公子醒來你勸勸他。”挽真把藥瓶放在她的手邊:“等等公子會醒來,但是這毒還會再發作,到時候公子若是不吃藥,真的捱不過的。”

她說著出了馬車,吩咐車夫駛離建王府。衛雲兮抱著渾身冰冷的殷淩瀾,腦中一片空白。他就在懷中,渾身冰冷,氣息微弱。她終於明白他為何一年到頭一身重裘不離身。因為寒毒已侵入了他的身軀。他的武功再高也溫暖不了自己。

這是多麽悲哀的一件事。空有一身絕世武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地位,卻連讓自己溫暖都做不到。

她看著他毫無知覺的俊顏,手指顫抖輕撫上他的臉頰。驕傲如他,竟生生吃了她一巴掌。馬車搖晃,她抱著他心卻漸漸安定。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這樣做過,吃力抱著他在懷中想要努力地溫暖他。愛與恨,血仇與不甘都統統遠去,都不如此時此刻的安定無憂。

她似乎想了很多,關於慕容修,關於慕容雲,關於報仇,可是又仿佛什麽都不想,隻是靜靜抱著他在懷中,就這樣一直坐到天長地久都可以。

殷淩瀾幽幽轉醒,他緩緩抬眼,見到了衛雲兮,疲倦輕歎一聲:“你怎麽來了?”

衛雲兮一喜,連忙倒出藥丸,放在他的唇邊:“用藥吧。挽真說你再不用藥會捱不過的。”

殷淩瀾麵上掠過厭憎,閉上眼道:“不吃。”他說著把頭深深埋入她的頸彎。這動作自然無比,車廂中的兩人都未覺得不妥。

衛雲兮看著他烏黑的薄唇,心中湧起一股惱火:“為什麽不吃?你難道想要尋死不成?”

“死不了。”殷淩瀾冷冷道:“在這個世上隻要我不想死就死不成。”

衛雲兮終於明白了挽真的無奈,這樣軟硬不吃的人簡直是人神共憤。她看著手心的藥丸還想要再勸,忽地殷淩瀾悶哼一聲,十指揪緊了她的長袖。

毒又開始發作了!衛雲兮心中一急,驚怒交加:“快用藥啊!”

“不……”殷淩瀾推開她把自己抱成一團,吃力地說道,深眸中皆是固執。

衛雲兮看著他唇色烏黑仿佛要滲出血來,她心中一橫,看著手掌的藥丸,冷笑:“你不吃,我吃!我倒要看看這是什麽靈丹妙藥!”

她說著竟手一揚,把藥丸吞入口中。

殷淩瀾眼眸猛的睜大,他不哪來的力氣一把拽起她的手:“你瘋了,這藥有毒!”

他話音還未落下,衛雲兮已重重吻住他的薄唇,把他剩下的話——和口中的藥丸堵在了他的口中。柔軟的唇吻住他的唇,粉舌一頂把藥丸頂到了他的口中。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他一時呆愣住。滑膩的丁香舌輕輕撩過他的唇,不經意與他的舌輕觸。時間仿佛停止,身上毒發的劇痛都不及此時的砰然心動。

殷淩瀾回過神來,喉間含糊怒哼了一聲,舌尖一頂就要把藥丸吐出來。衛雲兮眼中湧起怒火,索性以唇緊緊貼著他的唇。殷淩瀾氣得連連咳嗽,那藥丸很容易化開,在兩人糾纏中已順著他的喉間滑了下去。

衛雲兮怕他犯了脾氣再吐出來,便不敢輕易放手。殷淩瀾漸漸不掙紮,衛雲兮知他已用了藥心中鬆了一口氣,正要起身。忽地看見身下的殷淩瀾眼眸深深地看著她,眼底有什麽在洶湧滾動。她心中一突,連忙想要起身,卻不提防腰間一緊,一陣天旋地轉,他已重重覆在她身上,加重了這個吻。

他的吻帶清苦的藥香,舌尖探入她的口中,猛的吸允她口中的芬芳。衛雲兮想要掙紮,卻敵不過他的氣力。他的吻帶著無盡的戾氣,仿佛在發泄剛才被迫吃藥的憤怒,舌尖挑過她的粉舌,然後咬上她的舌尖。衛雲兮吃痛,不由輕嘶一聲,開始掙紮。他卻不放過她,輾轉碾過她的紅唇,把她的唇吻得鮮紅欲滴這才緩緩放開她。

衛雲兮氣喘籲籲地看著上方的殷淩瀾,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臉色通紅:“你無恥!……”

殷淩瀾臉上的青色已漸漸褪去,應是藥力開始起了作用,薄唇烏黑之色也慢慢淡了。他看著身下的衛雲兮,冷冷道:“你以為你這樣是救了我?無知,愚蠢!”

話雖如此,他的神色已漸緩,靠著她一動不動。

“無知也好,愚蠢也好。總之你死不了就行。”衛雲兮想要推開他,卻發現他紋絲不動,不由羞惱道:“放開我!”

殷淩瀾抱著她,依在她的頸邊,淡淡道:“我累了,陪我。”

衛雲兮隻覺得自己的肩頭一沉,他就當真靠著她的肩膀閉上了眼睛。衛雲兮側過頭去,他清冷俊魅的眉眼就停留在她的眼前,眉心緊鎖,蒼白的薄唇沒有唇色,淡淡的白,令人看起來心中酸楚。

“淩瀾……”她試著喚了他一聲。殷淩瀾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我得回去了。”衛雲想要推開他,他卻輕歎一口氣:“不能留下來嗎?”清冷的嗓音中帶著疲倦和莫名的任性,衛雲兮口中的“不”怎麽也說不出口。

挽真撩起簾子看了一眼,看到殷淩瀾臉色恢複正常,眼中明顯鬆了一口氣。她想必也聽到了剛才的對話,低聲勸道:“衛小姐留下來照顧公子吧。”

衛雲兮連忙搖頭:“可是我得回王府。”

挽真想了想,笑了:“衛小姐放心吧。”她擠眉弄眼,憋出一句話:“奴婢會替衛小姐安排好的。”

衛雲兮一聽,不由大吃一驚,這聲音跟自己的一模一樣!

挽真看出她的驚訝,得意一笑:“這是易容術,不過公子不讓奴婢亂用。”